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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是这样,“见面三分情”,只要见一面总能有三分情,觉得是一种缘。何况相处这么久的“宠物”。
眼看这外来客,人生地不熟,又在啦啦队一面倒的情况下,才一出手,就是“三分球”,怎不令人惊讶呢?
我突然觉得自己变成了日本的“相扑迷”。当那来自夏威夷的“异类”,居然打垮一群国产高手,而要登上“横网”的时候。到底该怎么反应?
给他下药?赶他出境?请他入籍?还是把女儿嫁给他?
才想到“相扑”,罐子里就演出了。
真像相扑,这两个大肚皮的家伙,居然各自抬抬左腿,又抬抬右腿,再往下蹲了蹲,一副作势欲扑的样子。
也果然如“相扑”,作完这些准备动作,又各自转身走开了。罐底的派蒂开始向罐口称动,外面的新螳螂也靠着另一侧,向中间移动。
两个家伙由原来的面面相对,成为了四十五度角的侧面。如果它们是猫,这绝对是最好的攻击时刻。可以出一边的爪子,用甩动的力量,攻击对方的头部。
但它们没有出击。继续绕着场子走,每一步都踏得很慎重。使人想到“螳螂拳”,这个据说由王朗(1644~1912)观察螳螂所创的拳法,在步法上就非常讲究。
你看!那“马步”就该这么蹲,腿不可直,总要留三分余地;眼睛要看紧对方;手要举起来,护着自己的脸。
螳螂的大肚子,真教人能一看就了解什么是“君子不重则不威”,那“重”,是“厚重”。大大沉沉的肚子,向外伸出四条腿,隐隐地成为“中心”。上身细细小小的,又穿着厚厚的铠甲,正好能灵活地摆动。古人称之为“巨斧”的一对钳子,真是既像斧、又像刀、更像钳子和钩子,可以砍、可以夹、可以戳、可以钩。
螳螂是昆虫里最像人的。小小的头、细细的颈,上身有两只手臂。这两只手连关节都像人——有上臂、有下臂、有手、有指。也就凭着这只强力的手臂和上面的武器,使它敢于“螳臂当车”。
提到“螳臂当车”,大家都用来嘲笑不自量力的人。其实当年齐庄公出猎的时候,看到螳螂“拳足,将搏其轮”的时候,问驾车的人:“这是什么虫?”御者答道:“这是螳螂。是只知进,不知退,不自量力,而轻敌好战的小虫。”
齐庄公当时怎么做?
他没有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压死。而是“回车避之”,表示对“勇士”的尊重。
果然天下的“勇士”听说,就都来了。可见螳螂的勇,固然是易折的武勇,却也值得尊重。尤其在今天,这种人更稀有。
话说回来,螳螂真是“只知进,不知退”吗?
错了!最起码在我的罐子里,就看见它们如何衡情度势地向侧面移动。
他们也不是“轻敌”的。平时看派蒂,见到虫子就出来,是因为虫子太弱,能够手到擒来,所以好像掉以轻心。但是到了这一刻,真遇见劲敌,它们出手就慎重了。
“它们的屁股在动!”女儿突然叫了起来。
可不是吗!我原本只注重它们的大动作,却没发现它们屁股尖上两根须须,正在上下左右地摆动,难道是正由那里分泌费洛蒙(pheromone)。好比两车固然在前线对峙,领袖却透过热线电话在谈媾和?
隔段时间造成一点紧张的情况,非但不会影响领袖的地位,而且有转移反对派注意力,凝聚全民共识和鼓舞士气的功用。敢情这螳螂也懂得,正在发挥两面外交?
它们居然开始慢慢靠近。搞不好真是一公一母,准备上床上。我心里暗想“如果真交了尾,我怎么对六岁的小丫头解说?”
