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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和、宣府终于不守了,你肯定知道。”
金之俊木然地磕头道:“微臣在兵部,何谦的塘报最早过目,西来流寇已逼近居庸,南来的流寇已越过真定,若两下会师,下一步就要犯阙了。”
崇祯一听犯阙,不由恼火,一拍御案道:“胡说!阳和、宣府虽不保,不是还有居庸关吗?昔淮南子有言:天下有九塞,居庸其一。想流寇乃乌合之众,手下多是胁从,岂能越此天险?加之唐通、吴三桂已奉羽檄,数万宁远兵已经赴援,唐通已到居庸,吴三桂行将入关,另外,直隶、山东之兵也可依仗,都是百战之师,合总数仍有近五十万之众……”
崇祯滔滔不绝地说开来,金之俊听着听着,不由抬起头,仔细地打量起御座上的皇帝来,可望了半天,御容虽然憔悴,眼神虽然无光,但口中吐词,仍不失清晰,思维似也未乱,不由诧异道:皇上不像在梦游呀,怎么说梦话呢?
崇祯似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说着说着,猛然打住,说:“金之俊,你在听吗?”
金之俊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说:“是,臣一直在聆听纶音。”
崇祯叹了一口气说:“朕都说到哪里了?”
金之俊回奏道:“皇上说,合河北、山东之兵,仍有五十万之众!”
崇祯点点头,满腔悲愤地说:“金之俊,你与朕实话实说,朕不是还有大军五十万吗,何以就不能御敌于国门之外呢?”
金之俊此时再也忍不住了,匍伏在地,忽然放声大哭道:“皇上,事急矣,多说何益!”
崇祯却不耐烦地催促道:“你说,你说,何以就不能御敌于国门之外?”
金之俊无奈,只好奏道:“皇上,该说的臣都已说过了——第一,大同、阳和、宣府皆是败兵,各总兵官无心战守已非一日,从他们望风而降的情况看,只怕早已与流寇暗通消息了,居庸关虽险,王之胤、唐通虽愿死守,但流寇势众,且兵分两路前来,孤城一座,断难阻遏流寇出入;第二,就说宁远兵精锐,但人数太少,众寡悬殊,且缓不济急;第三,流寇掩有陕、晋、豫三地,粮草源源不断有供应,而京师存粮不多,漕运已完全断绝,一旦围城,人心必乱。流寇有此三利,我军有此三不利,神京何能久守?”
崇祯一听,又想骂人,但话到嘴边,竟变成了征询的口气:“那,那依你所说,国家已是无望了,朕,朕,也只有死路一条了!”
崇祯那“死路一条”四字,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咬出来的,很是凄厉和绝望,听得地下的金之俊心胆俱裂,身为人臣,他虽恨皇帝不纳忠言、执迷不悟,但望着皇帝到了这地步,他又生出无恨的同情心,乃连连磕头,并回奏道:
第95节:2 还有大军五十万(3)
“皇上,据微臣看来,形势虽极其险恶,但仍不是无可为,只要皇上能下定决心,摒弃杂念,尤可挽狂澜于既倒,救国脉于悬丝。”
崇祯说:“你是说迁都?”
金之俊说:“皇上,此时此刻,何所谓迁都,迁都虽次于御驾亲征,但仍可大张旗鼓,行前诏告天下,走时冠冕堂皇,后宫眷属,皆可扈从;内库重宝,尽可车载。而今机会已去,只能是仓皇突围,据臣所知,陆路虽已被截断,海道尚称通畅,京师距天津不过二百余里,趁两路流寇合围前,皇上精选京营禁卫,轻骑简从,甲兵在前,銮驾在后,乘黑夜直奔天津,由天津乘海船南下留都,只要皇上平安到达留都,或可为我皇明留一线生机,不然——不然,已是臣子所不忍言了。”
金之俊说着说着,早已涕泗滂沱。
此时的崇祯,当然明白所谓“不忍言”是指什么,但就这么仓皇突围么,还有其它选择吗?金之俊看出皇上在犹豫,正想再陈明厉害,可御座上的皇帝,却向他频频挥手,并说:“卿毋多言,朕此番再不优柔寡断了。”
