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括苍山恩仇记-第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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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喂,快喂!大清早儿起来,一碗粥喂了老半天儿不去说它,还聒(guō郭)噪了这一早上!要是一会儿太爷出来看见了,连我们都落不是!真叫善门难开,好人做不得!还不快灌完了趁早滚回家趴着去!犯了案子了,这会儿倒会管教男人了,早都干什么来着?”说着,连连跺脚,装出一副公事公办谁也通融不得奈何不得的神气来。

这副药果然灵验,立刻制住了那个爱唠叨的女人,一句话也不敢说了。连木笼子里面那位孔门时迁都有动于衷,赶紧大口大口地吃起粥来。

胖子二爷制服了多嘴女人,又转过身去在那个伤心痛哭的老婆子面前像肉墩子似的一站,一手扠腰,一手指着老婆子撇着嘴阴阳怪气儿地说:

“大清早儿起来就嚎丧,这衙门口是你哭儿子的地方吗?死都死了,你使劲哭就能活啦?早就给你说过了不是?叫你不要哭,安安份份地在这里坐着,等太爷睡醒了,升了堂,我们进去给你回了话,消了案,自然会把尸首发还给你的。你再到城隍庙去求一具义材来,请几位大哥大叔抬到乱葬岗上一埋,不就完事大吉了吗?尽在这里干嚎,又有个屁的用处?如今你儿子苦头也吃够了,小命儿也玩儿完了,你舍不得给人的姑娘也给了人家了。早知道有这一拐子,早点儿把姑娘给马老爷送过去,比什么不好?偏偏儿的请酒不喝爱喝罚酒,真是娘儿俩一对儿的拗丧种①!”

……………………

①  拗丧种──读作 nìnɡ sānɡ zhǒnɡ,也写作拧(去声)丧种,指一种脾气执拗,你要他向东他偏向西的人。

老婆子被这一场天上掉下来的官司弄得家破人亡,本来就已经伤心之极,如今又叫这个胖子衙役一顿抢白,正好道着了痛处,不觉一阵头晕目眩,天旋地转,只叫得一声:“苦命的儿啊!”一口气儿憋住了,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好半天儿才回过气儿来,又喊了一声:“皇天爷爷呀,冤枉啊!”拍着胸口,捶着大腿,就呼天抢地地嚎啕大哭起来。

胖子衙役一见不是路,斜着眼睛住地上啐了一口唾沫,露出一副十分不以为然的神气,好像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对众人摔咧子似的,撇着大鲶鱼嘴鄙夷地说:

“冤枉?天下打输了官司的,有一个不喊冤枉的没有?要是你们偷的抢的都冤枉了,大概就只有我们吃公事饭的不冤枉了!有那该杀该剐的罪名,赶明儿都叫我们顶着去!”说着,又啐了一口唾沫,一个转身,腆着大肚子摇摇摆摆地走回门上去了。

林炳看了一会儿,开了眼界,心里倒十分佩服这位太爷的严刑吏治,真叫说得到,做得到,大刀阔斧,雷厉风行。像这样整治下去,再过个一年半载的,还不真个把缙云县治理成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太平世界?“治乱世用重刑”,真是不错呀!要是县太爷们个个面善心慈,菩萨心肠,抓到一个强盗,可怜他衣食不周,逮住一个窃贼,又顾忌他母老子幼,每人赏他三五吊钱打发他回家,岂不是姑息养奸,纵容犯罪,天下大乱了吗?自己的官司,碰在这样精明强悍的县太爷手里,他那里掌着印把子,我这里多多送银子,有老少讼师出的鬼点子,走的是金太太的熟路子,这场官司,还有个打不赢的吗?吴家兄弟,还怕不送进站笼里去慢慢儿地生煎活熬吗?这个站笼,真是鬼见怕,神见愁,如来见了都发抖哇!想到这里,就好像自己的官司真的打赢了,吴家兄弟也都已经关进站笼里去了似的,不觉喜笑颜开,飘飘然地回到店房里来。

吃过了中午饭,天气好像比早晨略为暖和了一些。林炳换了一件轻点儿的袍子,独自一人,踱到后街老讼师家来。李家父子接进内书房里坐下待茶。先责怪林炳没有如约前来便饭,并说早一会儿那个温州客人还在这里,如果午前就来,彼此可以见见面,在价码上头,也许还可以有个商量。林炳谢了罪,又说了一些“小侄不谙商情,不明世故,诸事全凭世伯斟酌办理”之类的客气话。

