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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的轻功断没有内力那么好。
所以,他一直要追到久久饭店,才追上了情绪激荡中的李镜花。
久久饭店,其实是一家饭店,但也不只是一家饭店。
那同时也是整座村庄的名字。
其实,一样事物只要出了名,可能就会遮盖原来的名字。例如:有人本来叫容亮察,但笔名叫甘容,由于文名太响亮了,所以人人都知道他叫甘容,而忘了他本名;有的村子本叫堵子庄,但堵子庄里曾有个阿甲太出名了,所以就改名为阿甲庄,于是人人知道阿甲,不知堵子了。有的乡镇,因为一棵又老又大的树,干脆便叫做大树乡了。同样,有栋庄院,不见得藏宝贮玉的,但因为收集了很多的书,而人谓“书中自有黄金屋”,故而就称作“黄金屋”了,它里面其实不见得就有真金白银。有时候,人们索性简称它为“金屋”,外人不知,以为这里面是拿来藏“娇”的,殊不知只有好友和书,或者只有一个老是上京只为看美丽女子倒影而不应考的一介寒生而已。
久久饭店,也是因为它太出名了,它卖的猪仔饼、鸭腿面还有云雪鞍(一种耐用而外观华贵但价钱并不昂贵的马鞍),驰名远近,所以这小村庄干脆就改名为“久久饭店”了。
——幸好,世上有些饭店是不卖饭的。(正如世间有些酒店是不沽酒的一样),这“久久饭店”,毕竟还有饭可吃、有房出租、并且附近还有些美丽风景可逛。
——例如风火海、倒冲瀑、泪眼潭。
铁手当然不是来寻幽探胜的。
但他也不想李镜花一个想不开,一时想不开,出了意外。
于是他追上去。
偏偏是李镜花的轻功极快,铁手追到久久饭店那一带,才捎住了她。
可还是不敢接近她。
因为途人已渐渐多了起来。虽然时已近亥,但因村里神诞,赶集的赶集,看戏的看戏,比平时热闹多了。
铁手生怕给她大骂:“卑鄙”、“下流”这等字眼——那时可是水洗难清。
他掩藏着跟去,只见李镜花仍咬着嘴儿,秀颔仍轻颤,像忍着什么,劲衣上的胸脯起伏得像小鸡。
这时,恰好经过三个庄稼汉。
三个人一见李镜花,喝八成醉的眼都发了亮,咀里自然就不干不净起来:
“哗,小娘子,美得那样令哥儿痒,你一个人走不怕狗?”
“喂,小姑娘,嫁给丑叔我可好,我一天疼八回疼你娘的。”
“嘿嘿,你缝不缝裤?补不补锅?炒不炒菜?来我家当家的,包准你十指儿净得雪儿不掉片……”
铁手心知要糟。
——这姑娘脾气这样还逗她!
——这大小姐气成这样还敢惹她哩!
果然李镜花就出了手。
劈劈啪啪。
三个庄稼汉捂住了脸,手里腰畔背上的活儿全掉了一地。他们全不知怎么捱的全都捱上了。
李镜花刮了他们几个巴掌子,叉着腰,意犹未足,等他们还手。
直至看着这三人都肿得猪头鱼脸的,才意犹未尽的悻然道:“你们不会武功?”
三人都捂声答不出,有的吞血,有的吐牙,有的给牙和血哽住了喉头。
李镜花嘿了一声,又跺跺足道:“不会武功还学人家脏咀烂话的!”
说罢,掉下一小瓶药就走。
铁手眼尖,知道那是上好金创药。
——她并没有下杀手。
(大概是因为他们不谙武功之故吧?)
