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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一步,连骂八九句,退开了八九步。
那姓余的笑道:“大姑娘,你磕不磕头!”臂上加劲,将
林平之的头直压下去,越压越低,额头几欲触及地面。林平
之反手出拳去击他小腹,始终差了数寸,没法打到,只觉颈
骨奇痛,似欲折断,眼前金星乱冒,耳中嗡嗡之声大作。他
双手乱抓乱打,突然碰到自己腿肚上一件硬物,情急之下,更
不思索,随手一拔,使劲向前送去,插入了那姓余汉子的小
腹。
那姓余汉子大叫一声,松开双手,退后两步,脸上现出
恐怖之极的神色,只见他小腹上已多了一把匕首,直没至柄。
他脸朝西方,夕阳照在匕首黄金的柄上,闪闪发光。他张开
了口想要说话,却说不出来,伸手想去拔那匕首,却又不敢。
林平之也吓得一颗心似要从口腔中跳了出来,急退数步。
那姓贾的和史郑二镖头住手不斗,惊愕异常的瞧着那姓余汉
子。
只见他身子晃了几晃,右手抓住了匕首柄,用力一拔,登
时鲜血直喷出数尺之外,旁观数人大声惊呼。那姓余汉子叫
道:“贾……贾……跟爹爹说……给……给我报……”右手向
后一挥,将匕首掷出。那姓贾的叫道:“余兄弟,余兄弟。”急
步抢将过去。那姓余的扑地而倒,身子抽搐了几下,就此不
动了。
史镖头低声道:“抄家伙!”奔到马旁,取了兵刃在手。他
江湖阅历丰富,眼见闹出了人命,那姓贾的非拚命不可。
那姓贾的向林平之瞪视半晌,抢过去拾起匕首,奔到马
旁,跃上马背,不及解缰,匕首一挥,便割断了缰绳,双腿
力夹,纵马向北疾驰而去。
陈七走过去在那姓余的尸身上踢了一脚,踢得尸身翻了
起来,只见伤口中鲜血兀自汩汩流个不住,说道:“你得罪咱
们少镖头,这不是活得不耐烦了?那才叫活该!”
林平之从来没杀过人,这时已吓得脸上全无血色,颤声
道:“史……史镖头,那……那怎么办?我本来……本来没想
杀他。”
史镖头心下寻思:“福威镖局三代走镖,江湖上斗殴杀人,
事所难免,但所杀伤的没一个不是黑道人物,而且这等斗杀
总是在山高林密之处,杀了人后就地一埋,就此了事,总不
见劫镖的盗贼会向官府告福威镖局一状?然而这次所杀的显
然不是盗贼,又是密迩城郊,人命关天,非同小可,别说是
镖局子的少镖头,就算总督、巡按的公子杀了人,可也不能
轻易了结。”皱眉道:“咱们快将尸首挪到酒店里,这里邻近
大道,莫让人见了。”好在其时天色向晚,道上并无别人。白
二、陈七将尸身抬入店中。史镖头低声道:“少镖头,身边有
银子没有?”林平之忙道:“有,有,有!”将怀中带着的二十
几两碎银子都掏了出来。
史镖头伸手接过,走进酒店,放在桌上,向萨老头道:
“萨老头,这外路人调戏你家姑娘,我家少镖头仗义相助,迫
于无奈,这才杀了他。大家都是亲眼瞧见的。这件事由你身
上而起,倘若闹了出来,谁都脱不了干系。这些银子你先使
着,大伙儿先将尸首埋了,再慢慢儿想法子遮掩。”萨老头道:
“是!是!是!”郑镖头道:“咱们福威镖局在外走镖,杀几个
绿林盗贼,当真稀松平常。这两只川耗子,鬼头鬼脑的,我
瞧不是江洋大盗,便是采花大贼,多半是到福州府来做案的。
咱们少镖头招子明亮,才把这大盗料理了,保得福州府一方
平安,本可到官府领赏,只是少镖头怕麻烦,不图这个虚名。
老头儿,你这张嘴可得紧些,漏了口风出来,我们便说这两
个大盗是你勾引来的,你开酒店是假的,做眼线是真。听你
口音,半点也不像本地人。否则为甚么这二人迟不来,早不
来,你一开酒店便来,天下的事情哪有这门子巧法?”萨老头
只道:“不敢说,不敢说!”
史镖头带着白二、陈七,将尸首埋在酒店后面的菜园之
中,又将店门前的血迹用锄头锄得干干净净,覆到了土下。郑
镖头向萨老头道:“十天之内,我们要是没听到消息走漏,再
送五十两银子来给你做棺材本。你倘若乱嚼舌根,哼哼,福
威镖局刀下杀的贼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再杀你一老一少,
也不过是在你菜园子的土底再添两具死尸。”萨老头道:“多
谢,多谢!不敢说,不敢说!”