说话间,小讼师从内室里捧出一个印花包袱来,里面包着大小两个盒子。大的一个,也不过见方一尺有奇,楠木薄板精制,有梁有环,广漆戗金,箱盖儿上是一幅素描山水,寥寥数笔,不过是远山近水,斜阳渔舟而已,一角上刻着两行方头古篆,倒还认得,却是“事理通达心气和平”八个字,看来还有一联儿刻在另一个盒子上,原是两盒成对儿的。揭开盖子,箱子里面上下都垫着白绫子软衬,一个八角形的罐子居中,转圈儿八个斜方的,四角四个三角的,像一个攒心盒子,罐子与罐子之间,都有白绫子作的软衬隔开。每个罐子上面,都雕着梅兰竹菊,四时花卉,飞禽走兽,山水人物之类,却一色儿全染的是翠绿色,衬着象牙色的底儿,显得特别的雅致。

林炳伸手拿起一罐儿来,这才看出罐子的四周也都刻有图案花纹。掂掂份量,倒是不轻。看那罐子,油光水滑的,既不是象牙,也不是骨头,更不是木石漆器,黄澄澄,油滑滑,半带透明,却又绝不反光,用指甲弹弹,声音橐橐的,显得十分坚实牢固,看了半天,实在认不出是用什么材料制成的。

老讼师见林炳捧着个罐子翻来覆去地看,心知他不识货,却又不好意思问,就笑着说:

“看不出是什么材料做的,是吧?不瞒你说,我也是前几天才刚长的见识,今天不妨在你面前卖卖乖:这东西,说出来了,倒不是什么稀罕玩艺儿,不过是用大毛竹筒子削去竹皮竹肉,只剩下薄薄一层竹白,锯开一条缝儿,放在汤锅里煮软了,趁热摊开压平,再把它锯成需用的小块儿,用胶粘在木匣上,打磨光滑了,雕上花纹,就成了这种玲珑小巧的精致小罐儿。在福建产地,这是连小孩子都会做的玩艺儿,到了京师大地面儿上,倒成了奇珍异品了。这就叫拆穿西洋景,一文不值啦!哈哈!”

经老讼师这么一说,林炳再仔细一看,可不是么,原不过是天天见面的东西,改改头换换面,就让人给蒙过去了,不觉也失声笑了起来说:

“哈哈,人的眼睛是最好骗不过的啦!也用不着什么障眼法,就把咱们这些土生土长天天跟竹子打交道的人都蒙住了。要是到了北边儿,去蒙那从来没见过大毛竹是怎么生怎么长的城里人,可不就一蒙一个准儿吗?不过话又得说回来,百工技艺,卖的本来就是手艺钱,取的原料越普通,越常见,反倒越发显出手艺人的技艺高超和用心独到不同凡响来。就凭这样精致的竹白烟罐儿,无怪乎金太爷心里喜欢,也无怪乎温州客人要那么高的价码儿了。头几个月我在杭州赴乡试,见有个湖州来的考生,摇一把精雕细刻的白纸折扇,那扇骨上刻着钟鼎古篆,游亮游亮的,确乎是传了好几代的东西了。扇面上是赵千里①画的一幅水墨山水,还有何子贞②的题跋。懂得书画古董的说:这也算得是当世一宝,遇上识货的,出三五百两银子登门求卖都难说呢。奇怪的是这样名贵的扇子,倒用一个小小山桃核儿做扇坠儿,看上去就透着三分寒酸,十分的不相称。谁知道我这话刚一出口,就露怯了,逗得本主哈哈大笑说:‘你别看不起这个小小的桃核儿,只怕你运一船上好的水蜜桃来,我还不换给你呢!’说着从荷包儿里取出一面火镜③来连扇子递给我,叫我自己仔细看去。我接过来就着亮光一看,哈,难怪人家笑话我是乡巴佬呢,一个小小的山桃核儿,还没有半个大拇指头大,你猜怎么着?那上面却把西湖十景全刻出来了:三潭印月,雷锋夕照,连‘苏公堤上六座桥,一株杨柳一株桃’都看得清清楚楚的。更有那湖上的游船,拢共不过半粒米粒儿大,却刻上了掌舵的艄公,摇橹的船娘,簪花的仕女,抚琴的相公,一个个连须眉衣巾都是维妙维肖,分毫不爽的。一个不值钱的山桃核儿,经过高手匠人一雕一刻,竟成了一件千金不换的稀世珍宝了。看起来,不单是玉不琢不成器,就是人不学,也确确实实的不知理义呢!