铁手倒有点意外。
——该给这大姑娘送送信儿的。
转眼李镜花窈窕的背影已入了村。
她仍挺着胸,神情就像抓着的耗子给溜走的猫。
这时,一个老太婆抠着拐杖经过。
一个小小孩扶着她。
那小孩像泥泞涂的人儿,饿得己浑没了气力。
老婆婆伛偻着背儿,像背了座山,一对眼珠子全螺转着棕色的椰花,看去不是瞎了八成也没两成能见光。
她们刚好挡着李镜花的前路。
——因为未能省觉后头有人,所以一直把路挡着,这猛道路窄,直通轱辘窨子,气忿未平的李镜花一直过不去。
她又全身轻颤了。
铁手心下一落,忙长身抢近。
——他生怕这女子猝然出手,这老婆子和小坭人可经不起风吹雨打。
李镜花又顿了顿足。
然后她便出了手——
——出手扶老婆婆,还不顾泥污,拖着小小孩,就这样一直走到轱辘窨子那儿才回头。
铁手见老婆子不住的对李镜花哈腰、点头、说话——那大概都是谢她的话吧。
李镜花还掏出几块碎银给老婆子。老婆子不收。
惶恐。
她就塞给小孩。
小孩收了。
李镜花也就笑了。
——这一笑好美。
好俏。
连铁手心里都喝一声采。
——当然要为这姑娘送讯。
——不久,李镜花走入“久久饭店”。
——这是家有名的饭店。
掌柜姓哈,单名佛字,外号“九九修罗斧神君”,很长,也是武林人物,铁手一眼就望出来,而在一眼没望之前,也不忘了“久久饭店”之所以盛名不衰,都是因为这哈佛掌柜字号够响、江湖招牌老之故。
只见李镜花走到柜台前,扔下一锭银子:
“这三天的宿费,您点着吧。”
哈佛立即哈着腰,脸上笑容笑得像团只许笑不备哭相的佛。李镜花因是“鹰盟”高手,常在附近走动管事,哈佛是老江湖趟子,自然识得。
“小相公光临此地,蓬壁生辉,账这回全记在咱这儿,付银子便是瞧不起小店了。”
“不行”
“李侠女这是不赏面了,我这叫毛子们薄备水酒,为女侠洗尘。”
“不必。”
“这就是我姓哈的礼数不周,招待不周江湖上的好汉侠士了。您名震天下,来这儿就是这儿的光采,去那里便是去那里的威风,我这小小的地主之谊,姑娘也不赏光——”
“不可以。你开店的,每个江湖上混的,你都奉酒送食住房子,你赚个屁?都一样,江湖混的,平民百姓,一样真金白银,钱照付,千万别坏了规矩。您老好意,姑娘我这心领,但招待客套,我一概不收。”
说完就款款的上了楼。
留下哈掌柜在发呆。
摇头。
“哎,这年头,小雌儿还比大胡子的硬朗,绣花的要比打铁的还上道些……”
他见到铁手要住店,由于不认识,便没什么理会,更没啥招呼。
对铁手而言,如此最好。
由于他身份特别,有些地方,只要他肯去,就一定会有特权,还有特别优待。
可是他个性也特别。
——这种地方他通常不肯去,不愿意去:因为这样让你看到的人、事、物,不见得就是真的,而且那是不真实的。
他当捕快,就是为了求“真”。
——“真”实的真。
他看见李镜花仍赌着气上楼,他已在心里立定了主意:
他决意替她传话给李国花。
于是他跟了上去。
他要通知她。
让她等他,等她那个他。
李镜花住的是丑字房,但她把子、寅二间房子,全都空租了下来。
她虽刁横,但毕竟是惯走江湖的女子。
——左右皆是空房,万一有什么风吹草动,既较易查觉,也较可掩人耳目,走避亦较方便。
铁手则入住未字房。
他故意选这号房子,因与李镜花的房间遥对。
伙计见他衣着平凡,也没道出来历,以为只是江湖浪汉,对他颇为冷淡,他也毫不介怀。
他入了屋,打开了窗子,本想招呼一声,说明自己会为她传讯一事。
不料,窗一开,“兵”的一声,一个瓷壶砸在窗扇子上,几乎没击着了他。
再看乒乒乓乓,对窗的李镜花正气白了脸,满房子摔东西。
俟房里事物摔了个八成,脾气也发作了七成,她挨在桌沿,靠着墙壁,徐徐滑坐下来,膝间还抱了只枕头,胸脯呼息吸促如鸽,抚着心口,似很疼,然后她的眼泪便一颗一颗地失足滑落在脸颊,接着便开始哭了。
哭得自抑不住。
哭得十分凄怆。
哭得雨打梨花,还边哭边骂:“冤家冤家,我等你怨你爱你骂你杀了你,你却冷我淡我忘我弃我憎我不理我,你你你你你你……普天之下,我就对你痴,普天之下,就你对我坏—
—”
说着一口咬住了枕,像捂着声:“二十年来,我对你这样,你对我那样,我好恨啊,恨煞了,恨不得杀了你!痴情总惹恨招悔,我不怕痴,我只怕你不瞅不睬不理不应不管我,我只恨你去疯去癫去狂去浪去花心!”
铁手看得目瞪口呆。
——原来女人是这样骂情郎的!
