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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空隙处斜挂着一片片新垦的坡地,四周还镶着焦黑的烧荒痕迹。远处的山更高,
阔叶的植物长到山腰就打住了,再往上全是马尾松。有马尾松的山不是最高的,最
高的山是天堂,马尾松部长不上去,生长着的全是油松。在针叶马尾松和针叶油松
统治的山上,最好的季节不是春天,不是夏天,也不是秋天,而是霜雪即将降临的
初冬。针叶的最下层变黄了,一簇簇地聚集在每一棵树上,等着雪落前风起的时候。
也许只要一阵风,或是两三阵风,丝丝坠地的针叶,就会将一座座高山染得金
晃晃的。
人们赶在初雪之前,带上竹筢子、绳子和冲担,不理睬那此一向当做柴火的灌
木,匆匆地顺着山路一节节往高处爬,直到置身于落满山坡的松针里,才紧赶慢赶
勤扒苦做,将地上的松针用竹筢子拢到一起,再用几根挺直的檀树枝或栗树枝做筋
骨,砍几根葛藤,从上到下箍上三五道箍,捆成结结实实的两大捆,叫一声哟嘿,
铆足力气挑上肩。男人才会将松针捆成与人齐高的大捆。而女人只需一抱接一抱地
将松针堆到齐下巴高,再使劲往下压至腰间,然后将绳子两端连到一起打上两道紧
紧的活结,双手抓住绳子,背起一大捆松针往回走,速度从不比男人慢。
在高山上积攒了一整年的松针比任何时候都香,别的柴火能放在屋檐下就不错
了,金光灿烂的松针从来都是存放在厅堂里,无论有多拥挤,立春以前都会有它的
一席之地。那是从当年往来年延续的一种吉祥。吉祥请到家,雪就会落下来。雪后
的松针每一根都被冻得通红,那样的松针只是一种普普通通的柴火,不能享受金色
松针的待遇。
一蓬青果能在秋风中变红变艳,一条小蛇能钻出老皮不断长大,一棵大树能变
成受人宠爱的桥梁。在群山和旷野之间,西河两岸的事物层出不穷。一颗玛瑙置身
于满河的沙砾里,谁能一眼寻得?淡淡的,就是这种玛瑙。看不见找不到都源于心
里没有想到,在溢满河床的黄沙白沙深处,永远存在着找到玛瑙的可能。对于一条
穿行百里的大河,没有碧水沉沙之外的理想,无疑是莫大的悲哀。
从新芽含羞到细叶扬眉,有了阳光雨露的经历,一片叶子也有属于叶子的憧憬。
云水翻腾,山弯地曲,有水随水流,没水随风飘,一粒细沙必定也有与众不同
的向往。天上也有云,地上也有云,万物如此,谁也无法例外。在天门FI,人们喜
好大红大绿,那种淡淡的高贵难以被多数人接受。本来就如梦似幻的意境,更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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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怀高远的一种理想。
一些尘埃在天空飞舞。那是一群群成年累月忽南忽北总在迁徙的候鸟。大的是
雁。雁飞得高,又不在这一带落下,人们难得见到它的模样。好多年前,有几个女
人在西河边洗被子,一只雁从天而降,溅起来的河水打湿了她们的身子。女人们不
认识雁,以为是哪个放鸭子的人将死去的鸭子,扔过来吓唬她们。雪大爹在书画里
见过雁,杭大爹在六安附近的一座湖里见过雁。听说是雁,许多人都围过来看。那
一阵,整个天门口人都振振有词:雁就是野鸭子,野鸭子就是雁,飞上天的是雁,
飞不上天的就是野鸭子。比较起来,那些小得像麻雀的候鸟,虽然年年准时在这一
带出现,遮天蔽日地盘桓好几天,这么多年却没有人知道它们的名字。非得说起它
们时,宁可叫它们从北方来的雀儿。落雪之前,从北方来的雀儿一直忙着觅食,只
有天亮之后和天黑之前的一段时问里,才会一圈接一圈地绕着河谷盘旋。它们还喜
欢在一天当中的几个固定时间里,一只挨一只地停在家家户户的瓦脊上,瓦脊上站
不下,就站到那些早早落光叶子的桐梓树、木梓树以及所有枝不繁叶不茂的树枝上,
如同士兵排着队就地休息。从北方来的雀儿,带给天门口一股鲜活的生机,一阵雀
儿来,一阵雀儿去,在天门口空前的落寞里,半个月时间哪里算得上长!成千上万
的雀儿飞走了,一声声叫得人心惊肉跳的雁鸣也消失了。