待得料理妥当,天已全黑。林平之心下略宽,忐忑不安
的回到镖局子中。一进大厅,只见父亲坐在太师椅中,正在
闭目沉思,林平之神色不定,叫道:“爹!”
林震南面色甚愉,问道:“去打猎了?打到了野猪没有?”
林平之道:“没有。”林震南举起手中烟袋,突然向他肩头击
下,笑喝:“还招!”林平之知道父亲常常出其不意的考校自
己功夫,如在平日,见他使出这招“辟邪剑法”第二十六招
的“流星飞堕”,便会应以第四十六招“花开见佛”,但此刻
他心神不定,只道小酒店中杀人之事已给父亲知悉,是以用
烟袋责打自己,竟不敢避,叫道:“爹!”
林震南的烟袋杆将要击上儿子肩头,在离他衣衫三寸处
硬生生的凝招不下,问道:“怎么啦?江湖上倘若遇到了劲敌,
应变竟也这等迟钝,你这条肩膀还在么?”话中虽含责怪之意,
脸上却仍带着笑容。
林平之道:“是!”左肩一沉,滴溜溜一个转身,绕到了
父亲背后,顺手抓起茶几上的鸡毛掸子,便向父亲背心刺去,
正是那招“花开见佛”。
林震南点头笑道:“这才是了。”反手以烟袋格开,还了
一招“江上弄笛”。林平之打起精神,以一招“紫气东来”拆
解。父子俩拆到五十余招后,林震南烟袋疾出,在儿子左乳
下轻轻一点,林平之招架不及,只觉右臂一酸,鸡毛掸子脱
手落地。
林震南笑道:“很好,很好,这一个月来每天都有长进,
今儿又拆多了四招!”回身坐入椅中,在烟袋中装上了烟丝,
说道:“平儿,好教你得知,咱们镖局子今儿得到了一个喜讯。”
林平之取出火刀火石,替父亲点着了纸媒,道:“爹又接到一
笔大生意?”林震南摇头笑道:“只要咱们镖局子底子硬,大
生意怕不上门?怕的倒是大生意来到门前,咱们没本事接。”
他长长的喷了口烟,说道:“刚才张镖头从湖南送了信来,说
道川西青城派松风观余观主,已收了咱们送去的礼物。”
林平之听到“川西”和“余观主”几个字,心中突的一
跳,道:“收了咱们的礼物?”
林震南道:“镖局子的事,我向来不大跟你说,你也不明
白。不过你年纪渐渐大了,爹爹挑着的这副重担子,慢慢要
移到你肩上,此后也得多理会些局子里的事才是。孩子,咱
们三代走镖,一来仗着你曾祖父当年闯下的威名,二来靠着
咱们家传的玩艺儿不算含糊,这才有今日的局面,成为大江
以南首屈一指的大镖局。江湖上提到‘福威镖局’四字,谁
都要翘起大拇指,说一声:‘好福气!好威风!’江湖上的事,
名头占了两成,功夫占了两成,余下的六成,却要靠黑白两
道的朋友们赏脸了。你想,福威镖局的镖车行走十省,倘若
每一趟都得跟人家厮杀较量,哪有这许多性命去拚?就算每
一趟都打胜仗,常言道:‘杀敌一千,自伤八百’,镖师若有
伤亡,单是给家属抚恤金,所收的镖银便不够使,咱们的家
当还有甚么剩的?所以嘛,咱们吃镖行饭的,第一须得人头
熟,手面宽,这‘交情’二字,倒比真刀真枪的功夫还要紧
些。”
林平之应道:“是!”若在往日,听得父亲说镖局的重担
要渐渐移上他肩头,自必十分兴奋,和父亲谈论不休,此刻
心中却似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只想着“川西”和
“余观主”那几个字。
林震南又喷了一口烟,说道:“你爹爹手底下的武功,自
是胜不过你曾祖父,也未必及得上你爷爷,然而这份经营镖
局子的本事,却可说是强爷胜祖了。从福建往南到广东,往
北到浙江、江苏,这四省的基业,是你曾祖闯出来的。山东、
河北、两湖、江西和广西六省的天下,却是你爹爹手里创的。
那有甚么秘诀?说穿了,也不过是‘多交朋友,少结冤家’八
个字而已。福威,福威,‘福’字在上,‘威’字在下,那是
说福气比威风要紧。福气便从‘多交朋友,少结冤家’这八
个字而来,倘若改作了‘威福’,那可就变成作威作福了。哈
哈,哈哈!”
