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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看门窄店陋,又座落在这么一条幽僻的黑胡同内,闻名而来的吃客还真不少,去晚了尚挨不上号哩。戴玄云刚从“再来吃”的湫溢店门中踏了出来,人是又黑又憔悴,还瘦了那么一圈,满面风尘之外另加一身的汗臭,在他后头,一个生了只朝天鼻的中年小二送着他,打恭作揖的似乎挺巴结。
戴玄云不是来吃蒸饺的,他半个饺子也没吃,他很饿,但却吃不下,他到“再来吃”的原因很简单,只为了唐力群也爱吃这里白嫩兜油的蒸饺,而且嗜之极深。
现在,他就要到唐力群的宅第去,他发狂般兼程赶来,已经有两天两夜不曾瞌眼,可是他并不觉得乏累,有的只是满腔的愤怒,盈腹的憎恨,这样的情绪反应,已使他失去了任何胃口。他当然不会去敲唐家的大门,他知道唐力群居所的建筑格局,也晓得唐力群的寝卧之处,潜行而入,对他来说并不是难事,一点也不难。
夜空如洗,天上有弦月,有星光,夜很静,空气中飘浮着一丝甜美的泌凉。
唐家在“南旺府”亦是有名有姓的人家,这条“黑龙”在道上的声望不弱,居室住屋自有其衬托身份的场面,宅第的范围很大,气派也不小,戴玄云要不是来过好些次,还委头摸不清方向呢。
中院里,那东厢之侧,一角窗牖内正透出明亮的灯光,有人影在灯光映照下愰动,显然屋主人尚未就寝——这辰光,亦不能算太早了。
来在门前,戴玄云先调整了一下呼吸,这才轻轻叩门,只是极轻极轻的框格上敲了三下。
屋里,传出一个他所熟悉的声音,声音并不仓惶,却有些不耐:“是谁?我不是交待过了么?
晚上我有事待办,不准前来吵扰……”
一边说着话,屋真的人边走近门后,拔栓启开半扇——在房中灯光的反射里,那人显露出一付修长结实的身材,一张黝黑却英俊的面孔,以及一股相当烦燥的神情。戴玄云冲着对方麻木的裂了裂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微笑,喉管中宛似塞着一把沙:“力群,久不相见啦,病好了吧?”
门里的人——“黑龙”唐力群,在与戴玄云照面的一刹闾,不由神色骤变,英挺的脸宠顿时起了一阵痉挛,仿佛见了鬼似的骇然倒退两步!
戴玄云舔舔嘴唇,哑着声道:“你怎么了?莫非我来得不是时候?”
用力甩甩头,唐力群透了口气,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颜,舌头像打了结:“戴……戴大哥,你是,呃,几时到的?”
戴玄云也像舌头打了结:“到了一阵子了……我急着来看你,所以……所以便不曾经过门上传报,迳自摸了进来,你不会见怪吧?”
唐力群艰涩的笑着,眼皮子不受控制的跳动:“不,当然不………”两个原是情份极厚,渊源极深的人,在这种久别重逢的景况下,本该多么热络,多么兴奋?但是他们双方却竟丝毫没有这样的喜悦与欣慰,只觉一道无形的藩篱阻隔在他们中间,一股冰寒的疏硬感充斥在他们中间,还有那隐藏着的怨恨,抑制着的愤怒,那滚腾的血腥及杀机,更全萌显在彼此的眸底深处了!
戴玄云干咳了一声:“不请我进屋去坐坐?”
喉管蠕动着,唐力群极其勉强的让开了身子:“请……”屋里,是一片凌乱,有的东西打了包,有的物件装了箱,还有些零碎事物散乱搁置在桌几及榻边,戴玄云随意溜溜几眼,僵着声道:“看样子,你似有远行的打算?”
唐力群咽了口唾沬,呐呐的道:“有点事要到外地办,可能得耽搁个月儿半载……”“哦”了一声,戴玄云并不坐下:“一个人去么?”
身子震了震,唐力群吃力的笑着:“自是一个人去,戴大哥为何有此一问?”
戴玄云生硬的道:“似乎不像是只打算在外地耽搁月儿半载的模样,你东西收拾得很彻底,物件携带得很周全,光景透着举家迁移,一去不回的味道!”
唐力群的唇角抽搐了一下,声调也僵了:“戴大哥,不知怎的,我发觉你今晚上有点怪——”摇摇头,戴玄云道:“不是我有点怪,是你有点怪。”
沉默片刻,唐力群低哑的道:“戴大哥……是不是你对我起了什么误会?”
戴玄云冷冷的道:“你说呢?我会不会,该不该对你起误会?”
