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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众在这里将你围住了,便是她出手相救的,是不是?”令狐
冲道:“正是,这位任大小姐你是亲眼见过的。”那婆婆道:
“那容易得很,我叫任大小姐抛弃了你,算是她对你负心薄幸,
不是你对她负心薄幸,也就是了。”令狐冲道:“她决不会抛
弃我的。她肯为我舍了性命,我也肯为她舍了性命。我不会
对她负心,她也决不会对我负心。”
那婆婆道:“只怕事到临头,也由不得她。恒山别院中臭
男人多得很,随便找一个来做她丈夫就是了。”令狐冲大声怒
喝:“胡说八道!”
那婆婆道:“你说我办不到吗?”走出门去,只听得隔房
开门之声,那婆婆重又回进房来,手中提着一个女子,手足
被缚,正便是盈盈。
令狐冲大吃一惊,没料到盈盈竟也已落入这婆娘的手中,
见她身上并无受伤的模样,略略宽心,叫道:“盈盈,你也来
了。”盈盈微微一笑,说道:“你们的说话,我都听见啦。你
说决不对我负心薄幸,我听着很是欢喜。”那婆婆喝道:“在
我面前,不许说这等不要脸的话。小姑娘,你要和尚呢,还
是要太监?”盈盈脸上一红,道:“你的话才真难听。”
那婆婆道:“我仔细想想,要令狐冲这小子抛了你,另娶
仪琳,他是决计不肯的了。”令狐冲大声喝采:“你开口说话
以来,这句话最有道理。”那婆婆道:“那我老人家做做好事,
就让一步,便宜了令狐冲这小子,让他娶了你们两个。他做
和尚,两个都娶;做太监,一个也娶不成。只不过成亲之后,
你可不许欺侮我的乖女儿,你们两头大,不分大小。你年纪
大着几岁,就让仪琳叫你姊姊好了。”
令狐冲道:“我……”他只说了个“我”字,哑穴上一麻,
已给她点得说不出话来。那婆婆跟着又点了盈盈的哑穴,说
道:“我老人家决定了的事,不许你们罗里罗唆的打岔。让你
这小和尚娶两个如花如玉的老婆,还有甚么话好说?哼,不
戒这老贼秃,有甚么用?见到女儿害相思病,空自干着急,我
老人家一出手就马到成功。”说着飘身出房。
令狐冲和盈盈相对苦笑,说话固不能说,连手势也不能
打。令狐冲凝望着她,其时朝阳初升,日光从窗外照射进来,
桌上的红烛兀自未熄,不住晃动,轻烟的影子飘过盈盈皓如
白玉的脸,更增丽色。
只见她眼光射向抛在地下的剃刀,转向板凳上放着的药
瓶和绷带,脸上露出嘲弄之意,显然在取笑他:“好险,好险!”
但立即眼光转开,低垂下来,脸上罩了一层红晕,知道这种
事固然不能说,连想也不能想。
令狐冲见到她娇羞无邪,似乎是做了一件大害羞事而给
自己捉到一般,不禁心中一荡,不由自禁的想:“倘若我此刻
身得自由,我要过去抱她一抱,亲她一亲。”
只见她眼光慢慢转将上来,与令狐冲的眼光一触,赶快
避开,粉颊上红晕本已渐消,突然间又是面红过耳。令狐冲
心想:“我对盈盈当然坚贞不二。那恶婆娘逼我和仪琳小师妹
成亲,为求脱身,只好暂且敷衍,待得她解了我穴道,我手
中有剑,还怕她怎的?这恶婆娘拳脚功夫虽好,和左冷禅、任
教主他们相比,那还差得很远。剑上功夫决计不是我敌手。她
胜在轻手轻脚,来去无声,实施偷袭,教人猝不及防。若是
真打,盈盈会胜她三分,不戒大师也比她强些。”
他想得出神,眼光一转,只见盈盈又在瞧着自己,这一
次她不再害羞,显是没再想到太监的事。见她眼光斜而向上,
嘴角含笑,那是在笑自己的光头,不想太监而在笑和尚了。
令狐冲哈哈大笑,可是没能笑出声来,但见盈盈笑得更
加欢喜了,忽见她眼珠转了几转,露出狡狯的神色,左眼眨
了一下,又眨一下。令狐冲未明她的用意,只见她左眼又是
眨了两下,心想:“连眨两下,那是甚么意思?啊,是了,她
在笑我要娶两个老婆。”当即左眼眨了一下,收起笑容,脸上
神色甚是严肃,意思说:“只娶你一个,决无二心。”盈盈微
微摇头,左眼又眨了两下,意思似是说:“娶两个就两个好了!”
