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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于维护儒家纲常,在皇长子朱常洛和皇次子朱常洵的太子之争中,整个文官集团几乎不加选择的站在了皇长子一边。
如果郑桢和张鲸废长立幼图谋得逞,朱常洵继位之后,内廷宦官的权力必然加强,不受新君信任的文官们如何自处?
更何况,废长立幼的行为。已经不止于权力之争。而是违背了文官们坚持的儒家道统,动摇和损害了整个文官集团的根基。
本来张鲸是准备好了。逮住白莲教主之后借王皇后之手对付秦林、郑桢,他再转而拥戴皇长子朱常洛,这样既不得罪万历,又安抚了文官集团。
可文官们并不知道这茬,张鲸在事败之后,更不敢宣之于口啊!
顿时群情激奋,众口一词的痛斥张鲸、刘守有。谁说文官斯文?此时不乏性情激越之辈,说到面红耳赤的程度,还要奋袖出臂,设若张鲸本人在这里,怕不被乱拳打死。
刑部侍郎丘橓假作与同僚下棋,支棱着耳朵听众人说话,他应朱应桢之邀赴会,本想替盟友刘守有、也间接替张鲸辩解两句,可开始看到陈尚象、任让的出现,便打定主意观望一下,此时见这般情势,赶紧把脑袋一缩,假装专心下棋,连个屁都不敢放。
监察御史江东之以喷人闻名朝野,从来最沉不住气,在人群中狂喷唾沫星子,火力全开:“纲常倒置,阉竖横行,是可忍孰不可忍!咱们这就去伏阙上书,恳求陛下诛戮阉竖,远逐奸妃,册立太子!”
不少人群起响应。
此时此刻还保持冷静的,也许只有被誉为清流文胆的顾宪成,他并没有急着附和朋友们,而是皱着眉头思忖。
“且慢!”顾宪成突然拉住了余懋学,然后又聚拢了江东之、羊可立、刘廷兰等朋友,这才压低声音道:“奸妃与秦贼相善,前番故意做戏,锦衣武臣提督东厂居然封拜武昌伯,实乃国朝异数!成国公与秦林颇有些首尾,赏雪雅集上刘守有带缇骑前来,或许另有别情。二虎相争,吾辈大可作壁上观,收渔人之利……张鲸阉竖固然可恶,秦林奸佞亦不可不防!”
不得不说顾宪成不愧为将来的东林党魁首,这番分析虽不中亦不远矣。
可惜没人信!
“叔时兄太看重秦林了吧?”江东之撇撇嘴,“近来东厂蛰伏,倒是缇骑四出,秦林已经封伯,官至超品大员,武臣极矣,他还能有什么心思?倒是张鲸内结奸妃,欲废长立幼,做第二个冯保,真乃国朝之大蠹,吾辈之公敌也!”
刘廷兰也点头称是:“对啊,顾兄以前说奸妃与秦贼做戏,现在看看,他们到底还是生分了。哼,什么礼敬功臣的贤妃?惺惺作态而已,到后来还不是和秦林生分?”
所谓党争,即一边称是,另一边不论青红皂白铁定说非,郑桢蛊惑圣聪欲行废长立幼,在士林文官眼中就是奸妃,这样一个奸妃居然不计较兄长郑国泰被打,这种以德报怨的行为,士林君子扪心自问,连自己都不见得能做到,偏偏郑桢能做到,这不让人心里添堵吗?
所以与其说贤妃效法楚王绝缨会,他们宁肯相信郑桢只是暂时隐忍,其实心底怨恨秦林——而后来这两位越发显得生分,更印证了这个判断。
在文官们眼中,与奸妃紧密勾结、欲做第二个冯保的正是张鲸张司礼,秦林都得往后退了。
老实说,秦林以锦衣武臣起家,固然是国朝异数,但在文臣心目中,恐怕还没有权阉更容易拉仇恨。权阉有王振、刘瑾、汪直、冯保,武臣佞幸也就江彬、钱宁,影响不可与诸位阉党公公相比,另外还是正德皇帝那奇葩当政,才有武臣佞幸的……
文会的组织者朱应桢始终不曾直抒胸臆,端着酒杯轻摇缓步,与众位来宾寒暄说笑,顺带将他们的议论尽数收入耳中。
越听越是佩服秦林,亏得伯爷把进退的步伐踩得如此精准,弄到武昌伯爵位,就摆出副平生心愿已了,从此坐享荣华富贵的架势,又和郑娘娘闹了生分,俨然再不管国本之争,让急于进取的张司礼冲在了最前头。
“背后为秦伯爷筹谋者,想必是那位相府千金吧?张江陵就算身故,也是一座无法逾越的太岳高峰啊!”朱应桢在心头默默赞叹着,又庆幸自己交到了秦林这样一位朋友,从门可罗雀到如今的高朋满座,虽离爷爷当年的荣光还差着不少,比之当初刚袭爵时的寒凉,已经天地悬隔。
听得诸位文臣义愤填膺,他站上适景园中间的亭子,双手略往下压了压,朗声道:“应桢受朝中攻讦,诸位先生肯与会交游,应桢感激不尽!翌日朝堂之上自有公论,还请诸位先生纵情放达,多做诗词应景,勿负了冬去春来的好辰光!”
