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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所有的鼻烟都是从外国运来的,直到近年来才有人专门到外国去学会了制作鼻烟的方法,闻鼻烟的人也越来越多,尤其是京师中的大小官员,几乎人人必备,成了鸦片、水烟之外的第三种嗜好了。鼻烟的种类,名目繁多,有一种叫做‘飞烟’的,算是上品,中等的叫做‘鸭头绿’;还有一种叫做‘蚂蚁矢’的,在鼻烟中要算是最好最好的了。这种鼻烟用上等原料制成之后,又用蜡密封几十年,叫它气敛质结,打开来看,有的舒卷如烟霞,如水波,如晴沙,都是佳品,而形状像蚂蚁屎的一种,则最为名贵。这种蚂蚁屎鼻烟,每箱装十三罐,俗名就叫‘十三太保’。正中央一罐儿是八角形的,周遭一圈儿放八罐斜方形的,另有四罐儿三角形的塞箱角。这样一箱鼻烟,在京师地面你花一百两银子,只怕还没地方买去呢!”
小讼师说到这里,老讼师咳嗽一声,又把话茬儿接了过去:
“鼻烟这东西,在咱们缙云闻的人好像还不多。我也只是看见金太爷闻过,究竟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巧的是前几天有个温州客人正好带来了这么一箱,还外带一十三个鼻烟壶。他不过是听人说起缙云县知县是个北京贬来的旗人,这才顺便带了来,想送进内衙去给太爷看看,价钱对付呢,就留下;钱数相差太远了,他情愿带到京师去卖。他听说我们翠花儿跟金太太有些私交,就把东西拿到我家里来,要托翠花儿送进内衙去给金太爷看看。借这样一个机缘,我总算也开了眼,不但见识了鼻烟是什么东西,连那极难得一见的内画瓶鼻烟壶,也见识了一番。”
小讼师听他父亲提起了鼻烟壶,又把话茬儿接了过去,把他从丁拐师爷那里听来的有关鼻烟壶的见闻卖弄一番:
“说起这鼻烟壶来,在京师如今也是花样百出,种类极多。凡是闻鼻烟的人,几乎人人家里都收藏有十个八个的,轮换着使用,有的人还把收藏各种各样鼻烟壶成为一种嗜好,只要看见那出奇的,出多大价码也愿意。早先的鼻烟壶,大都是用五色玻璃做的,后来古月轩改用套料,有套到四彩五彩的,就算是比较珍贵的了。此外,也有用金银、玛瑙、碧玉或者景泰蓝镶嵌各色珠宝的。这位温州客人带来的,是一盒十三个玻璃内画瓶,画的是一套仿唐伯虎的工笔春宫,每瓶两面,一共是二十六种不同的画面和姿势。这种内画瓶,材料并不值钱,值钱的是那画儿。那画儿上的人头,还没有一粒黄豆大呢,却连眉毛头发都是一丝儿一丝儿画上去的,看得清清楚楚,情态十分逼真。前几天我内人替他拿进内衙去给金太爷看过了,两样东西,要价一百五十两银子。太爷心里倒是爱得了不得,可又心疼银子,只肯出个半价,扯来扯去,温州客人这边已经落到一百了,太爷那边却咬住了牙分文不加。也是估计到这种货色在本地除了他买之外没有别人会要,存心煞价的意思。温州客人见不是路,赌气把货取回去了。买卖没有成交,太爷又后悔得了不得,可又不便于再吐口,双方就这样僵住了。有人说,光是这十三个内画瓶,要是送到京师去,少说也值十两银子一只呢!有这样好的茬口儿在这里搁着,你如果肯出一百两银子,把这箱十三太保连同十三个内画鼻烟壶一起买下来给太太送过去。只要她赏脸肯收下,头一炮就算打响了。下一步棋怎么个走法,不就全瞧咱们的了吗?”
林炳听说有这么一宗现成的合适礼品,大喜过望,连忙朝老小讼师拱拱手说:
“有这样罕见的礼品送去,投其所好,外加又是太爷过了目的,也知道值多少钱,那是最合适不过的了。就烦世伯明天代小侄把那个温州客人找来,让我也开开眼界,见识见识,回头就烦嫂子辛苦一趟。要是当天就能讨个数目出来呢,当然更好,就是当天不便,隔三五天再去听回话,也是不要紧的。只是这鼻烟银子还得求世伯暂且先代垫一下,等嫂子跟金太太那边讲好数目以后,回家去一总取来奉上,想来总还信得过吧?”