他本想偷偷缩回窗里去,但他想想还是不放心。
怕她想不开。
怕她自杀。
所以他硬着头皮,招呼打半个,语言说分明:“嗨,你好,我这是撞个凑巧,你说的那件事儿,其实我会——”
话未说完,李镜花已尖叫着跳了起来,戟指尖叫:
“你偷听——偷看人家!卑鄙!下流!无耻!贱格!”
一句像轰地一声,在铁手脑门里开了花,生了炸。他这辈子“居然”会跟这四个“形容辞”扯上关系,倒是做恶梦也梦不到。就在他觉得新鲜也苦涩得哽不下去之际,李镜花已一甩素手,打出一朵花:
——血花!
错
桃色的血花。
铁手双掌一交,平空推出,以无形的劲气,把“血花”漾漾的托住;他双手翻飞,把内劲形成一个栲栳大的圈,“血花”就小心翼翼的烘托在里边,然后他再运劲一催,把“血花”平平的隔窗“送”了回去。
他既不想毁掉“血花”。
也不欲“血花”把自己房间的事物砸得个唏花烂。
当然他更不愿意那朵“血花”就“开”在他的身上。所以他只有用这个方法,把“血花”完壁归赵,“送”了回去。
李镜花更气。
她气得在颤抖。
然后抚着心口。
铁手忽然怕了起来。
他怕把这个女子气死了。
——他听说过有一种体质荏弱的人,气一气就会死的。
他可不想气死她。
他忙说:“我我我无心偷看姑娘,我我我无意听姑娘说的话,我我我只是要告诉姑娘,我我我会替姑娘上山传话,我我我一定把大相公叫来,我我我——”
他一向镇定沉着、泰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称著江湖,而今却忙着分辩几乎咬着了舌头。
李镜花噗嗤一声。
笑了?
她呶呶小咀:“你耍我到几时?我我我,说话像个大姑娘似的!”铁手道:“什、什么?”
(唉,想我堂堂铁游夏,今天给人骂了卑鄙,又骂下流,骂了无耻,又骂贱格,还给个小姑娘说成大姑娘!)
李镜花还想说什么,她房门传来敲门声,她打开门,就看到哈佛那张笑脸,笑得七分孤疑,三分张惶。
他也在往内张望,对着窗儿,望见对房的铁手。
他说:“对不起,打扰了。”
她道:“既知打扰,还来敲门!”
他说:“我听到房里有打斗声,特别过来看看,以李女侠武功高强,自然轻易应付,只不过,我是怕万一,万一有个万一,有些宵小之辈,招惹姑娘,小店便担待不起……”
她道:“这儿没事,你走吧。”
他说:“可是房里的东西,都砸坏了……”
她道:“你放心,我自会赔。”
他说:“要不要我叫伙计先跟你换一换,清洗一下。”
她道:“待会儿再换,我会住子号房。”
他说:“那未……”
她不耐烦了:“什么那么这么的!”
他使使眼色:“是不是那厮惹你?我着人把那痞三撵掉如何?”
李镜花笑了起来。她的泪珠在颊上犹未干。
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似的,然后蹙了蹙眉,捂住了胸,像心疼。
“你撵走他?你知道他是谁?”
“他是谁?”
“哈哈!”李镜花这回干笑了一声。
“哈哈?我可没这个弟弟。”哈佛诧道。
“他是铁手。”
“铁铁……手?”
“四大名捕中的铁游夏铁二爷。”
“什什什什什什什什么?!”
“好了,如果你能把他撵走,赶快扯铁链抓箩筐披皮褥的把他崩走十万九千里吧!”她寒起了脸,“不然,哈掌柜的,这儿可没你的事!”
“叭”的一声,把门关上,把哈佛的那张强笑的脸关在门外。
然后她回到窗边。
“喂。”
她叫了—声。
“是。”
铁手不知是怕了她,还是不想招她心痛,应声也毕恭毕敬的。
“你真的替我传口讯儿。”她幽幽的问。
“是,一定。”
“你真好。”
她嫣然一笑。
“我请过三人上去,都没了声息。”
“他们是谁?”
“鹰盟的亲信:‘响头蛇’侯大治、‘西班咀’祈大乱、‘红发神婴’洪水清。”
“他们既是‘鹰盟’的人,近日‘鹰盟’又为惊怖大将军为虎作怅,而青花会、燕盟和鹤盟又正与‘大连盟’对抗,难免会防着点,当敌人办。”
铁手平心静气的分析。
他很希望李镜花就这样常常笑。
不要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