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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有一天,他偷喝了人家办喜事的酒,给六、七个伙计“追”出来打他。
他不敢还手。
——因为他知道是自己错了。
他只敢跑。
——逃掉再说。
偏是这家。“饱食山庄”的家丁,都很有两下子,他虽然能跑,但一下子还真是甩不掉。
这一下,他可真的跑出功力、跑出耐力、跑出天份来了。
好不容易,仗着机伶的身段,终於摆脱了那些家丁,转过冷巷,却一头撞在一人身上。
那人很和气。
但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向不受约制无有规范的追命,在那一刻间却感到很不自在、无由的害怕起来。
“你为甚么要跑?”
“关你甚么事!”
追命一闪身,又逃。
他跑得很快很快,老半天才扶在一棵白杨树旁喘气,忽听后面有人问:
“你跑得不慢呀。”
追命一回头,见又是那人,魂飞魄散,连忙又拼命的跑。
这回逃了很久很久,终於逃到一座路边小驿站旁,正要打水牛饮几口,忽听吹耳朵似的紧贴身后有人说:
“你不要一口气的喝,这样会伤内气的。”
追命猛回头,只见又是那人!
他二话不说,拼尽全力猛跑,这回他甚么自创的身法都用尽,打滚带爬的跑了不知许久,连偷到的酒壶都摔破了,跑到一座路边小庙旁,才喘一口气,就听头背有人呵着气说:
“别跑了好吗?咱门好好聊聊吧。”
追命忍不住,他吼道:
“你别冤鬼般的死缠着我!你再跟着我,我杀你!我杀你十七八截!”
那人笑着扪须,咋舌地道:“哦?有这样厉害!”
追命不顾一切,飞过去拳打脚踢。
那人没有避——但都一一避开了。
追命拔出了牛耳尖刀。
“你走不走?!”
那人笑着摇头,笑声里带点喟息,好像很为他可惜的样子。
追命不管了。
他一刀就扎下去——
——扎不下去。
(不行,我不能杀人!)
那人和气的问他:“为甚么不刺下来?”
追命耷了耳朵,皱了眉头,丢了刀子,只鼓着气道:“你抓我回去吧。”
那人笑道:“偷东西是不好的。”
“可是我穷。老先生,你没穷过,你不知道。”
“……是吗?但你偷的是酒,不喝酒会渴死吗?”
“但我喜欢喝酒,如果会死,死了也就算了。我偷的当然是为了我喜欢的东西。如果我偷人的钱,偷人的财物,可能会累了人;但我偷的是酒,少了两壶酒,不会累死人的。”
“但却累死了你自己,你偷的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物,但失的是大节。试问一个顶天立地、将来有所作为的男子汉、大丈夫,他怎么会因为一己之私、一念之贪、一时之快而去偷取别人之物!”
(又是“顶天立地”!)
“如果我现在是大人物、大将军,大家倚重我,瞧得起我,我可以呼风唤雨,可以左右局势,我当然会努力奋斗,自励自珍!”追命听得心动激起了热血,但语音更加讥诮:“但我只是一个小痞三、大流氓,我妄论甚么大节!我也没志气可言!”
“你没有气节,那一刀你为啥不扎下来?”
“我……”
“英雄莫问出处。你不是个偷东西的人便不是!比你出身低微贫寒的人,青史上有的是,他们不也一样咬紧牙龈,持志不懈,渡过艰辛岁月,成大功、立大业、做大事吗!你怎可妄自菲薄!你现在才华未得发挥,便飘荡无定,闲散不羁,犹如行云野鹤、游戏人间;但只要你不放弃,肯努力,一旦得遇时机,千载之材,光芒尽露,这才是你龙飞九天、鹏冲九霄之时!你只要有志气,肯努力、愿意奋斗,现在是个乞丐又有甚么关系!我看你这一刀没刺下去,才肯骂你;一个人可以没有背景,可以没有运气,但不可以没有憧憬,没有志气!
可以出身不好,可以穷困潦倒,但他就是不可以先行看贱自己、放弃自己!”
追命听得大汗涔涔下,涩着喉道:
“……老先生……”
那人只一笑,说:“纸包不住火、布袋终究会让锥子刺破。有才的人未必有毅力,有毅力的人不怕熬炼。咱们有缘再相见吧。”
追命自行跑回去“饱食山庄”。
庄里的人大为震讶。
“你又要回来偷甚么东西?”
