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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侧身,见他伸手指着西首,顺着他手指望去,只见远处一
道彩虹,从树后伸了出来,七彩变幻,艳丽无方,这才知他
说“真是好看”,乃是指这彩虹而言,适才是自己会错了意,
不由得又是一阵羞惭。只是这时的羞惭中微含失望,和先前
又是忸怩、又是暗喜的心情却颇有不同了。
令狐冲道:“你仔细听,听见了吗?”仪琳侧耳细听,但
听得彩虹处隐隐传来有流水之声,说道:“好像是瀑布。”
令狐冲道:“正是,连下了几日雨,山中一定到处是瀑布,
咱们过去瞧瞧。”仪琳道:“你……你还是安安静静的多躺一
会儿。”令狐冲道:“这地方都是光秃秃的乱石,没一点风景
好看,还是去看瀑布的好。”
仪琳不忍拂他之意,便扶着他站起,突然之间,脸上又
是一阵红晕掠过,心想:“我曾抱过他两次,第一次当他已经
死了,第二次是危急之际逃命。这时他虽然身受重伤,但神
智清醒,我怎么能再抱他?他一意要到瀑布那边去,莫非……
莫非要我……”
正犹豫间,却见令狐冲已拾了一根断枝,撑在地下,慢
慢向前走去,原来自己又会错了意。
仪琳忙抢了过去,伸手扶住令狐冲的臂膀,心下自责:
“我怎么了?令狐冲大哥明明是个正人君子,今日我怎地心猿
意马,老是往歪路上想。总是我单独和一个男子在一起,心
下处处提防,其实他和田伯光虽然同是男子,却是一个天上,
一个地下,怎可相提并论?”
令狐冲步履虽然不稳,却尽自支撑得住。走了一会,见
到一块大石,仪琳扶着他过去,坐下休息,道:“这里也不错
啊,你一定要过去看瀑布么?”令狐冲笑道:“你说这里好,我
就陪你在这里瞧一会。”仪琳道:“好罢。那边风景好,你瞧
着心里欢喜,伤口也好得快些。”令狐冲微微一笑,站起身来。
两人缓缓转过了个山坳,便听得轰轰的水声,又行了一
段路,水声愈响,穿过一片松林后,只见一条白龙也似的瀑
布,从山壁上倾泻下来。令狐冲喜道:“我华山的玉女峰侧也
有一道瀑布,比这还大,形状倒差不多,灵珊师妹常和我到
瀑布旁练剑。她有时顽皮起来,还钻进瀑布中去呢。”
仪琳听他第二次提到“灵珊师妹”,突然醒悟:“他重伤
之下,一定要到瀑布旁来,不见得真是为了观赏风景,却是
在想念他的灵珊师妹。”不知如何,心头猛地一痛,便如给人
重重一击一般。只听令狐冲又道:“有一次在瀑布旁练剑,她
失足滑倒,险些摔入下面的深潭之中,幸好我一把拉住了她,
那一次可真危险。”
仪琳淡淡问道:“你有很多师妹么?”令狐冲道:“我华山
派共有七个女弟子,灵珊师妹是师父的女儿,我们都管她叫
小师妹。其余六个都是师母收的弟子。”仪琳道:“喂,原来
她是岳师伯的小姐。她……她……她和你很谈得来罢?”令狐
冲慢慢坐了下来,道:“我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十五年前蒙
恩师和师母收录门下,那时小师妹还只三岁,我比她大得多,
常常抱了她出去采野果、捉兔子。我和她是从小一块儿长大
的。师父师母没儿子,待我犹似亲生儿子一般,小师妹便等
于是我的妹子。”仪琳应了一声:“嗯。”过了一会,道:“我
也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自幼便蒙恩师收留,从小就出了家。”
令狐冲道:“可惜,可惜!”仪琳转头向着他,目光中露
出疑问神色。令狐冲道:“你如不是已在定逸师伯门下,我就
可求师母收你为弟子,我们师兄弟姊妹人数很多,二十几个
人,大家很热闹的。功课一做完,各人结伴游玩,师父师母
也不怎么管。你见到我小师妹,一定喜欢她,会和她做好朋
友的。”仪琳道:“可惜我没这好福气。不过,我在白云庵里,
师父、师姊们都待我很好,我……我……我也很快活。”令狐
冲道:“是,是,我说错了。定逸师伯剑法通神,我师父师母
说到各家各派的剑法时,对你师父她老人家是很佩服的。恒
山派哪里不及我华山派了?”
仪琳道:“令狐大哥,那日你对田伯光说,站着打,田伯
光是天下第十四,岳师伯是第八,那么我师父是天下第几?”