令狐冲又摇了摇头,左眼眨了一眨。他想将头摇得大力
些,以示坚决,只是周身穴道被点得太多,难以出力,脸上
神气,却是诚挚之极。盈盈微微点头,眼光又转到剃刀上去,
再缓缓摇了摇头。令狐冲双目凝视着她。盈盈的眼光慢慢移
动,和他相对。
两人相隔丈许,四目交视,忽然间心意相通,实已不必
再说一句话,反正于对方的情意全然明白。娶不娶仪琳无关
紧要,是和尚是太监无关紧要。两人死也好,活也好,既已
有了两心如一的此刻,便已心满意足,眼前这一刻便是天长
地久,纵然天崩地裂,这一刻也已拿不去、销不掉了。
两人脉脉相对,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听得楼梯上脚
步声响,有人走上阁来,两人这才从情意缠绵、销魂无限之
境中醒了过来。
只听得一个少女清脆的声音道:“哑婆婆,你带我来干甚
么?”正是仪琳的声音。听得她走进隔房,坐了下来,那婆婆
显然陪着她在一起,但听不到她丝毫行动之声。过了一会,听
得那婆婆慢慢的道:“你别叫我哑婆婆,我不是哑的。”
仪琳一声尖叫,极是惊讶,颤声说道:“你……你……你
不……不哑了?你好了?”那婆婆道:“我从来就不是哑巴。”
仪琳道:“那……那么你从前也不聋,听……听得见我……我
的话?”语声中显出极大的惊恐。那婆婆道:“孩子,你怕甚
么?我听得见你的说话,那可不更好么?”令狐冲听到她语气
慈和亲切,在跟亲生女儿说话时,终于露出了爱怜之意。
但仪琳仍是十分惊惶,颤声道:“不,不!我要去了!”那
婆婆道:“你再坐一会,我有件很要紧的事跟你说。”仪琳道:
“不,我……我不要听。你骗我,我只当你都听不见,我……
我才跟你说那些话,你骗我。”她语声哽咽,已是急得哭了出
来。
那婆婆轻拍她的肩膀,柔声道:“好孩子,别担心。我不
是骗你,我怕你闷出病来,让你说了出来,心里好过些。我
来到恒山,一直就扮作又聋又哑,谁也不知道,并不是故意
骗你。”仪琳抽抽噎噎的哭泣。那婆婆又柔声道:“我有一件
最好的事跟你说,你听了一定很欢喜的。”仪琳道:“是我爹
爹的事吗?”那婆婆道:“你爹爹,哼,我才不管他呢,是你
令狐大哥的事。”仪琳颤声道:“你别提……别提他,我……
我永远不跟你提他了。我要去念经啦!”那婆婆道:“不,你
耽一会,听我说完。你令狐大哥跟我说,他心里其实爱你得
紧,比爱那个魔教任大小姐,还要胜过十倍。”
令狐冲向盈盈瞧了一眼,心下暗骂:“臭婆娘,撒这漫天
大谎!”
仪琳叹了口气,轻声道:“你不用哄我。我初识得他时,
令狐大哥只爱他小师妹一人,爱得要命,心里便只一个小师
妹。后来他小师妹对他不起,嫁了别人,他就只爱任大小姐
一人,也是爱得要命,心里便只一个任大小姐。”
令狐冲和盈盈目光相接,心头均是甜蜜无限。
那婆婆道:“其实他一直在偷偷喜欢你,只不过你是出家
人,他又是恒山派掌门,不能露出这个意思来。现下他下了
大决心,许下大愿心,决意要娶你,因此先落发做了和尚。”
仪琳又是一声惊呼,道:“不……不……不会的,不可以的,
不能够!你……你叫他别做和尚。”那婆婆叹道:“来不及啦,
他已经做了和尚。他说,不管怎么,一定要娶你为妻。倘若
娶不成,他就自尽,要不然就去做太监。”
仪琳道:“做太监?我师父曾说,这是粗话,我们出家人
不能说的。”那婆婆道:“太监也不是粗话,那是服侍皇帝、皇
后的低三下四之人。”仪琳道:“令狐大哥最是心高气傲,不
愿受人拘束,他怎肯去服侍皇帝、皇后?我看他连皇帝也不
愿做,别说去服侍皇帝了。他当然不会做太监。”那婆婆道:
“做太监也不是真的去服侍皇帝、皇后,那只是个比喻。做太
监之人,是不会生养儿女的。”仪琳道:“我可不信。令狐大
哥日后和任大小姐成亲,自然会生好几个小宝宝。他二人都
这么好看,生下来的儿女,一定可爱得很。”
令狐冲斜眼相视,但见盈盈双颊晕红,娇羞中喜悦不胜。