眼看头就要碰到一块儿,突然各自偏了一下,侧身让过,外来的那个家伙继续向前走,再左转,居然从派蒂的身上跨过去。一只脚还狠狠踩了派蒂一下。
“派蒂小心!”女儿大叫。
派蒂好像听懂了,也向前走,于是两只螳螂又回复了原本的态势。
大概密商完毕,彼此探测了虚实,费洛蒙的消息也做了交换,该战该和,就要有个决定。
这决定当然要小心,就像超级强权,各自拥有核子武器,绝不能像小国家使用传统武器,随时可以放放冷枪。在这种情况下,大国反而得管制跟自己结盟的小国——稍安勿躁。
两只螳螂面对面了几分钟。原本以为大战即将爆发,未料它们居然各自低头洗脸了。
洗完脸,开始舔自己的武器,先用钳子勾着触须,放进嘴里“含”一遍。再把钳子上的尖刺,一一舔过。
接着相望一阵,然后轻轻地鞠躬,左右地摇摆,一副礼尚往来,要跳交际舞的样子。
说时迟,叮当一声,两只螳螂竟然撞在空中,一起翻到地面。接着一片金铁交鸣之声,把四周的虫尸踢得满瓶飞舞,再定睛看,两个又分开了。各自站立在原地喘息。
两只螳螂的翅膀都张开了。绿褐色的“上翅”下面露出红色的“下翅”。这下翅平常不展现,只有到危机关头,才摊出来,用那鲜艳的色彩,把敌人吓走。
它们显然都被激怒,而且有了第一次的交战。
突然,又一次冲锋了。这下我看清楚,它们不像平常抓虫,只动两只钳子,而是整个身体弹跳向前。也可以说它们用的正是“秘门螳螂拳”中的“崩步拳”。它集合了“北派少林长拳”的跳跃,臂上又全是“尖刀”。当八条腿交缠在一起,手上还要又劈、又砍。在那瞬间,它们的上身都向后仰,尽量伸长两臂,攻击对方的头颈。结果形成下面的肚皮紧紧靠在一起,上身却愈分愈开、愈推愈远,各自向后翻倒,而不得不张开翅膀飞开的情况。
初中时练过“螳螂拳”,老师不断强调祖师爷当年如何被少林和尚打败,终于由看螳螂打斗中“悟”出拳法,回头打垮少林群僧。
每次练功之前,还要我们先背口诀。有所谓的“手法十二诀”、“十二柔”,和“八刚”、“八打”、“八不打”。
那“八不打”是说不打人的要害,好像十分仁厚的样子。问题是当我们练的时候,不是要用手指戳对方眼睛,,就是用脚踢对方的睾丸。师父说得好:“这是为防身、保命,不得已!”
后来上高中,在校外拜师学书法,练“永字八法”中“砾”(也就是“捺”)的时候。那老师又说了一大堆“隼尾”、金刀”、“鸣鸭”这些奇怪的名称。其中还有个笔法叫做“石螂腹势”,我尤其记得清楚。因为那轻轻落笔,渐渐向下按,再往侧重重一捺,写出来的笔画,确实像只“长颈圆腹”的螳螂。
我那时就觉得很不解,奇怪老祖宗们为什么好像一天到晚都在看虫子和食鸟。从这些小东西的身上,学习人的功夫。然后取一大堆奇怪的名字,说一大堆稀奇的道理。再加上一顶大帽子:“这可是祖师爷传下来的。”好像祖师爷就一定天下无敌,永远不会出错的样子。
现在,派蒂和这外来的高手,是不是在出手之前,也先背口诀呢?它们是否每一招、每一式,都有个名称?还是在这三、五秒之间,看情况而随机应变?
真螳螂是活的,但成为中国人的拳术,就变成了半死的。如同国画家画山水是松树就用“松叶点”,是竹子就用“竹叶点”。写书法则动不动先问对方是学“王(王义之)”?还是学“颜(颜真卿)”?还是学“米(米芾)”?又或是学碑?
你如果说我练我自己的功夫、写我自己的字体、画我自家风格。只怕就要被取笑,说你“没有师法古人”了。
想到这个,虽然昨天下午,全家老小都走了。我还是耐心地守在罐子旁边,希望由两只小虫的交战中,悟出什么大道理,而自创一家门派,留名武林,或流芳画史。
只是,从下午四点进场,到七点,我吃晚饭,它们前后交手不过四次。每次都是突然冲刺、猛然后退。而后,天黑了,两个家伙的眼睛也变为黑色,居然各自转开,好像要上床睡觉了。
洋人说得好,“如果你打不倒他,就加入他!(If you can not beat him;join him!)”这两个家伙,大概彼此领教了实力,英雄惜英雄,打算均分天下了。
我不再存什么奢望,也就迳自去看电视。看完电视,见它们还是那样。便关灯,去睡觉。
清晨五点,想必外面很冷,暖气又动了。女儿的床,正对着出气口,大概有灰尘吹出来,小丫头开始打喷嚏,把我也惊醒了。
为她擤了鼻子,喷了一点抗敏感药,又开了空气过滤器。觉得肚子有点饿,去厨房倒了杯牛奶。
一边喝,一边走进书房,看看有没有“传真”进来。
瞄到桌上的玻璃罐,安安静静的,想必两只螳螂都在作大梦,把灯点亮,又看看。
再造还是各据一方。可是那一只,那只比较大的客人,为什么仰着躺?四条腿还不断向上挥动。
我再靠近一点。倒吸一口凉气——
它,它居然身首异处,连肩膀都不见了!
