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栽一园瓜果蔬菜,种几亩稻麦杂粮。忙时祖孙三代同耕种,闲时或棋弈,或垂钓,或课孙诵读,或吟诗作画。老头子今年快八十岁的年纪,身坯倒还结实。头几年在家里闲得发慌,坐下来把他一生的所见所闻所识所想逐条写了出来,订成了十厚本,叫做什么《吏隐草堂笔记》。听说稿子早就改定了,只为手里凑不起这笔雕版印刷的钱来,至今还没有付梓呢。”
林炳没想到小小的缙云地面,居然还有这样一位奇人,不禁打断了老讼师的话茬儿,插嘴说:
“这样看起来,这个老头儿还真是一位奇人呢!但不知他在京师当过什么官儿?”
小讼师听林炳夸奖吏隐山隐吏,撇着个大嘴鼻子里“嗤”了一声说:
“这个老头儿,倒是两榜正途出身殿试一甲第三名探花,当年的官儿当得倒是不小,出使过番邦外国,一直当到了吏部侍郎呢。只是他光会当官,不会敛财,告老回缙云来的时候,两手空空,不单盖不起一座像样点儿的房子,连自己一生所学的著作,也没钱印出来送人,就算是够窝囊的了。这两年来,更是老昏了头脑,整天价在家里摆弄外国字母,念什么‘邦滂棒忙,噹汤宕囊……’①,说什么中国字太多太繁太难学太难写,异想天开地竟要把中国字也改成洋文那样,叫它串音成字,见字得音,由音知义。他苦攻了好几年音韵之学,挖空心思,居然鼓捣出一种曲里拐弯儿像豆芽菜似的玩意儿来拼合成字,叫做什么‘缙云话切音土字’。听说他一家子连老婆子带小孙子个个都会这种鬼字,只要嘴里说得出来的话,都可以用他的哪种鬼字写出来,他们自己人一看就懂;要叫咱们看,简直比看天书还难,你想想,这不是异想天开,数典忘祖,想做二圣人新仓颉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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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这是缙云话切音土字声母表的前两句。
林炳一听,也觉得不可思议,奇怪地问:
“这个老头儿,别是中了魔发了疯吧?他一个八十来岁的老人,不安安静静再享几年清福,却还在那里讨笔墨生涯,这不是存心跟自己过不去么?他想把咱们祖宗几千年前传下来的国字都改掉,先不说别人同意不同意,就说世伯世兄你们这些靠摇笔杆子吃饭的识字先生,能答应吗?不单是你们吃笔墨饭的人反对,恐怕凡是进过学中过举靠读书识字谋得一官半职的人,都不会赞成他的高见吧?”
老讼师频颇点头,似乎很同意林炳的这一见解,感慨地接下去说:
“可不是么,这个老头子做了二十几年官,一个钱没捞着,倒为了禁鸦片的事儿,把军机大臣②都给得罪了。才五十多岁的人,就不得不上表乞骸骨告老还乡来,穷得连几间像样点儿的房子都盖不上,我看就已经够魔症的了。不过,像他们那一路人,告老归隐之后,田园耕作之余,杜门谢客,立志著书,不论是藏之名山,还是传之后人,不管怎么说,总算也是他们仕途失意的文人聊以消闲解闷的一件事情罢咧!如果仅仅是著书,谁也不会说他是魔症,说他疯魔中邪,是他年过古稀之后,白发苍苍,满口里牙都快要掉光,说话都拢不住风了,偏又心血来潮,每天‘见溪群疑,端透定泥……①地从头学起那毫无用处、说不明白、叫人头疼的音韵学来,一天到晚嘴里念的不是平上去入,阴阳清浊,就是开齐合撮,喉牙唇齿,这邪中得就够深的了。他痰迷心窍,邪火攻心,居然还想把好好儿的国字废弃不用,却去搞什么串音成字。你说他魔症,我说他这是想做二圣人想疯了。他有本事弄出个鬼画符的切音字来,只教他家里那几个人会认会写不就得了吗?偏偏还要把左邻右舍几个不识字的娃娃都引到他家的院子里去开什么切音土字晨课学堂。教的又不是圣贤之书,连豆腐账、山歌调这些登不得大雅之堂的东西都编进他的书里去了。可也是怪,就每天早起认那么几个’字爷字娘‘,学几句切音歌诀,不到一个月工夫,那帮拖鼻涕光脚丫放牛牧猪的穷小子们倒真能读得来书、写得来信,记个豆腐账什么的,真还不用求人了。老头子还特意给他们编了几本专讲世界大事国家兴亡的书,让他们自己抄出来读。这一来,可真轰动了左近这些穷人家的子弟啦!凡是那读书不为进学中举只为认几个字好写信记账的人家,有把孩子送到他家去求教的,有求那已经学会了的孩子辗转相教的。这一来,老头子是乐坏了,也忙坏了;学宫里的教授们呢,急坏了也气坏了。商量商量,联名在学台那里告了他一状:说他私立文字,不依循圣教。学台大人一看告的是这位疯魔,为的是名声太大,不敢造次,巴巴儿地便衣小帽一乘肩舆不远数百余里来到雪洞前递了手本②登门拜谒,亲自下来探听虚实。老头子宦海浮沉二十多年,这点儿障眼法鬼把戏,哪儿骗得过他?