老讼师透着十分近乎满脸带笑地说:
“这个当然不在话下!小可家境虽则贫寒,百把两银子的数目,倒还垫得出来,你尽管放心,都在小老儿身上。这份礼品,念起老堂翁当年看承的情谊来,就算是我爷儿俩的一点儿意思,也是应该的。”
林炳正要逊谢,一个丫头来请吃饭。林炳赶紧站起身来告辞,老小讼师哪里肯依?一边一个,连拉带拽地扶到客厅里强按在上首坐了。本是家常便饭,多少添几个菜,加上一壶家酿的黄酒。席间又说了一些衙门里的新闻,打官司的诀窍,太爷上任以来的种种德政以及金太太的风流泼辣之类的话题,都是林炳闻所未闻的。饭后,天色已经不早了,丫头送上洗脸水来,林炳略擦了擦,跟主人一起回到内书房来待茶。又闲谈了一会儿,林炳告辞,李家父子一定要留他在家安歇。林炳生怕有误人家词讼上的书写策划,苦苦告辞,讨得一盏灯笼来叫来旺儿提着,李家父子一齐送出大门外头,再三叮嘱明天早来。看林炳走得远了,才进门去。
第二十七回
严刑吏治,众口交誊站笼魔力
金钱美女,豁然领会财色神通
第二天早上,林炳心知李家父子以刀笔为业,大都借着更深人静,好用脑子,好做文章,早上不到日上三竿是不会起来的,所以暂且不去打扰。闲着没事儿,想起昨天老讼师讲的站笼来,倒想见识见识,就吩咐来旺儿在屋里等着,不要走远,自己安步当车地踱到县衙门前面来。
县衙门的对面,是一爿灰色的照墙,照墙的南面,有一个小小的莲花池,长不过一丈二,宽不过六尺,周遭砌着白石栏杆。莲花池东西两边儿,一边儿放着两个六尺多高的木头笼子。老远地就看见有两个女人手扶着木笼子在说些什么,其中一个连说带嚎地哭得十分伤心。走到跟前一看,西边的两个笼子全都空着,东边的两个,每个笼子上面都有一个头发蓬乱的脑袋。
尽东头那个,仰面朝天,胡子拉茬的,像有四十五六岁光景,两个跟珠子瞪了出来,满是血丝儿,一动也不动,微张着的嘴里吐出半条舌头,脖子和整个后脑勺都深深地陷在木枷的圆形缺口里,把一张原本焦黄精瘦的黑脸,憋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样子十分怕人。就在下巴颏儿前面不到半尺远的地方,圆孔里卡着两只粗糙、黧黑、长满了老茧的大手,手背上全是一道道血口子,指甲缝儿里填满了黑土,手指头微曲地合拱着,好像捧着一个无形的馒头,也像是在祷告苍天。再看看笼子里面,破衣烂衫裹着一个瘦弱、病态、略为有点儿畸形的身子,肚子显得很大,跟他那瘦弱的四肢极不相称。蓝布破裤子上,又是屎又是尿的,臭气熏天。卷起的裤脚管儿下面,踝子骨的上方,一节一节的黑紫伤痕,斑斑累累,重重叠叠,分明是三根无情木①留下来的记号。没有穿鞋的光脚丫子绷得笔直,就这样,大脚趾头也刚刚够得着脚下垫着的那块置人于死命的青砖。用不着说,这个人早在半夜里就已经咽了气了。看看笼子上贴的标示,写的是:“枷示抢劫犯一名王招财”,黑字标硃,落的还是四天前的日子。也就是说,这个人在公堂上受了酷刑之后,又在这个笼子里忍受了三天三夜无法忍受的痛苦了。
……………………
① 三根无情木──也叫三根木,是夹棍的别称。夹棍是用三根硬木制成的刑具,施刑的时候套在犯人的脚踝子骨上方,收紧绳子。
如果把夹棍儿比作烈火烧身的话,那么这个站笼就好比是文火烘烤,刚站上去的时候,全身的重量都由那踮着的脚尖儿承担。一个身强力壮的人,即便是专门练武的生员,谁又能踮着脚尖儿站上半天呢?先是酸麻,后是疼痛,接着就是两腿抽筋,伸又伸不直,缩又缩不得,无可奈何,只好让两手和脖子来分担一部分身体的重量,让两条腿多少歇一会儿。不过脖子终究是脖子,天生来脖子只能承担一个脑袋的重量,按当地的俗话来说,也不过九斤十六两,如今一旦给它增加了十几倍,而且还是卡在木枷的圆洞里,脖子怎么受得了?时间长点儿,连气儿也透不过来了。于是乎只好有苦同挨,先是轮换着承担这一百多斤的份量,后来是平均承担这一百多斤重量,等到这一百多斤重量完全交给脖子去承担的时候,笼子里的人也就完成了他做人的使命,不再觉着有丝毫的痛苦了。
站在这个木笼子外面的,是一个衣衫破旧头发花白年近七十岁的老太婆。看样子,像是死者的母亲,嘴里的牙已经掉光了,满脸的皱纹儿,红肿着眼泡,浑浊昏暗而无神的眼睛里不停地涌着泪水,一面拖长了尾音声嘶力竭地哭着,用脑袋撞着站笼的木栅,一面嘴里呐呐不清地向苍天、路人诉说着儿子的冤屈、自己的不幸。
从那若断若续仅能听懂的片言只语里,人们可以听出,死者前几天上山砍柴,在路上捡了一个印花包袱,里面包着几件半旧的女人衣裤,回家来就给那个苦命的丫头死者唯一的闺女穿上了。当天下午,地保就来把死者带了去,说是他的案子犯了。谁知道姑娘身上穿的这几件旧衣裳,就是本乡马翰林家里失窃的赃物之一。到了堂上,金太爷亲自问的案,动了三次夹棍,灌了两次凉水,死者吃罪不过,只好屈打成招。马老爷开了一张失单,其他赃物交不出来,金太爷就把那苦命的丫头──判给了马家抵作赃银,儿子进了站笼,才三天工夫就挺不过来,断了气儿了。如今一家三口只剩下她一个孤老太婆,无依无靠,除了去寻死,就只剩下要饭一条路啦!