那婆婆生气了,大声道:“我说他不会生儿子,就是不会生。
别说生儿子,娶老婆也不能。他发了毒誓,非娶你不可。”仪
琳道:“我知道他心中只有任大小姐一个。”
那婆婆道:“他任大小姐也娶,你也娶。懂了吗?一共娶
两个老婆。这世上的男人三妻四妾都有,别说娶两个了。”仪
琳道:“不会的。一个人心中爱了甚么人,他就只想到这个人,
朝也想,晚也想,吃饭时候、睡觉时候也想,怎能够又去想
第二个人?好像我爹爹那样,自从我妈走了之后,他走遍天
涯海角,到处去寻她。天下女子多得很,如果可以娶两个女
人,我爹爹怎地又不另娶一个?”那婆婆默然良久,叹道:
“他……他从前做错了事,后来心中懊悔,也是有的。”
仪琳道:“我要去啦。婆婆,你要是向旁人提到令狐大哥
他……他要娶我甚么的,我可不能活了。”那婆婆道:“那又
为甚么?他说非娶你不可,你难道不喜欢么?”仪琳道:“不,
不!我时时想着他,时时向菩萨求告,要菩萨保佑他逍遥快
活,只盼他无灾无难,得如心中所愿,和任大小姐成亲。婆
婆,我只是盼他心中欢喜。我从来没盼望他来娶我。”那婆婆
道:“他倘若娶不成你,他就决不会快活,连做人也没有乐趣
了。”仪琳道:“都是我不好,只道你听不见,向你说了这许
多令狐大哥的话。他是当世的大英雄,大豪杰,我只是个甚
么也不懂,甚么也不会的小尼姑。他说过的,‘一见尼姑,逢
赌必输’,见了我都会倒霉,怎会娶我?我皈依佛门,该当心
如止水,再也不能想这种事。婆婆,你以后提也别提,我……
我以后也决不见你了。”
那婆婆急了,道:“你这小丫头莫名其妙。令狐冲已为你
做了和尚,他说非娶你不可,倘若菩萨责怪,那就只责怪他。”
仪琳轻轻叹了口气,道:“他和我爹爹也一般想么?一定不会
的。我妈妈聪明美丽,性子和顺,待人再好不过,是天下最
好的女人。我爹爹为她做和尚,那是应该的,我……我可连
妈妈的半分儿也及不上。”
令狐冲心下暗笑:“你这个妈妈,聪明美丽固然不见得,
性子和顺更是不必谈起。和你自己相比,你妈妈才半分儿不
及你呢。”
那婆婆道:“你怎知道?”仪琳道:“我爹爹每次见我,总
是说妈妈的好处,说她温柔斯文,从来不骂人,不发脾气,一
生之中,连蚂蚁也没踏死过一只。天下所有最好的女人加在
一起,也及不上我妈妈。”那婆婆道:“他……他真的这样说?
只怕是……是假的。”说这两句话时声音微颤,显是心中颇为
激动。仪琳道:“当然是真的。我是他女儿,爹爹怎么会骗我?”
霎时之间,灵龟阁中寂静无声,那婆婆似是陷入了沉思
之中。
仪琳道:“哑婆婆,我去了。我今后再也不见令狐大哥啦,
我只是每天求观世音菩萨保佑他。”只听得脚步声响,她轻轻
的走下楼去。
过了良久良久,那婆婆似乎从睡梦中醒来,低低的自言
自语:“他说我是天下最好的女人?他走遍天涯海角,到处在
找我?那么,他其实并不是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突然
间提高嗓子,叫道:“仪琳,仪琳,你在哪里?”但仪琳早已
去得远了。
那婆婆又叫了两声,不闻应声,急速抢下楼去。她赶得
十分急促,但脚步声仍是细微如猫,几不可闻。
三十八聚歼
令狐冲和盈盈你瞧着我,我瞧着你,一时之间百感交集。
阳光从窗中照射过来,剃刀上一闪一闪发光。令狐冲心想:
“想不到这场厄难,竟会如此度过?”
忽然听得悬空寺下隐隐有说话之声,相隔远了,听不清
楚。过得一会,听得有人走近寺来,令狐冲叫道:“有人!”这
一声叫出,才知自己哑穴已解。人身上哑穴点得最浅,他内
力较盈盈为厚,竟然先自解了。盈盈点了点头。令狐冲想伸
展手足,兀自动弹不得。但听得有七八人大声说话,走进悬
空寺,跟着拾级走上灵龟阁来。
只听一人粗声粗气的道:“这悬空寺中鬼也没有一个,却
搜甚么?可也忒煞小心了。”正是头陀仇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