林平之陪着父亲干笑了几声,但笑声中殊无欢愉之意。
林震南并未发觉儿子怔忡不安,又道:“古人说道:既得
陇,复望蜀。你爹爹却是既得鄂,复望蜀。咱们一路镖自福
建向西走,从江西、湖南,到了湖北,那便止步啦,可为甚
么不溯江而西,再上四川呢?四川是天府之国,那可富庶得
很哪。咱们走通了四川这一路,北上陕西,南下云贵,生意
少说也得再多做三成。只不过四川省是卧虎藏龙之地,高人
着实不少,福威镖局的镖车要去四川,非得跟青城、峨嵋两
派打上交道不可。我打从三年前,每年春秋两节,总是备了
厚礼,专程派人送去青城派的松风观、峨嵋派的金顶寺,可
是这两派的掌门人从来不收。峨嵋派的金光上人,还肯接见
我派去的镖头,谢上几句,请吃一餐素斋,然后将礼物原封
不动的退了回来。松风观的余观主哪,这可厉害了,咱们送
礼的镖头只上到半山,就给挡了驾,说道余观主闭门坐观,不
见外客,观中百物俱备,不收礼物。咱们的镖头别说见不到
余观主,连松风观的大门是朝南朝北也说不上来。每一次派
去送礼的镖头总是气呼呼的回来,说道若不是我严加嘱咐,不
论对方如何无礼,咱们可必须恭敬,他们受了这肚子闷气,还
不爹天娘地、甚么难听的话也骂出来?只怕大架也早打过好
几场了。”
说到这里,他十分得意,站起身来,说道:“哪知道这一
次,余观主居然收了咱们的礼物,还说派了四名弟子到福建
来回拜……”林平之道:“是四个?不是两个?”林震南道:
“是啊,四名弟子!你想余观主这等隆重其事,福威镖局可不
是脸上光彩之极?刚才我已派出快马去通知江西、湖南、湖
北各处分局,对这四位青城派的上宾,可得好好接待。”
林平之忽道:“爹,四川人说话,是不是总是叫别人‘龟
儿子’,自称‘老子’?”林震南笑道:“四川粗人才这么说话。
普天下哪里没粗人?这些人嘴里自然就不干不净。你听听咱
们局子里趟子手赌钱之时,说的话可还好听得了?你为甚么
问这话?”林平之道:“没甚么。”林震南道:“那四位青城弟
子来到这里之时,你可得和他们多亲近亲近,学些名家弟子
的风范,结交上这四位朋友,日后可是受用不尽。”
爷儿俩说了一会子话,林平之始终拿不定主意,不知该
不该将杀了人之事告知爹爹,终于心想还是先跟娘说了,再
跟爹爹说。
吃过晚饭,林震南一家三口在后厅闲话,林震南跟夫人
商量,大舅子是六月初的生日,该打点礼物送去了,可是要
让洛阳金刀王家瞧得上眼的东西,可还真不容易找。
说到这里,忽听得厅外人声喧哗,跟着几个人脚步急促,
奔了进来。林震南眉头一皱,说道:“没点规矩!”只见奔进
来的是三个趟子手,为首一人气急败坏的道:“总……总镖头
……”林震南喝道:“甚么事大惊小怪?”趟子手陈七道:“白
……白二死了。”
林震南吃了一惊,问道:“是谁杀的?你们赌钱打架,是
不是?”心下好生着恼:“这些在江湖上闯惯了的汉子可真难
以管束,动不动就出刀子,拔拳头,这里府城之地,出了人
命可大大的麻烦。”陈七道:“不是的,不是的。刚才小李上
毛厕,见到白二躺在毛厕旁的菜园里,身上没一点伤痕,全
身却已冰冷,可不知是怎么死的。怕是生了甚么急病。”林震
南呼了口气,心下登时宽了,道:“我去瞧瞧。”当即走向菜
园。林平之跟在后面。
到得菜园中,只见七八名镖师和趟子手围成一团。众人
见到总镖头来到,都让了开来。林震南看白二的尸身,见他
衣裳已被人解开,身上并无血迹,问站在旁边的祝镖头道:
“没伤痕?”祝镖头道:“我仔细查过了,全身一点伤痕也没有,
看来也不是中毒。”林震南点头道:“通知帐房董先生,叫他
给白二料理丧事,给白二家送一百两银子去。”
一名趟子手因病死亡,林震南也不如何放在心上,转身
回到大厅,向儿子道:“白二今天没跟你去打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