第八章 杀手的秘密任务
大劈棺
十月十一日
派蒂把客人吃掉,成为这两天家中的话题。尤其是餐桌上,全家人聚在一块的时候,更要说上几遍。一边说,一边叫恶心,可还兴高采烈地说。
不管怎么样,自己养的宠物,能够把客人的头给咬下来,总是件光彩的事。表示从小给的“仇恨教育”十分成功;长期教它拿活的目标练习劈刺,也诚然有了不错的成果。这不是铁证如山吗?就像拳赛,前面每局你都占尽上风没关系!只要在最后一局,我一拳把你打趴下了,数到十,你还爬不起来,就是输了。
死,常常代表的不但是战争的结束,也代表死者这方面公理的结束。就像一群人搞斗争,你骂我、我骂你,愈是会骂的人,愈不会被别人骂,因为对方怕你反击。所谓“柿子挑软的吃”,挨骂的常是最弱的;更往往是那天缺席,不在现场的。
死就是不在现场,而且可以确定,那死掉的人是永远不会再到现场了。所以兄弟被抓,问“黑枪是哪里弄来的?”“是他交给我保管的。”“他是谁?”“他是刚死的那个人。”
两军交战,一方主帅被杀了,把头砍下来,挂在旗杆上,往往战争就结束了。
在某些时代,人们的公理是用决斗来决定的。如果你赢了,表示上天保佑你,你一定是对的。如果你死了,表示你撒谎、你不义、你该死,甚至你的家小也该杀。
以前在英国议会里,两个人争辩不休,就约好时间出去决斗,各拿一把枪,背对着背前进,数着步子,到同一时候,转身、开枪,你倒了,就输了。而且不止输了生命,还输去了“你争的道理”。。
“人在人情在”,这句话说得真是太好了,你不在,别人何必还为你发言。甚至应该说,你不在,是你对不起我,我当初支持你的时候,实在没想到你会那么早完蛋,而今你死了、败了、逃了、病了,我当然不能再支持你。
你会发现“维持一口气在”,是多么要紧的事,那口气一完,什么都变色了——你政治的风向球立刻转向,“位阶的排列”立刻“重组”。你的铜像被泼上油漆、砍了头。你的神话开始被拆穿,你的伟大也开始朽烂。
两雄相争,不仅要看谁的力量大,也要看谁活得长,活得长表示你赢了“这口气”,活得长也表示上帝站在你这边。活得长,更可以使你有时间把那“死鬼”当年的跟班,一一收拾掉。你可以毁掉一切对他有利的史料,烧毁他回忆录的稿子,流放为他说话的“臭老九”,再安排自己人重新写历史。
所以活得长,能让历史都跟你站在一边,使你流芳千古。
如此说来,这作客的螳螂死掉,还有什么好讲?谁让你“学艺不精”,却来闯我少林铜人阵?不错!不是你自己要来,是我把你抓来,又放进杀手的屋子。但不管怎么样,谁让你战死了呢?就算是我“设局”,强迫你演出这场戏。你死了,就是对不起我,就是活该。否则,你又怎么会死呢?
当然,这世上还可能有一两个愕愕之士,譬如我老婆就不服气我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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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派蒂之所以能够以小胜大,一口咬下东瀛忍者(小日本鬼子他妈)的头,都是因为我传授她‘葵花宝典’。想想!哪只螳螂能有那么多机会,每天跟各种虫子搏斗,它们等在叶子下面,是“摸彩”,要靠运气,我们派蒂则是‘天天中奖’。这杀的技术当然是派蒂高超。”
老婆则冷笑一声说:“算了吧!大家都看到了。外来的那只螳螂从派蒂身上踩过去,派蒂都吓呆了。它啊,是靠地方熟,半夜摸黑,把客人给宰了。”又放大声音强调一遍:“它是偷袭!客人死得真冤。”
提到“死得冤”,可能还真是有点死不瞑目。那外来的螳螂死到现在,最少也有四十小时了,可是屁股还不断地上下扭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