金之俊本还有许多话要说,见皇上不耐烦了,只好咽了下来。
崇祯皇爷反复思量,还真的作突围打算了,但行前得先与皇后商量。
从乾清宫去坤宁宫,不过才几步路,平日多是步行去的,但不知为何,此时的皇爷,只觉双腿沉重,举步为艰。一边的王承恩看出皇爷腿软,便劝他乘上步辇。
崇祯皇爷上步辇前,立在乾清宫前石阶上,举目四望:前三殿,后六宫,层层殿阙,道道宫墙,披绣闼,俯雕甍,一时尽收眼底。想到从今以后,就要远走南都,眼前一切,都将归流寇所有,卷土重来,真不知何日,他那颗心,煞时就铅似的沉重起来。
周皇后这些天来,也日日心焦火燥,无人时,更是偷偷流泪,可一听皇爷驾到,不由用飞快的速度揩去泪痕,重施脂粉,在宫女的搀扶下恭迎圣驾。
皇爷下了步辇,疾步上前扶起皇后,一把抓住皇后的手,便直入里间,身后的宫娥见状纷纷止步,眼看皇爷又返身将布帘放下,将皇后拉到寝宫边上的死角,宫娥们只好各自退出,待确定身边只有皇后后,皇爷乃急不可耐地说:
“事急矣,朕已决心南走留都。”
皇后闻言大吃一惊。昨天,她似乎听皇上念叨,说流寇还在山西境内,她便暗暗祈祷,请上天保佑,诸将用命,一定要守住大同、阳和,今天怎么就要远走南京呢?皇帝叹了一口气说:
“还,还大同、阳和呢,流寇行将犯阙矣!再,再,再就,就就——”
皇帝一急,竟结结巴巴起来。
但周皇后还是听懂了,一听懂,就如晴天霹雳——昨天周奎还借送食品的名义,让府中亲信丫头前来,想从皇后口中得一个实信,因为周奎已听到迁都的风声了,若皇上南迁,他这个国丈焉有留在危城之理,所以,他得及早作准备。皇后当时虽然心中无底,但凭她的见识,皇上断无舍弃眼前一切,只身南走之理。她虽没想过昌平十二座祖宗陵墓,但却时刻想着祖宗留下的这一切,所谓天家富贵,可不是一个卷包便可走人的,单只内库那金山银海,能弃置不顾吗?不想今天皇上口中,果然出现了一个“走”字,皇后回过神来,立马就有了权衡,于是急不可奈地问道:
“几时走,怎么走?”
皇帝定下神,也不口吃了,说:“越快越好,轻车简从。”
周后说:“这么说,这一班宫监是带不走了。”
皇帝急了,脚一顿,说:“还宫监呢,连皇嫂娘家也顾不得了。”
皇嫂是指熹宗朱由校的原配张皇后,崇祯即位,就由她懿旨转述先帝遗命,崇祯平日对这位皇嫂礼敬有加,想起此番仓皇南下,天津的海河还不知解冻否,且仓促之间,能否征集到多的船只,就是能,一条海船又能容留多少人?皇帝及贴身太监;后妃及她们的贴身宫女;太子、王子、公主及他们的亲随,还有必不可少的、一定数量的护卫,这么一来,得有多少人呀?种种设想,尽藏不可知的变数,所以,金之俊说“轻车简从”是对的,除了护卫,大臣当然不顾了,至于其他皇亲国戚,包括皇帝的近亲,都只能爱莫能助。
第96节:3 金之俊出山(1)
但皇后心中,虽然没有张皇后这位皇嫂,却舍不下周奎这位老国丈,还有自己的兄嫂及侄子全家、妹子妹夫全家。若这么走了,那不是六亲不认了吗?想到此,皇后说:
“若这么走,臣妾宁愿以身殉国。”
崇祯吃了一惊,万不料皇后能发出如此的豪言壮语,忙说:“这是为何?”
皇后说:“皇上试想,皇上以万乘之尊,竟如此狼狈而走,且不说海上风涛,路途凶险,就是舍祖宗陵园于不顾,舍勋臣国戚于不顾,舍患难与共的臣民于不顾,纵能到达南都,天下臣民又将如何看待皇上?”
皇帝说:“你以为朕想这样么,这不都是流寇逼的吗?”
皇后摇了摇头,说:“据臣妾看来,局势还不至如此。”
皇帝说:“你知道什么,据今天的塘报说,流寇已到达北直隶的宣府,若攻下居庸关,便可直达皇都。”
皇后仍固执地说:“这不过是臣子为推卸责任,故意这么说罢了。据臣妾所知,最厉害的莫过于后金的辫子兵,有满万不可敌一说,可后金兵不也犯过阙么,到头还不退了?流寇再厉害,总比不上辫子兵,只要苦守三五天,勤王兵马一到,还不烟消云散?”