不用学政大人开口,他自己就把创制这种切音土字的宗旨剖析明白了。他打一个比方说:圣人造的方块儿字,好比是燕窝鱼翅,他造的这种乡音土字,不过是白薯面儿窝头。他拿这些白薯面儿窝头去给穷人吃,为的是疗饥救急,先把肚子填饱了再说。这跟富贵人家吃燕窝鱼翅是两回事儿。穷人吃饱了窝窝头,只为有力气好干活儿,并不会要求富人也来吃窝窝头,更不会不许富人吃燕窝鱼翅的。学台大人见他说得明白,不便于再说什么。告辞出来,买通了一个学过土字的人,把他编的几本书读出来,由别人写成国字,学台再详详细细写了一个帖子,往抚院一送,自己落一个快刀切豆腐两面光,事情也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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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军机大臣──在军机处任职大臣的通称。
① 这是“守温三十六字母”中的头两组字母。“三十六字母”是唐末守温和尚根据梵文拼音的原理为中古汉语制定的一张声母表。
② 手本──也叫“手版”,是下属谒见上官的时候用的名帖,上写姓名、籍贯、官阶、履历等。
老讼师说到这里,咳嗽几声,顿了一顿。小讼师抬头看了看窗外,见没有闲人,这才透着十分秘密似地压低了嗓音把话接下去说:
“实际上,事情哪儿能这样简单?金太太给我女人透过话音儿:金大人这次出京,被贬是假,到这里来暗中监视这个老头子是真。只为戊午、辛酉中粤匪两次入境,城里上自太爷、典史、训导、教谕,下至殷实富户、买卖人家,全都逃的逃,跑的跑,藏匿一空,独有这位疯魔,不单不走避一下,反倒找上门去,痛骂他们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赶上那个长毛头子也有几分呆气,挨了骂,不单不生气发火儿,反说他是妖书读得大多,中毒太深,是个既迂腐又梗直的好人,客客气气地把他送了出来,还传话下去不许伤害他惊动他,倒叫他白拣了一条性命。事后有人密奏朝廷,说他使的是障眼法,骨子里多半儿跟粤匪早有勾结。朝廷里也知道他交游广阔,专门跟一些不清不白稀奇古怪的人来往,对他本来就不放心,为此才传老佛爷①的密旨,着金太爷来此密访他的动静,一切过场,都是军机处事先安排好了的,为的是遮人耳目。要不然的话,哪有带着五品顶戴下来当通判又接署知县这样的过班法儿呢?听说自从金太爷接任以后,雪洞前接二连三地搬去了好几家人家,不论男女,有事儿没事儿地常到老头儿家里去串门,暗中观察动静,看看都有什么人常跟老头儿来往。说起来,又是一件蹊跷事儿:这个老头儿脾气古怪,官商学界中人,他全不看在眼里,见了面也无话可说,却跟左近几家庄户人家混得很熟,走动也勤,所以他家里的客人,倒是泥腿子的居多。这两年来,又跟黄龙寺的一个老和尚叫做‘正觉’的交上了朋友。那个老和尚隔长不短儿地上他家来串门儿,一住就是四五天,两个老头儿整天在屋子里喝酒做诗,纵谈天下大事,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真是一对儿疯子!为这件事情,金太爷也很留心,正安排得力的耳目去探听他们平时都谈论些什么事情,连仙都山附近的几个村子,都暗地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去走访过了。太爷说:光是喝酒做诗,倒是不打什么大紧的;怕只怕里面隐藏着勾结匪类谋图反叛这一类重大私情。一旦不察,闹出事儿来,就会连太爷的前程都断送掉!──这可是朝廷的机密大事,除了今天在座的三个人之外,千万千万可别让第四个人知道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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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老佛爷──指慈禧太后那拉氏。
林炳听到这里,方才约略明白了一些这个吏隐山隐吏是个什么人物,也多少知道了一些仕宦途中这些明争暗斗和皇家对待臣下的疑惧。想到老讼师刚才说的禁烟一节,稀里糊涂地一笔带过,还有点儿不大明白,就又问:
“刚才老世伯说起这个老头儿是为禁烟的事儿罢了官的,这件事儿,我只听说有个叫林则徐的钦差大臣开罪了洋人,打起仗来,吃了大亏,不知道这里面也有咱们缙云人在出头露面,敢请世伯,能不能把这个老头儿罢官的详情细节给小侄说说,叫小侄也长点儿见识呢?”