众官哈哈大笑,一起举杯:“阉党攻讦国公爷,吾辈当为国公爷辩白,此时且谋一醉!”
张鲸指使麾下阉党,御史王纯璞、给事中张铭桢上书说朱应桢交结匪类,又重提追夺朱希忠定襄王爵位之议。可笑众文官上次力推此议,这次却坚定不移的站在了朱应桢这边。
此一时彼一时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乃朝争之常态耳。
众文官也懂得朱应桢的意思,他身为世袭武功勋贵,按制不得干预九卿事,在他所办的文会上最好点到即止,如果就这么搅闹出去,直接去叩阙上书,朱应桢恐怕会有麻烦。
所以,朱应桢只提自己被攻讦,文官们也只说替他辩白,不再朝着张鲸开火。
宋应昌大声道:“众位不必集于一时,天台先生耿在伦(耿定向字在伦、人称天台先生)已奉诏出任右都御史,他老人家望重东山,端正刚严不容奸邪,不日便要抵京,到时候请天台先生出面,咱们同做仗马之鸣!今日且开怀痛饮,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宾客们再次举杯痛饮。
身为主人的朱应桢酒到杯干,不一会儿便喝得醉眼惺忪,朦胧间有家将在他耳边低语几句,然后搀扶他朝角门走去。
秦林青袍方巾,家常便服打扮,正等在那里。(未完待续)
荆湖夏风 1092章 久别重逢
朱应桢看见秦林的一瞬间,酒醒了四五成,挣脱两名家将的搀扶,笑呵呵的拱拱手:“幸、幸不辱命。”
秦林很随意的拍了拍他肩膀:“小朱越来越长袖善舞了,不错不错。开朗点,笑一个……这样就对了,想来先定襄王在天有灵,也会颇觉欣慰吧。”
朱应桢还带着几分酒劲儿,咧开嘴傻乎乎的笑起来,当年阴郁、胆小怕事的年轻人,现在总算有了点朝气蓬勃的样子。
秦林不禁莞尔,朱应桢这个朋友还是很不错的,刚到京师不久就把草帽胡同的一套大宅邸拱手相赠。那可是寸土寸金的地方,换成后世的房地产广告啊,铁定是“京城一环内绝版尊享奢华豪宅,距承天门步行不到五分钟,北望紫禁之巅,笑看京华烟云!”
如果说朱应桢最开始赠送宅邸的举动,还有趋吉避凶的功利色彩,那么后来和秦林联手,经历种种波折,双方已经是不折不扣的至交好友,现在更作为秦林在京师最为重要的盟友之一,成为他联络勋贵和士林文官的代言人。
秦林以前对勋贵集团,主要由徐辛夷徐大小姐出面联络,她是南京魏国公之女,京师定国公徐文璧的堂妹,和武清侯府乃至李太后存在姻亲关系,又性格开朗、手面豪阔,倒也颇为得力。
而士林文臣方面,徐文长徐老爷子这个当初的江南第一才子,后来的头号绍兴师爷,也足够长袖善舞,极能纵横捭阖。
现在徐文长远赴漠北,徐辛夷又身怀六甲,诸事就有许多不便,秦林着意培养孙承宗和徐光启,但这两位只有秀才身份,年纪太轻、声名未显,暂时还不够分量。
朱应桢既是根正苗红的成国公。响当当的头号勋贵,历年来又谨慎小心,名声非常好,性好附庸风雅,和京师的一班儿文学之臣还算谈得来。自然成为了秦林联络各方的代言人。
对这种广通声气、四方响应的局面。朱应桢本人也乐此不疲,就算不能像爷爷朱希忠那样红极一时,至少也能在京师朝野略为展布风云雷雨,比起困坐府中当个混吃等死的空头国公。实在要好太多。
更何况,秦林年纪轻轻便到了这般地步,焉知将来不会更进一步?朱应桢也有可能走上更高的位置——尽管他私下想想,觉得这种可能性不算太大,已经封到超品伯爵。少傅特进光禄大夫左柱国提督东厂,再升,总不会去做司礼监掌印啊!