令狐冲笑了起来,道:“我是骗骗田伯光的,哪里有这回事了?
武功的强弱,每日都有变化,有的人长进了,有的人年老力
衰退步了,哪里真能排天下第几?田伯光这家伙武功是高的,
但说是天下第十四,却也不见得。我故意把他排名排得高些,
引他开心。”
仪琳道:“原来你是骗他的。”望着瀑布出了会神,问道:
“你常常骗人么?”令狐冲嘻嘻一笑,道:“那得看情形,不会
是‘常常’罢!有些人可以骗,有些人不能骗。师父师母问
起甚么事,我自然不敢相欺。”
仪琳“嗯”了一声,道:“那么你同门的师兄弟、师姊妹
呢?”她本想问:“你骗不骗你的灵珊师妹?”但不知如何,竟
不敢如此直截了当的相询。令狐冲笑道:“那要看是谁,又得
瞧是甚么事。我们师兄弟们常闹着玩,说话不骗人,又有甚
么好玩?”仪琳终于问道:“连灵珊姊姊,你也骗她么?”
令狐冲未曾想过这件事,皱了皱眉头,沉吟半晌,想起
这一生之中,从未在甚么大事上骗过她,便道:“要紧事,那
决不会骗她。玩的时候,哄哄她,说些笑话,自然是有的。”
仪琳在白云庵中,师父不苟言笑,戒律严峻,众师姊个
个冷口冷面的,虽然大家互相爱护关顾,但极少有人说甚么
笑话,闹着玩之事更是难得之极。定静、定闲两位师伯门下
倒有不少年轻活泼的俗家女弟子,但也极少和出家的同门说
笑。她整个童年便在冷静寂寞之中度过,除了打坐练武之外,
便是敲木鱼念经,这时听到令狐冲说及华山派众同门的热闹
处,不由得悠然神往,寻思:“我若能跟着他到华山去玩玩,
岂不有趣。”但随即想起:“这一次出庵,遇到这样的大风波,
看来回庵之后,师父再也不许我出门了。甚么到华山去玩玩,
那岂不是痴心妄想?”又想:“就算到了华山,他整日价陪着
他的小师妹,我甚么人也不识,又有谁来陪我玩?”心中忽然
一阵凄凉,眼眶一红,险些掉下泪来。
令狐冲却全没留神,瞧着瀑布,说道:“我和小师妹正在
钻研一套剑法,借着瀑布水力的激荡,施展剑招。师妹,你
可知那有甚么用?”仪琳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她声音
已有些哽咽,令狐冲仍没觉察到,继续说道:“咱们和人动手,
对方倘若内功深厚,兵刃和拳掌中往往附有厉害的内力,无
形有质,能将我们的长剑荡了开去。我和小师妹在瀑布中练
剑,就当水力中的冲激是敌人内力,不但要将敌人的内力挡
开,还得借力打力,引对方的内力去打他自己。”
仪琳见他说得兴高采烈,问道:“你们练成了没有?”令
狐冲摇头道:“没有,没有!自创一套剑法,谈何容易?再说,
我们也创不出甚么剑招,只不过想法子将师父所传的本门剑
法,在瀑布中击刺而已。就算有些新花样,那也是闹着玩的,
临敌时没半点用处。否则的话,我又怎会给田伯光这厮打得
全无还手之力?”他顿了一顿,伸手缓缓比划了一下,喜道:
“我又想到了一招,等得伤好后,回去可和小师妹试试。”
仪琳轻轻的道:“你们这套剑法,叫甚么名字?”令狐冲
笑道:“我本来说,这不能另立名目。但小师妹一定要给取个
名字,她说叫做‘冲灵剑法’,因为那是我和她两个一起试出
来的。”
仪琳轻轻的道:“冲灵剑法,冲灵剑法。嗯,这剑法中有
你的名字,也有她的名字,将来传到后世,人人都知道是你
们……你们两位合创的。”令狐冲笑道:“我小师妹小孩儿脾
气,才这么说的,凭我们这一点儿本领火候,哪有资格自创
甚么剑法?你可千万不能跟旁人说,要是给人知道了,岂不
笑掉了他们的大牙?”