老讼师歪着脑袋想了一想,这才慢吞吞地说:
“要说这个老头儿罢官的细节,我也不十分清楚。当时我还在令祖的任上,倒是听令祖零零星星他说起过一个大概。这个老头儿,当年是两榜出身,殿试第三名的探花。中了进士以后,钦点礼部主事。礼部是个清水衙门,本来就没有多少油水可捞。小小一个六品部曹①,攒不下什么钱,倒也不算他没能耐。后来,迁任澳门同知,又跟洋人学会了说洋话,算得上是个学贯中西精通洋务的人了。不久又跟哪位办理外务的钦差大臣出使过外国,飘洋过海,走过不少地方。回国以后,就升了吏部侍郎。吏部可是个热火衙门,专管各省各府州县的官员升迁引见,就是把大门儿关得紧紧的,一年中单是从后门里塞进来的银子也不知道有多少。得了这样的肥缺,不趁机抓上一把,还等什么时候?我在衙门内外混了一生,悟出天下之大,只有‘财色’两个字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宝贝。一个男人,手里得有钱;一个女人,脸蛋儿得好看。男人手里有了钱,就什么都有了;女人模样儿好看,也就什么都齐了。说一千道一万,别的都是假的,只有财色这两宗,才是货真价实半点儿也虚假不得。这两宗宝贝,还是一对儿分不开拆不散的孪生兄妹:男人有了钱,花朵儿似的的女人有的是,随你抓一把过来挑挑选选;女人有了模样儿,有钱的男人也就求上门来了。有一分儿模样儿,嫁有一分儿家当的男人,模样儿越好,男人的家当也就越富。这就叫一分钱买一份货,门当户对嘛!反过来说,娘们长得像个夜叉,却真趁银子;或者爷们穷得穿不起裤子,却有一张潘安似的小白脸儿,也都还能凑合。独怕又穷又丑,这事儿就叫和尚没媳妇儿──难说啦!我的话也许说得过于露骨了些,却句句都是大实话。其实,银钱的妙用,古人早就已经深研细究过了,不过得之于心者存之与心,彼此心领神会,心照不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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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部曹──六部各司属官如郎中、主事、员外郎等的通称。
小讼师听老讼师说了许多,插进话来,更加明白地说:
“当然啰,像你我两家,是三代通家的情谊,应该是推心置腹,无话不谈的!要知道至圣如孔老夫子者,也洞察钱能通神的魔力,说过‘富贵,人之所欲也’这样的话。西晋有个叫鲁褒的,则更引而伸之,看出‘钱之所在,危可使安,死可使活;钱之所去,贵可使贱,生可使杀;是故忿争辩讼非钱不胜,孤弱幽滞非钱不解,令闻笑谈非钱不发,……’①把银钱的神通说得十分透辟,简直是入木三分。可是偏偏咱们这位新任的吏部侍郎大人读书读多了,痰迷心窍,越读书越糊涂,不知道朝廷也是见他办事巴结,宦囊空虚,才给他补了这个肥缺,借此让他充实充实的意思。谁知道这个书呆子连报效浩荡的皇恩都不会,不趁此时机多捞它一票,倒去管起那管不着的事情来。你说这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儿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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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这一段话,见鲁褒的《钱神论》。这本来是一篇讽刺文章。
老讼师接着话茬儿往下说:
“大烟这玩艺儿,有喜欢的,也有不喜欢的;有离开一天就活不了的,也有闻一闻就头疼的。谁不喜欢,谁别吃不就完了吗?干吗非得愣叫别人也不吃?我吃我的鸦片,卖田卖地我自己乐意,倾家荡产我自己盯着,关你吏部侍郎的鸟(diǎo )事儿?满朝文武,连皇上都算上,谁不惦着从运鸦片的洋船上得点儿好处?偏他的眼晴亮,看出那么多的破绽来,什么白银外流啦,兵无斗志啦,数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