“我是来向你们认错的。”
“甚……甚么?”
“那两壶酒是我偷的,我把它给摔破了,我来受你们惩罚……或者,让我当杂役干粗活儿,来赔偿酒钱吧。”
“……原来,原来是要讨活儿干的!我看你讨打才是——”
有人把这消息通知了庄主。
庄主方脸粗眉,赤颊乾髭,目含神光,顾盼间一团正气,不怒而威,怒令人惧。
追命一见了他,就打从心里服了七成。
那庄主问:“你就是偷酒的?”
追命摇头:“不是。”
庄主诧道:“不是你是谁?唔?”
“我回来认罪,就不是偷了。”
“你为什么要回来认罪?唔?”
“做错了连承认的勇气都没有,”追命坦然道,“我这辈子都要卖给你两壶子酒了!”
“好!”
那庄主如雷的喝了一声,院内院外、院里院中、干活的人全震得停了手:以为庄主要杀人了。
“你罚我吧!”追命豁了出去。
“我就罚你!”庄主如雷的一声唤了出去,“来人呀,把这小王八蛋请去我西厢当食客,给他吃好的、喝好的——一定要喝好的——把他给养胖了,我才来一块肉一块肉的吃他!”
庄主当然不是要真的“吃”他。
他只是欣赏追命,把这“小孩子”拢了过来当他院下的食客。
——反正他手上的食客没三千也有一千五。
——一千五百人中当然也有不少人是混吉的,但只要有一成是像样的人,“饱食山庄”
里至少也有一百五十位能人。
这位庄主豪迈过人、喜欢广结朋友,加上他是当朝天子近前带刀总侍,有这样的显赫地位,使他呼朋唤友,结交黑白两道各路好汉,更加得心应手、一呼百应。
追命后来才得悉,庄主原本也是江湖中人,因受诸葛太傅看重,在御前荐举他,才能担此重任。在他任次里,曾三次舍命为保龙躯,受伤之重,令御医也束手无策,他却依然能活过来了,故而极受倚重。
由于护守天子,戍守皇城,是伤神费力的事儿,而且就算这样一个吃力位子,也有内宦朝官争轧不已,故这位庄主也只是负责在冬夏二季保驾,至於春秋二季,则由他人负责。
这位官廷总侍,没事不用入宫之时,便来搞他的“饱食山庄”。
这位庄主是名好汉子,跟门下食客比酒比力比功夫,从来不许人故意容让,胜了当然可喜,输了也就认了,所以在比酒一节上,曾输给少年追命:三坛干完之后,他咕噜一声栽倒下去了,次日起来才二话没说,打赏追命三十两银子。
这庄主姓舒,名无戏。(此人故事可见於“逆水寒”第六集)
他说过的话,一定算数,比“君无戏言”还要君无戏言。
追命也不客气,就在他庄里又吃又喝,结交的朋友多了,三教九流的都遇上,他也趁此好好的学武、学艺,学书。
舒无戏手上能人多不胜数,很少教他办事;何况,追命依然运舛,但凡他手上办的事,无论办的是甚么、如何小心着手、如何一心求好,却总是到头来仍出了差池。
反正他负责的也不是甚么大事,舒无戏也不怪他。
舒无戏有一日,随手丢给他一本书,吩咐他:“这里面有些合使的,你练练看。可别传予别人看。”那书的封皮上绣着“追命”两个篆字。追命以为是甚么绝世拳谱,翻开一看,却光是腿法腿功。但他对腿法却份外有天份,所以练着练着也上了瘾。舒无戏概不理会,后来也很少再理会他。
在这四年功夫里,除了那本腿法“秘笈”之外,追命跟人学了不少功夫,指、掌、剑、棍、都有一些,腿功、轻功,更是他所能,一学就上手,所以,他愈发要在自己比较不争气的方面,例如拳、掌、刀、鞭,花上更多的时间、心力,来扎好基础。
舒无戏也由得庄里的人平时胡混,或者学艺习武交换心得,他也不理;平时乐得跟庄里食客喝酒谈心,但却严禁门下在外结党欺人——一旦触犯这点,重则亲罚,轻则逐出门墙!
追命除了趁此修文习武外,也从舒门里学了不少礼节。毕竟,舒无戏虽是一介武夫,但在皇延当惯大官了,一切官延礼节,都有规律要守,追命性格虽然不羁放浪,但记性却好,为了一些特别原故,他格外使自己知书识礼,把这些礼节道理全记住了。
——没想到:这对他日后的发展,有着起死回生的助力!