一条红鳞斑斓被天门口人叫做鬼鱼的红鲫鱼,像太阳一样在水底闪耀着。溪流
里的石头长着绿苔,长长的细丝在流水一遍遍地梳理下,俨然女人刚刚洗过还没有
扎起来的长发,一缕缕,袅袅娜娜,听任轻盈的鬼鱼穿梭其间。逆流而行的鬼鱼慢
悠悠地游着,遇到啸水(注:啸水,河水流经浅滩时,沸腾似的样子)时才会使劲
摆几下尾巴,一旦越过啸水,便回归悠闲模样。年年腊月都要垒坝拦水竭泽而渔的
小溪,去年意外地没有干涸。那些受人喜爱的鱼类没有被捉去做年菜,让人讨厌的
鬼鱼也活得更好。月亮悄悄地淡入天际,太阳正往山后落去,透明的溪水也暗淡了,
鬼鱼在小教堂和白雀园前面那处最急的啸水上接连跳了几下,便突然转身毫不犹豫
地顺着水流方向快速游去,直到消失在两条溪水交汇时产生的大股啸水里。
有鬼鱼在是一种寂寞,失去令人生厌的鬼鱼,寂寞就变成另一种样子。就像对
淡淡的,淡淡的理解,这样的寂寞也许就是无边无际的心灵的顶端。只有站在这样
的顶端,才能感到躺在丝丝怀里名叫一县的幼小婴儿和躺在线线怀里名叫一镇的较
大幼儿那囟门上的每一次搏动。所以女人们才会小心翼翼把握着自己的气息,惟恐
伤及甚至毁掉能够在自己怀里成长得光辉灿烂的属于个人、也属于大家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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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粒椭圆形的烛光挂在窗口上。面对黑夜,它格外小心地凝敛自身,偶尔随风
摇摆一下,又赶紧抽身,将细小的身躯牢牢地钉在黑暗之上。越到夜深,天上地下
睡意沉沉,仅有的烛光越是显得沉重。不是因为它企图照亮而又无法照亮整个黑暗,
也不是因为它无意照亮任何的黑暗,而是因为它太想将自己照亮了。
有烛光的窗口是能称出黑暗重量的盘子秤,是能量出黑暗体积的大方斗。在没
有烛光的黑暗中,声音的变化莫测,气味的捉摸不定,薄雾无休止的缠绕,还有阵
风轻轻重重的抚摸,似乎都与某种神秘有关。有了烛光,从烛光照耀下的黑暗里透
出来的是由衷的恐惧,那些连烛光都照不透的深意里藏着什么哩?没有烛光的夜晚
并不黑暗,有烛光的夜晚才是最黑的夜晚。夜晚是一种毋须怀疑的存在,黑暗却非
如此。在更多更实际的情形下,黑暗只是心灵的一种状态。一株小草枯黄;一朵鲜
花凋谢;一只_ 黑蚂蚁被压在青石磙下面;一条红鲤鱼让吸血蚂蟥叮得全身发白;
一只野兔一次次地逃脱猎狗的追逐,最终还是倒在它的爪下;猎狗又被躲在下风处
的豹子盯上,只需它一个猛扑,凶猛健壮的猎狗就会成为更加凶猛健壮的豹子的美
餐。不要说任何一种生命的消失,一盏灯被风吹灭,一颗流星划破天空,一条河流
在旱季里干涸,一座山被野火烧得通体焦黑,都是引发黑暗的因素。从黑暗中派生
的恐惧越多,冲破黑暗的渴望越强烈。走火人魔的亡命之徒才对死亡无所畏惧。比
没有太阳、月亮和星星照耀的黑暗更黑暗的,是那些包裹在仇恨外衣里的杀戮之心。
死亡如灯灭,失去烛照的黑暗所面临的不只是恐惧。在这块天有根、地有缘、
风有来由、水有尽头、黑暗与光明总有分野的世界里,一粒烛光以它的警觉与敏感,
守卫着那些用梦境中的甜蜜陶醉自己、睡得涎水湿透枕头、无忧无虑尽情享受的人。
在长达百里的西河上,在名叫天堂的大山下,在名叫天门口的镇子里,有一个女人
全心全意地延续着这粒烛光,一丝一缕地倾诉着未来。许多时候,陪伴这烛光的只
有天际的孤星,也只有孤星才能体味她眼前微不足道的欢乐、缥缈难继的幸福。一粒
烛光就像经历不凡的贤哲。
那满地繁灯,不过是些玩把戏的花拳绣腿,看上去热闹非凡,到不了半夜就会
烟消云散。是真贤哲就不会走乡串户花言巧语,就像一粒烛光夹杂在万家灯火中,
别的灯火正旺时,它是亮着的,所有灯火熄灭了,它仍旧亮着,别的灯火亮了又熄,
熄了又亮,这粒烛光却始终不灭。
一只麻雀跳上窗台啁啾几声,天要亮了。整个夜晚都在空中巡视的猫头鹰,终