皇帝一听,这话也有道理——他心中其实也实在舍不下这一切,经皇后这么一说,不由又活动起来,心想,既然勤王兵三五天就会到,这么坚固的皇城,守个三五天算什么呢,再说,还有天险居庸关呢。
3 金之俊出山
金之俊没能说动皇帝南下,自己却受皇帝差遣北上——去任昌平巡抚,协守居庸关,这是皇帝固守待援计划的头一个步骤。
十几年投闲置散,门庭冷落,望秋先寒,熬到今天,“终膺疆寄之命”,金之俊明白,皇上实在是派不出他自认为合适的人了。
还在流寇陷大同时,消息传来,京城一班大老爷们就在想溜了。年老的上疏告退;多病的告假;家中有父母的便说无人侍奉;若是碰巧有父母病故的,“丁忧”更是冠冕堂皇的理由,什么“墨絰从戍”、“金革毋避”的夺情理论全不顾了。有趣的是那个以“知耻”二字,得崇祯赏识的状元魏藻德,才三十郎当年纪,“老”与“病”皆沾不上边,家中父母春秋鼎盛,且有兄弟侍奉,可也亏他想得出好主意,竟上奏章自荐:“愿出京催督粮饷。”
此举使崇祯失望极了,且不说天子门生、状元及第,就是入仕才几年,便得晋大学士,以兵部尚书兼工部尚书出任首辅,一日九迁,位极人臣,眼下形势危急,纵拿不出回天手段,也应该留下来与君父共患难,不料也想“出京督粮饷”——其实是开溜。崇祯虽不好当面斥责他,只以“警报方急,卿为首辅,应佐朕理机务”为由,硬将他留下来。
金之俊不想开溜,他的家在南边,且不说关塞重重,山高水远,就是家中拖儿带女的,上次途中那一场惊险,也使他不敢再贸然南下,于是“天降大任于斯人也”。
其实,崇祯皇爷何尝不清楚,此时派一个不知兵的书生去昌平,无补于实际,但恰在此时,守戍昌平十二陵的营兵发生了闹饷的事,只要自己还是皇帝,十二陵决不能有意外,必派人去安抚,加之金之俊是南方人,不怕他逃走,于是恩诏颁下,金之俊也当了一回钦差
出行时,只曾应麟为他在德胜门饯别,比较起一月前的李建泰,那以辅臣督师的气势,真不啻天壤之别,二人不由相对唏嘘。
“岂凡兄,流寇眼看就要兵临城下了,你还两手空空,迎着贼的来路去,这是何苦?张缙彦与你共事几十年,就不能为你说一句话吗?”
金之俊不由叹了一口气,神色惨然地唤着曾应麟的表字说:“玉书,眼下怨天尤人都没用,大势去了,流寇就要来了,皇上不愿弃守京师,仍在指望援兵,婴城死守,我可断定,这是断断乎守不住的,去昌平是送死,留京是等死。既然反正是一死,又何必落个忤旨的罪名呢?”
曾应麟仍有几分不平地说:“唉,时至今日,皇上才想起你,你也不觉太晚了吗?”
第97节:3 金之俊出山(2)
金之俊又叹了一口气说:“雷霆雨露,总是天恩,做臣子的,可不能因这信任来得太迟便可不尽职尽责呀?”
曾应麟见他如此一说,不由敬佩,执手告别,二人眼中都含着泪花。
一路之上,居然也旗伞顶马,护卫仪从,引他去昌平,金之俊端坐马上,不时向远处遥望,流寇虽还在居庸关外,但这一路之上,却尽是兵燹后的惨象,德胜门外,到处是东一起、西一起的饥民,他们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十个一群,五个一团,有的在烧野火御寒,有的却吆喝着,在围追野兔。
金之俊望着这成伙的饥民,他们似乎生活得很快活,半点也没有饥寒冻馁之态。他似乎记起有人向他透露过,说自正月十五以来,四乡进城的人忒多,出城的人忒少,守城的怀疑是流寇装扮成饥民混进城,但报上去后,上头却没人理会,眼下他看着这伙饥民,更相信了这个说法,看来,一旦流寇薄城,饥民内应,京城一定会不攻自破。
离京越来越远了,他也感觉到越走越荒凉,越走越冷寂。仲春天气,正是农忙时候,近在京郊,仍满目疮痍,放眼四顾,虽阡陌纵横,却无人耕种,该是长小麦、豆苗的地方,却只见茅封草长,野雉惊飞;该是住着人家,且是欢声笑语的村落屋宇,而今是一片断井颓垣;好好的房子,只剩下四堵光墙,鸡犬相闻的里闾,已是废墟一片;偶然碰到一两个人,不是老妪便是老叟,面带菜色,哼哼唧唧,伛偻提携,去荒郊挖草根、寻野菜,十几里下来,竟碰不到一个青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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