所谓“特别原故”,是他“老毛病”又发作了:
不是酒痛。
而是女人。
他喜欢上了舒无戏的大女儿:
舒动人。
舒动人是舒庄主的拿上明珠,他也特别疼爱她。
但舒无戏却似井没有特别赏识这位“崔略商”。
事实上,在当时,追命也没甚么“特别”表现。
——他只是“饱食山庄”的“食客”之一。
可是追命之所以会甘心情愿的留在“饱食山庄”,主要原因之一,便是因为舒动人。
舒动人很动人。
她爱穿紫色的衣服,倚在有柳阴的窗前。她的肤色很白很白,耳坠子很晶很晶,神情很忧悒很忧悒,样子很美很美,那柳树也很青很青,她低哼的歌也很好听很好听。
那时追命读了点书(他读书是为了她),一面读一面看她一面想那首“闺怨”:“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踏踏的马蹄经过窗前,那美丽的(紫衣的)少妇忙探头去看:经过的不是自己的夫君啊……追命得意而惆怅的追思不已:他要当那个让她(小妻子)劝去“觅封侯”的“夫婿”好呢?还是那个偶尔使她凝睇怀愁的“过客”好?
唉。
那时追命也习了武(他练武是为了她),一面苦练一面鞭策自己一面想她:姓崔的,你得努力!努力!!努力啊!!!有一天你在“五年一度饱食山庄摆台赛”上技压群雄,她就会注意到你了。有一天,你能阵前杀敌、关前立功、沙场上点兵,就可以向舒庄主提亲了。
哎。
就算他练轻功的时候,也只是想到:如果有一天,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接近动人姑娘,在她身边,感受她的气息,闻到她的香味,和凝视她那紫得那么深郁的衣衫和白得那么淡悒的肤色,如此相伴一生,那么他就无枉此生了。
——纵教他一辈子不再沾酒也愿意。
(她的眉毛那么浓,性子一定是很烈的了。可是她一颦一笑,却似小透般的轻柔!如果她钟意了我,而又不是嫁给我,她一定会宁死不从吧……可是,她怎会钟意我呢?)
由于“饱食山庄”各路人马都有,追命也跟了投靠舒府的两位江湖术士学了点命相之术。
“你跟眉毛浓的女子有缘。”追命当时最爱听这句话,但对下一句话却常常忘掉,不然也不愿摆在心里,“可是眉毛浓的女子性子也往往比较厉烈,小心着吧,纵不是有心的,也对夫君有刑克呢。”
他才不管。
此外,他也学了一些事物。
一些“意外”。
——“意外”的意思是说:他本来没理由学得的东西。
例如粗话。
意外的是:“粗话”是跟庄主学的。
舒无戏生性豪迈,但官虽做到他那么高了,不见得就是快活的事。
他常常在喝了酒之后,对他座上食客们申诉:皇上是如何亲昵奸佞,常常让他和诸葛太傅这些忠良受尽屈辱。
——大丈夫可杀不可辱,若不是为了保卫大宋江山,为了保护宋室基业,他早就不干了,管他个君临天下,笑傲江湖不成,至少也可以放屁天下去!
座上的人听了唯唯诺诺。
那一年秋天,舒庄主显然甚不得志,回到山庄,把夫人子女们全赶入后堂,对着庭院的落叶,足足骂了三个时辰又一顿饭时间的粗话,震得落叶纷飞;然后歇了一盏茶光景,又骂了足足四个时辰又一更次时间,又震得落叶遍地,这才收了声——不,留着元气明天再骂。
原来舒无戏是武将出身,在官廷里训练有素,禁忌繁多,他说惯了粗话,又受了一肚子乌气,憋足了不敢出口,一俟回庄,就得要痛痛快快的发泄七八回方休。
这粗话真是绕梁三日、荆棘遍耳、入木三分,听得追命为之膛目震耳;这年秋天,他听了不少各省各县各路各派的粗话,也算是耳目一新了。他记性好,跟背诗诵词一样,粗口,他也学了不少,而且还活学活用,互相问候:庄里的人都一个想法,反正连庄主他大老爷都琅琅上口、落地作金声,咱们这些当食客的,当然上行下效、上梁不正下梁歪,誓死相随、心口相连了。
这年秋天,对追命而言,最经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