唐力群的表情带着茫然:“我不懂你的意思……”背着手在房中踱了几步,戴玄云突然抬头,面对面的逼视着唐力群:“为什么不问问我关于世彪的事,不问问我去‘白马堂’报仇的经过?”
唐力群躲开戴玄云的目光,只望着桌上的银灯:“我正想问,戴大哥,是你没来得及让我问!”
戴玄云骤而变得平静下来,他缓缓的,十分清晰的道:“世间事,总有个理可解、有条线可通,迷信点说,也有个因果可论,报应可倚,天衣无缝是老天爷的手段,不是人的能耐,所以俗语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这样讲,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一咬牙,唐力群道:“不懂!”
戴玄云叹了口气,沉沉的道:“那我就明说了吧,你为什么故意装病,不愿帮着我去替曹世彪报仇?”
唐力群大声道:“我不是装病,我是真有勃—”戴玄云静静的道:“一个生病的人,还能每天吃上五笼‘再来吃’的小笼蒸饺,‘再来吃’的店小二朱冲你该记得吧?早时亦曾替我介绍过,他告诉我这些日来每天为你送蒸饺,不但送给你吃,还见着你吃,压根你就没有生过病!”
噎窒了片歇,唐力群才挣扎着道:“胡说,朱冲那狗头全是胡说!”
戴玄云不似笑的一笑:“这是你第一个破绽;谁会知道我行动的日期,去‘白马堂’的经过路线?只有两个人,李素玉与你,这是你第二个破绽,谁有力量事先安排下杀手在我必经之途狙击于我?你;谁能摸准我到达‘流沙沟’‘白马堂’垛子窑的时间而布置下何小七那幕把戏,更适时传出风声意图引发杀戈?你,这是第三个破绽,现在,你不声不响欲待远离,除非心中有亏,方才有鬼,否则何须如此?这便是你第四个破绽了……”唐力群抗声道:“全是无中生有,揣妄之词,你如此含血相喷,陷我于大不义,至少总得为我找个理由吧?”
戴玄云痛苦的道:“理由不是我替你找的,是我们那好弟妹李素玉替你找的!”
唐力群叫道:“你这是何指?”
闭闭眼,戴玄云道:“李素玉控诉仇一青因为意图染指她而不遂,惊动了世彪引起争执,才被仇一青用剑自背后刺死,她却不知仇一青右手姆指早断,半年前已经弃剑习鞭了,仇一青不能用剑,又如何以剑杀人?这是其一,当天晚上,仇一青并末留宿曹家,乃是寅夜兼程,此有‘白马堂’上下为证,这是其二,我的行踪被那干杀胚了若指掌,沿途设伏加以狙击,只有李素玉才能这么清楚泄底——自然,由她通知你,你也就同样洞若观火了,这是其三——”不等唐力群辩说,他又迅连接下去:“问题是,李素玉为什么要诬陷仇一青?答案不难找,因为曹世彪的死亡,她必须掩护一个人,一个真正的凶手,为什么她要掩护那个真正的凶手?答案就更明显了——此中必有奸情,唐力群,你和曹世彪来往密切,世彪对女色节制甚严,第一个有机可乘的嫌疑就是你,恰巧你在六月尾至七月初世彪出事的几天不在‘南旺府’,朱冲明记得你在那段空档里不叫他送饺子;而仇一青不用剑了,你却一直是个用剑的高手,唐力群,这种种般般,再加上你托病不出,我的行程泄密,你意图远行,各项事实拼凑拢来,不就是一幅真像么!”
突兀一声狂笑出自唐力群的嘴里,笑声彷若狼嗥虎啸,他形容狞厉,神色狰猛的怪叫:“没有错,你说对了,戴玄云,你完全都说对了,是谁让曹世彪冷落娇妻,是谁让我有和李素玉接近的机会?李素玉和那块木头在一起是守活寡啊,偏生鬼差神使,当李素玉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又被曹世彪撞见,他疯了,他竟要杀素玉,我怎能不加阻拦?为了要救素玉,只有造成那样的后果!两情相悦有什么罪过,两心相许算什么悖逆?这是爱,你明白吗?这才是真正的爱,不渝的情,是天下至高至上的心性流露碍…”戴玄云阴森的道:“你只错了一样,唐力群,你找错了对象——你苟合的人乃是你结拜兄弟的老婆!”
唐力群笑得面孔扭曲,笑得口沬横飞:“姓戴的,我做的事我不后悔,我有担当,你要替曹世彪报复我么?你要为了那个疯子,那块木头,那不识人间真情的东西杀害我么?”
戴玄云憎恶的道:“只怕别无选择;唐力群,你已经不是个人了,人有这样罔顾伦常,不知羞耻的么?人有像这样冷酷狠毒,赶尽杀绝的么?你心中不存道义,眼里无视仁恕,十足的禽兽之属,唐力群,你准备保命吧!”