于有机会跟在麻雀后面,隔窗望着那粒烛光。猫头鹰瞪着双眼,其实什么也没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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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它明白烛光就在那里。猫头鹰飞走了,只有一股风吹在窗纸上,再也没有别的动
静。
淡淡的,淡淡的,是根深蒂固的宁静。
“它是与人心做伴的。”
“察觉到它,就是福音。”
这两句话都是雪柠听梅外婆说的。
仰望天空,仿佛有不肯落下来的雨雪高悬在头顶上。经过连续十天的凄冷,突
然开始转暖,河谷里一阵阵地刮起这个季节少见东南风。雪柠在外边看罢了云,还
没进门,就从常天亮嘴里听说,有人从武汉捎信来了。常天亮替她想好了,肯定是
柳子墨,写信替自己打前站。雪柠被这个久未听人提起的名字弄得面红耳赤,她怕
常天亮听见自己内心急剧的跳动,连忙后退两步。可是已经迟了,常天亮脸上的鼻
翼和嘴唇变瘪了,耳朵也耷拉下来,喉咙里一声声失望地长叹着。雪柠又上前两步,
嘬起双唇对着常天亮的眼窝吹了一口气,许愿说,假如真是柳子墨的来信,她往后
就天天往他眼睛上吹一口气,直到他看什么都清清楚楚为止。常天亮满意地笑了,
雪柠才放心地继续往回走。
梅外婆端庄地独自坐在那里:“要来贵人了。”
雪柠故意说:“不是说贵人出门,风雨相随吗,可天气这么好!”
梅外婆平静地说:“我怕开口就说柳子墨要来天门口长住,你会高兴过头。”
雪柠将脸埋在信纸里,不让梅外婆看到自己满脸的高兴。信不长,两句用于开
头的尊称后,便说起要来天门口建一座测候所。
接下来那一半的内容,雪柠看不下去,泪花在眼前形成一层浓雾。
黄昏时,雪柠亲自去钟楼敲了一阵钟。与清晨的钟声相比,黄昏的钟声更让人
激动。雪柠以为这是柳子墨要来的缘故。
六 二
一九三二年,迁都至洛阳以回避外敌的国民政府首脑们终于认识到,大别山区
的反国民政府武装之所以久久不能剿灭,原因在于其行政区划有问题。本来,沿分
水岭向西的地方都归湖北省管辖,独独一个英山县属于安徽省,那道高高的分水岭
成了阻隔国民政府管治命令的天然屏障。于是就将西河两岸的英山县从安徽省划入
湖北省,大别山分水岭成了两省的自然边界。宛如纲举目张,此令一出,国民政府
便事事如意,而苏维埃武装割据地区却开始土崩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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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门口,从下街口进来的第一家一直是铁匠。闹长毛军时,这里的铁匠是马
鹞子的曾祖父,后来衰了,将铺面变卖给姓段的。
马鹞子的曾祖父卖了铺面后,突然撞上桃花运,娶了一个到死也不肯说明身世
的年轻女子做填房,第二年就生了马鹞子的祖父。段铁匠家兴旺了两代也不行了,
因为当家的男人老了,还没有生出将来能抡大铁锤,对着铁砧一锤锤砸得火星乱溅
的儿子。那一阵,有个六安人想将他的铁匠铺盘下来,改成接待过往商客的旅店。
老段铁匠动心了,镇上的人却不同意。说西边阴气重,只有铁匠铺才能镇住。一番
各显其能的努力后,一个沾点远亲的十岁男孩被过继到老段铁匠名下,做了老段铁
匠的儿子。在小段铁匠的主持下,铁匠铺越来越红火,在不到五午的时间里,又添
了两盘洪炉和一副铁砧,来来去去总有两三个学艺的徒弟。离天门口还几里路,就
能听见丁丁当当打铁的声音。春天的青蛙一叫,铁匠铺的洪炉就从早烧到晚,一天
下来要烧几百斤木炭。女人一进一退地拉着风箱,让一尺多高的火苗直挺挺地向上
蹿。段铁匠过继来的儿子一结婚就替他生了两个孙子,段铁匠一高兴,破例将所有
观看火候的秘诀都教给了身边的几个徒弟。
段铁匠的火,余榨匠的油。油坊的山头墙与铁匠铺的山头墙紧挨着。铁匠铺是
段铁匠的,在油坊里说话算数的余榨匠只是大师傅,主人是住在上街的一户富人。
油坊有老少十几个榨匠,当大师傅的榨匠,一半由主人定,另一半还要听从其他榨
匠们的意见。
别的榨匠有本事也只是一两样,要么榨出来麻油特别香,要么榨出来的桐油特
别亮。余榨匠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