……………………

①  赵千里──赵伯驹,字千里,宋代著名的山水画家。

②  何子贞──何绍基,字子贞,清代湖南道州人,著名书法家。

③  火镜──放大镜。因其能在日光下聚焦引火而得名。

老讼师干笑了两声,把那一罐儿蚂蚁矢装回盒子里去,顺嘴又夸奖林炳几句:

“贤契这一趟远行,不单是以武会友,以友为师,互相切磋,武艺上大有长进,就是知识学问,也是耳闻目见,增长了许多。难怪古人十年寒窗,还讲究游学三年,金丹九转,融会贯通,方始算得真有学问的人。关在屋子里死读书,就是读破了一万卷,也不过是读死书,食古不化,闭门造车,走出门儿来,难怪不能合辙,最终的结局,无非是读书死。要是样样事情都照书本子上的说法去办理起来,难保有时候不会驴唇马嘴,方圆凿枘(ruì瑞),闹出笑话来。孟老夫子说的‘尽信书不如无书’,无非也是这个意思。不过凡是读过几本书的人,又大都认定自己是亘古奇才,好像普天之下,就数他最有学问了。等到迈出书房门儿,到外面去走走,才知道天下之大、学问之广,绝不是哪一位才子贤人的肚子所能够装得下去的。就拿贤契来说,拳脚枪棒,勇冠四方,号称无敌,算得上是少年有为、后生可畏了吧?可是打起官司来,不是小老儿多几岁年纪在这里说狂,你就不如我们爷儿俩在行。这就叫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手艺高低,学问大小,也没个底儿。俗话说:‘强中更有强中手。’刚才你看的这几个竹白罐子,觉得挺雅致稀罕的了;后来你又夸了半天那个精雕细刻的山桃核儿,觉得天下没有比那更精更细更巧的手艺了。现在你再看看这个,只怕更会叫你大吃一惊呢!”老讼师边说着边把那个小盒子捧了过来递给林炳,让他自己去开看。

箱子是脱胎漆雕,长方形,大小和样子有点儿像枕箱。暗红色中,迎着亮光可以看见无数细碎的金点子,像秋夜的晴空,星星点点,闪烁发光。匣子盖儿的右上角,刻着“赏心悦目”四个魏碑变隶,整个匣盖儿上雕着一幅阳纹凸花的“百子戏寿星”图:那光秃秃的脑门儿上长着一个大包儿的老寿星,  手上腿上肩上背上哪儿哪儿都爬满了孩子,把老寿星的胡子也扽(d èn ɡ凳)乱了,老藤拐杖也扛走了。一百个年龄大小相差无几的娃娃,一个一副神态,一个一副模样儿:有翻筋斗的,有竖蜻蜓的,有叠罗汉的,有踢毽子的,有摔跤的,有把着小鸡儿撒尿的,还有爬到树上去摘果子的。也真佩服这位刻工观察孩童神态的细腻,居然能够刻出这么多种神态各异的形状姿态来。

揭开盖子一看,里面是大红法兰绒做的衬垫儿,严丝合缝地卧着十三个大小不同、形状各异的彩绘小玻璃瓶儿。大的有两寸多高,小的跟眼药瓶儿似的,还不足一寸,有葫芦形的,有扁圆形的,有细长似鱼的,有歪嘴儿像桃的。顺手取出一个来迎着亮儿一看,画的却是一对儿赤精条条正在打架的欢喜冤家。再仔细一看,果然如老讼师昨天说的那样:豆粒儿大的脑袋,却连头发丝儿都是一根儿一根儿看得清清楚楚的。更有那眉宇之间,一颦,一笑,一羞,一喜,姿态栩栩如生,神情恰到好处。翻过另一面来,还是那样的一对儿,姿势神态却换了。当着老少两位讼师,林炳不好意思紧盯着瞧,随便看了两眼,就把瓶子放回匣子里面去,却装出一副无所谓的神气来说:

“也看不出什么特别好的地方来,只不过画工细些罢了。”

老讼师似乎猜透了林炳的心思,嘿嘿地笑着,从匣子里又拿起一个瓶子来递到林炳手中,打衣襟扣襻上的眼镜荷包里摸出一副白铜框子的眼镜来架在鼻子尖儿上,这才指着瓶子对林炳说:

“怎么?没看出什么特别的地方来?你先看看这瓶口,比绿豆粒儿大不了多少吧,就从这么小的瓶口里,要伸进一支笔去画这样精细的工笔画,不比你说的刻桃核儿还要难上好几倍么?没点儿真本事,办得到吗?听那温州客人说:这是大内画苑里的高丽画工仿着唐伯虎的原画儿画的。原画儿一共一百零三幅,这二十六幅,是选那最精彩最传神的摹下来的。原件一尺多见方一张,如今缩小成一寸见方,还不能走样儿,单就这一手功夫,还不到家吗?”

林炳还是嘿嘿地笑着,不置可否。小讼师见他磨不开面子,也呵呵地笑着说:

“你老弟也是个成了家的人了,又不惦着进学宫去吃那冷牛肉①,还学那副假道学的酸劲儿干什么?趁今天机会凑巧,碰到这样千年难得一见的东西,还不仔细好好儿看看,等一会儿送进衙门里去了,再想看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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