过路的人和围观的人多──一半儿是不懂事的孩子──睁大了眼睛看着衙门口经常发生的这一类惨事,耳朵里听着已经听熟了的几乎是大同小异的哭诉。孩子们的脸上流露出惊奇和恐怖的神色,只知道又有一个人枷死在站笼里了,却并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胆怯的小丫头钻进人丛中去想看个仔细,但是刚一瞅见死人脸上那副吓人的样子,又赶紧钻了出来,掩在大人身后,用一只眼睛偷偷儿地瞧着眼前正在发生的这一幕惨剧。大人们则都紧绷着脸,像庙里的泥胎似的,神态木然,谁也不敢在脸上浮现出同情、怜悯或是不满、愤怒的神情来。他们看得很清楚:就在衙门口坐着的那几个公差,在他们那顶饰有羽毛形似辣椒的帽子下面,那一对对像绿豆似的小眼睛,滴溜乱转,正在注视着这边每一个人的劝静呢!
挨着荷花池的那个站笼里,站着的是一个眉目清秀,脑门儿前面的头发很长,模样儿还厮文,穿一件油污破旧长衫的中年人,脚上穿着鞋袜,脚尖儿也只是半踮着。看样子,不论在公堂上还是在站笼里,都没有吃到十分大苦。再看那标示,写的是“枷示偷窃犯一名陈有生”,落的日子是前天。这个人大概是个有点儿小偷小摸,被抓住了,送进衙门来,打了板子,站在这里“以儆效尤”的。看样子,多半儿是个不第的秀才,又无谋生的本事,穷途落魄,改行拜倒在时迁儿的门下,干了些偷鸡摸狗的勾当。这时候,正翻着大白眼珠子在饥寒交迫中瑟缩挣扎。
笼子外面,有个穿得不好但还干净的的中年妇人站在一摞砖上,高举着勺子,正一勺一勺地往笼子顶上那个脑袋里喂大米稠粥,嘴里像炒爆豆似的不停地唠叨着,数落他读的是圣贤之书,却不学好,不长进,既好喝,又好赌,家里值几个钱的东西偷光了,又偷到了街坊们的家里去。如今总算有了报应,丢人又现眼,连累她也脸上无光,没法儿见人。
笼子上面的那个脑袋翻着白眼儿,似乎在懊悔,也似乎在乞求宽恕;一面又像吃药似的小口小口地吞咽着喂给他的大米粥。
那个女人喂一口,怨一声,好不容易把一碗粥喂了有大半碗,好像觉得自己尽说些责备埋怨的话不足以使他坚持活下去似的,口气忽然间放和善了许多,指着手里的小半碗粥劝着说:
“再吃几口吧,把这碗粥全都吃了,才好有力气呀!都两天两夜过来了,咬咬牙,再挺上一天,不就三天到期了么?这一回,要不是德生大叔看你是个读书人,又看在本家的份儿上,格外照应,少给你抽掉一块砖,这会儿恐怕你连水都喝不进去啦!”
门上的几位二爷听这个爱唠叨的女人居然当众说出他们头儿的名字来,生怕她不知好歹,还会往下说出些什么不中听的话儿来,就从衙门口摇摇摆摆地走出一个胖子来,指着那个唠叨不休的女人大声地呵斥:
“快喂,快喂!大清早儿起来,一碗粥喂了老半天儿不去说它,还聒(guō郭)噪了这一早上!要是一会儿太爷出来看见了,连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