仪琳道:“是,我决不会对旁人说。”她停了一会,微笑
道:“你自创剑法的事,人家早知道了。”令狐冲吃了一惊,问
道:“是么?是灵珊师妹跟人说的?”仪琳笑了笑,道:“是你
自己跟田伯光说的。你不是说自创了一套坐着刺苍蝇的剑法
么?”令狐冲大笑,说道:“我对他胡说八道,亏你都记在心
里。”
令狐冲这么放声一笑,牵动伤口,眉头皱了起来。仪琳
道:“啊哟,都是我不好,累得你伤口吃痛。快别说话了,安
安静静的睡一会儿。”
令狐冲闭上了眼睛,但只过得一会,便又睁了开来,道:
“我只道这里风景好,但到得瀑布旁边,反而瞧不见那彩虹
了。”仪琳道:“瀑布有瀑布的好看,彩虹有彩虹的好看。”令
狐冲点了点头,道:“你说得不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之事。
一个人千辛万苦的去寻求一件物事,等得到了手,也不过如
此,而本来拿在手中的物事,却反而抛掉了。”仪琳微笑道:
“令狐大哥,你这几句话,隐隐含有禅机,只可惜我修为太浅,
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倘若师父听了,定有一番解释。”令狐冲
叹了口气,道:“甚么禅机不禅机,我懂得甚么?唉,好倦!”
慢慢闭上了眼睛,渐渐呼吸低沉,入了梦乡。
仪琳守在他身旁,折了一根带叶的树枝,轻轻拂动,替
他赶开蚊蝇小虫,坐了一个多时辰,自己也有些倦了,迷迷
糊糊的合上眼想睡,忽然心想:“待会他醒来,一定肚饿,这
里没甚么吃的,我再去采几个西瓜,既能解渴,也可以充饥。”
于是快步奔向西瓜田,又摘了两个西瓜来。她生怕离开片刻,
有人或是野兽来侵犯令狐冲,急急匆匆的赶回,见他兀自安
安稳稳的睡着,这才放心,轻轻坐在他身边。
令狐冲睁开眼来,微笑道:“我以为你回去了。”仪琳奇
道:“我回去?”令狐冲道:“你师父、师姊们不是在找你么?
她们一定挂念得很。”仪琳一直没想到这事,听他这么一说,
登时焦急起来,又想:“明儿见到师父,不知他老人家会不会
责怪?”
令狐冲道:“师妹,多谢你陪了我半天,我的命已给你救
活啦,你还是早些回去罢。”仪琳摇头道:“不,荒山野岭,你
独个儿耽在这里,没人服侍照料,那怎么行?”令狐冲道:
“你到得衡山城刘师叔家里,悄悄跟我的师弟们一说,他们就
会过来照料我。”
仪琳心中一酸,暗想:“原来他是要他的小师妹相陪,只
盼我越快去叫她来越好。”再也忍耐不住,泪珠儿一滴一滴的
落了下来。
令狐冲见她忽然流泪,大为奇怪,问道:“你……你……
为甚么哭了?怕回去给师父责骂么?”仪琳摇了摇头。令狐冲
又道:“啊,是了,你怕路上又撞到田伯光。不用怕,从今而
后,他见了你便逃,再也不敢见你的面了。”仪琳又摇了摇头,
泪珠儿更落得多了。
令狐冲见她哭得更厉害了,心下大惑不解,说道:“好,
好,是我说错了话,我跟你赔不是啦。小师妹,你别生气。”
仪琳听他言语温柔,心下稍慰,但转念又想:“他说这几
句话,这般的低声下气,显然是平时向他小师妹赔不是惯了
的,这时候却顺口说了出来。”突然间“哇”的一声,哭了起
来,顿足道:“我又不是你的小师妹,你……你……你心中便
是记着你那个小师妹。”这句话一出口,立时想起,自己是出
家人,怎可跟他说这等言语,未免大是忘形,不由得满脸红
晕,忙转过了头。
令狐冲见她忽然脸红,而泪水未绝,便如瀑布旁溅满了
水珠的小红花一般,娇艳之色,难描难画,心道:“原来她竟
也生得这般好看,倒不比灵珊妹子差呢。”怔了一怔,柔声道:
“你年纪比我小得多,咱们五岳剑派,同气连枝,大家都是师
兄弟姊妹,你自然也是我的小师妹啦。我甚么地方得罪了你,
你跟我说,好不好?”
仪琳道:“你也没得罪我。我知道了,你要我快快离开,
免得瞧在眼中生气,连累你倒霉。你说过的,一见尼姑,逢
赌……”说到这里,又哭了起来。
令狐冲不禁好笑,心想:“原来她要跟我算回雁楼头这笔
帐,那确是非赔罪不可。”便道:“令狐冲当真该死,口不择
言。那日在回雁楼头胡说八道,可得罪了贵派全体上下啦,该
打,该打!”提起手来,拍拍两声,便打了自己两个耳光。
仪琳急忙转身,说道:“别……别打……我……不是怪你。
我……我只怕连累了你。”
令狐冲道:“该打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