蓦地里,唐力群的左袖飞起,宽大的袍袖遮掩戴玄云的双眼,身形同时暴旋斜进,右手翻闪中,一柄尺半长的锋利短剑寒光眩映,快不可言的猛刺戴玄云小腹,出招之疾,用式之狠,纯是拚命夺命的路数。
老藤棍猝然冒自戴玄云掌心,横压硬截,剑棍交触的俄倾,唐力群半步不退,左手倏忽伸缩,又是一柄同形同式的短剑出现,那般出人意表的急戮敌人咽喉。
戴玄云也豁上了,他偏头侧脸,骤而张嘴一口咬住对方刺来的剑刃,由于这一剑之势太快太猛,牙齿合拢的一刹,只算将唐力群的剑招封制住一半,另一半便穿过戴玄云的右颊,血淋淋的透腮而出,就在这时,戴玄云的第二只老藤棍抖手飞扬,骨骼的碎裂声便在棍影的颤弹里传响,唐力群整个人倒仰出去,老天爷,那张原本英俊风发的面孔呢?怎么会在瞬息间变成这么血肉模糊的一团?
一条身影疯狂的扑了进来,尖泣着迎拥打横仰跌的唐力群,而突然尖泣化做一声凄惨的哀号,进来的人与唐力群双双跌倒叠仆:“力群……力群……我的力群……啊!”
那是李素玉,不是全身缟素的李素玉,是上下红罗,装扮得有如新嫁娘般的李素玉,她拥抱着已经断气的唐力群,或许是因为她拥抱的角度不对,也或许她早有做同命鸳鸯的打算吧,唐力群的右手短剑,便正在她拥上的一刹插进她的胸口,插得很深,深到足够他们一齐轮回转世了。戴玄云拔掉透腮的另柄短剑,狠狠向地下吐了一口血水,再不看那叠卧一堆的两具遗尸,头都不回的大步推门离去。
夜空如洗,天上有弦月,有星光,夜很静,空气中飘浮着一丝甜美的泌凉。于是,遥远处,传来更鼓三声。
柳残阳 》》《沥血伏龙(台版)》
第四 章 血誓索仇
马儿独自徜徉在那片如茵的线草间,悠闲的享受着它这顿鲜嫩又芳香的美食,草坪边有一弯清澈的溪水潺潺流动,粼粼的波彩反射着细碎的光影,投映在青葱婆娑的枝叶上,四周很宁静,宁静得有一股懒慵的味道,树下,戴玄云双臂枕在脑后,正似睡非睡的打着盹儿。
偶得的一抹清凉,浮生愉闲嘛,可不是夏日炎炎正好眠?
于是,一阵急剧的马蹄声便在这时沿路响了过来,路,原是在树荫的另一边。
戴玄云没有睁开眼去看是谁骑在马上,又是谁在这么大热天里急毛窜火的赶着路?人间世上有的是稀奇古怪的事儿,不缺莫名其妙的人,自己休歇养神要紧,任是那一个乐意冒着顶空的毒日头挨晒,全管他娘的!
蹄声一阵雷似的响过去,却又一阵雷似的响了转来;戴玄云仍然没有睁眼,连他那匹低头吃草的黑马亦不曾抬起脖颈撩一撩,这头牲口与它主子差不多——不爱搭理闲事,而且,懂得把握这份难得的自在悠游。
尘土飞扬中,路上那匹枣儿红的健骑倏然煞住去势,马上骑士在一个漂亮俐落的鹞子翻身下抛蹬落地,扭腰挥臂,一头冲向树下,张口便是一阵鬼哭狼嚎:“我的亲娘,可算是把你找着了……”戴玄云听声辨人,立刻就知道来的角儿是谁,他只微微睁开一只左眼,瞅着那位满头大汗、混身灰沙、长得活脱个猴崽子似的仁兄,懒洋洋的掀着唇:“天塌啦,地陷啦?看你这付狼狈不堪的模样,真正上不了台盘的东西!”
来人抹了把脸上的汗水——顿时抹成满面花黑,他却顾不得端肃仪容,只是上气不接下气,火烧屁股般扯开嗓门急姥姥的叫:“老戴,老戴,戴祖宗,大事不好了哇,亏你还有这份闲情逸致,即当着两枚卵蛋在这里乘风凉,可怜这边厢把我们哥几个都快急疯啦!”
这才算把眼皮子撑开,戴玄云先伸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慢条斯理的道:“有话慢慢说,沉住气,别他娘这么鸡毛子喊叫的,你不嫌喧嚷,我耳根子却要清静;人家称你“猴叫天”,半点不错,嗓门一开,能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