不过,将来的事,谁说得准?朱应桢心底隐隐有所期待,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秦林又抓住朱应桢的胳膊,用力摇了摇:“这几天辛苦了,来人,给你们国公爷弄碗醒酒汤!哈哈哈。再过三五日,朝中就会胜负分晓,张鲸那王八蛋,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久了!”
天台先生耿定向,黄安三耿之首。曾攻讦权倾一时的奸相严嵩,从而声名鹊起,后来在福建巡抚任上多有建树,又著《冰玉堂语录》、《天台文集》二十卷及《硕辅宝鉴要览》、《四库总目》。门生故吏遍及天下,深受士林清流推戴。已是众望所归的泰山北斗。
但很少有人知道,这位天台先生和他的弟弟蓟辽总督耿定力耿二先生,实则秦林夹袋中人物!
此番秦林已在京师成功激起了勋贵和文臣集团对张鲸的不满,耿定向升任右都御史便是计划的最后一环,这位天台先生沿途驰书门生故吏和余懋学等清流至交好友,联络布置、多方筹谋,即将挟海滨风雷之势,万里北上长驱入京,在外朝发动攻讦张鲸的惊涛骇浪,必将这权阉一举击倒!
饶是秦林城府深沉,此时心情颇佳,在同盟兼好友朱应桢面前,便约略透了点口风。
朱应桢大约是喝多了,这会儿后劲又涌上来,大着舌头含含糊糊的应了两声,没注意秦林提到的扳倒张鲸,倒是听清楚了醒酒汤,把手一摆:“我没醉,秦兄,咱们去群芳阁再、再摆台花酒,好好高乐一场……”
秦林眉头皱了皱:“非常时候,还是不要了罢,须防备有人狗急跳墙。”
可朱应桢的兴致非常高,模糊不清的嘟哝了几句,又回过头,偏偏倒倒的走回人群中,举杯高声道:“今日之会,有名花却无美人,算不得高乐,不如同去群芳阁,醇酒美人为长夜饮!”
刘廷兰、江东之立刻眼睛发光:“群芳阁的山西大同府姑娘,那小脚裹的,啧啧啧……”
明朝原本规定官员可以请妓女宴饮,但不能留宿青楼,不过万历年间世风奢靡,谁还管得了那么多?终日在勾栏瓦舍流连忘返的官员,可不止一个两个。
尤其是文人辈,最为自命风流,提到青楼楚馆,十个有八个是眼睛都变绿了的。
酸翰林、穷给谏、吃光当尽都老爷,靠着微薄的俸禄和没个准数的冰炭节敬,家里底子薄的清流文官平时都过得相当节省,这会儿有家财万贯的成国公当冤大头请大伙儿往青楼走走,何乐而不为呢?
当下一呼百应,众位官员齐声喝彩。
秦林在角门底下看得直摇头,士林清流的正人君子们,实在有趣得很。
但也无法阻止朱应桢了,大伙儿都兴致勃勃的,忒也败兴。
想了想,招呼陆远志和牛大力,跟着朱应桢同去
群芳阁在南城宣武门外大街,离城门不算远,门口高高的挑着四只大红灯笼,底下七八个反穿羊羔皮袄子的大汉,一个个凶神恶煞好似门神,两名油头粉面的龟奴却满脸堆笑,见人就点头哈腰口称爷,赛如你养的龟孙子。
根本不必朱应桢亲自上前,成国公府的管家先过去招呼,两名龟奴立刻喜形于色,一溜小跑过来,跪着给朱应桢见礼,毕恭毕敬的延请众位贵客入内,笑得脸都烂了:“新到几位山西大同府的清倌人,都是个顶个的绝色,国公爷大驾光临,正可拣选可意的梳拢。”
朱应桢醉眼惺忪的倒也罢了,后面好几位文官就心痒难耐,咳咳,文人都是色中饿鬼啊……
龟奴又说要清场,把不相干的客人都赶出去,好方便国公爷的贵客们。
朱应桢谨慎,摆手说不必。这京师里头藏龙卧虎,龟奴是趋奉成国公,但没必要赶走别的客人,惹出无谓的麻烦。
龟奴也就随口一说,群芳阁的场地大着呢,今天又不是什么喜庆日子,客人并不多,连诸位大人先生带来的管家都能坐得下。
群芳阁主楼是内外两进、双层天井的格局,朱应桢和贵客们在里边厅上落座,国公府和宾客们跟来的有头有脸的管家坐在外间吃酒,至于寻常的小厮、马夫、护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