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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当,真不是人干的……”
“汤姆,”巴夏礼道,“我知道你在法国、瑞士和比利时都当过大使,是个出色的外交家。你的汉语和东方文学这样高明,也使我惊讶和钦佩。但中国不同,也不是你描述的那个曾经强大得令人震惊的时代了。所以我要请你理解原谅我的不文明行为。”
回到十三行英国驻港口码头的办公室,巴夏礼已经平息了心中的怒火。在自己人面前,他有时也显得文明和高雅。两个人吃了几片烤面包,喝着咖啡,坐在沙发上抽雪茄。玻璃窗外是漆黑的夜,可以想见暗夜中无声的秋雨在幔帐似的降落,烛架上七支蜡烛发出明亮柔和的光,屋里显得格外安谧。见汤姆神色阴郁,他似乎有些不安,诚挚地又道:“我要请你原谅。在我的眼睛里,中国地图有点像一块牛排。对,一块冷冻了的大牛排!怎么吃呢?要用斧子、用锯一块一块地切开,放进壁炉里去烧、烤。我们这样做了,美国法国德国比利时也这样做。说明我们做得是对的。你瞧着吧,俄国人日本人也都要这样做!”
“他们只是技术上落后。”汤姆望着殷红的雪茄焦首,“这个国家曾被蒙古人占领过。蒙古人用武力征服了他们,野蛮地统治了近百年,又被他们打败了。现在是满族人,也是用武力征服了中原,统治了中国,而在文化上他们又被汉族人征服。满族本民族的语言文字,现在只有满族的专家才会使用。巴夏,我是尽了最大的努力研究过他们的。这不是一块牛排,这像是陷进了地下迷宫里的民族,又像是被注射了麻醉药。很遗憾,连我们伟大的女王也不能清醒地看到这一点:迷宫终究是能走出去的,麻醉药是有时间期限的。一旦他们走出来,醒过来……”他打了个寒颤,“他们会像拍苍蝇一样把我们打得无影无踪!”
巴夏礼孩子气地一笑,说道:“汤姆,你描绘了一幅多么可怕的图画给我看!不要忘了我们是日不落帝国!我对我们的炮舰和文明是有十足的信心的。政府已经下了决心,相机用武力占领广州。趁这个被麻醉的人没有醒过来,我们要像整治印度人一样整治他们!好得很,林则徐已经被伍绍荣他们弄死了,唯一一个像样子的中国政治家也去见了上帝。我们可以放手放心做我们想做的事了!”
“这就是我们的‘文明’。”汤姆寅嘲地一笑,“伍绍荣、鲍雕——他有个可笑的绰号叫鲍大裤衩子,是遮盖生殖器的内裤——还有胡世贵。他们做这样的事,若被广东人知道,会把他们的皮剥下来做鼓面!”巴夏礼得意地笑起来:“林则徐的起复对我们英国人是不利的。这些中国人和我们有相同的心理——他们要贩鸦片,林则徐东山再起,是要拿他们‘正法’的。这就是杀人动机。但我不能承担这种罪名,我只是庆幸他的死亡。这并不是我的心特别残忍,而是东印度公司的利益需要林则徐不存在——也许伍绍荣他们是接受公司的命令这样做的。就我个人而言,我和你一样尊重林则徐的人格和他的魅力,虽然我有点怕他——你不要笑,义律和我是朋友,他也是个勇敢的冒险家,可是有一次他告诉我,他每次见林则徐之前都要深呼吸三次,而见面回来腿部肌肉都要痉挛几天。”汤姆想着,突然一笑:“那是因为潜意识里你们觉得自己有罪。比起你来,我更希望天主和基督能在这个国度传播,希望我们的纺织品、煤油和所有的机械制品……我可以送给林则徐一匹最好的呢绒,而得到他送我一套景德镇瓷器。我不会对他有恐惧心理。罂粟花如果作为药品,还是一种美丽可爱的植物。东印度公司的鸦片如果向国内倾销,女工陛下和国会会把他们统统都送上断头台。向一个国家强行倾销毒品是丑恶和有罪的——不是吗?你自己就在抽雪茄,而不是抽鸦片烟!”
巴夏礼沉默了,汤姆也停住了口,两支雪茄交换不定地闪着红色的微芒。外边的雨似乎大了一点。传进来浙渐沥沥的声音,玻璃窗上的雨水像泪一样纵横迷离向下淌落……见汤姆拧熄了雪茄,起身穿外套、取雨伞,巴夏礼问道:“汤姆,又要去茂升酒店吗?”
“不,”汤姆看看表,“今天太晚了,我要给爸爸写信。”
“那就是说明天,还要去看葛……花?”
“怎么,不可以吗?”
“啊不,我没有那个权利。我已经向你道过歉了。”巴夏礼笑道,“你要她嫁给你是不可能的。而要是需要她,胡世贵可以把她弄到你的身边,那——一切都是可能的。”
汤姆用忧郁的目光盯着巴夏礼:“我知道你的意思。她不可能爱我,为什么那样?我爱她,也不希望她勉强或者痛苦。”巴夏礼笑起来,指着桌子上的花瓶,说道:“就像这瓶月季,插在这瓶子里,她并不受委屈。”汤姆道:“不,这并不好。”
“为什么?”
“这花,很快就会枯萎的。”汤姆道,“而如果在花圃里,恐怕比瓶子里要好得多。”
“你真是个怪人!”巴夏礼耸肩摊手,摇了摇头。
三
汤姆和巴夏礼两个人都太大意了。十三行这处码头,是道光二十三年才过手给买办伍绍荣的。伍绍荣自三元里之战后吓破了胆,移居香港深居简出。他的几处货栈货仓店面码头都委了自己的亲信跟班,自己只跟港英总督和英国高级职员打交道。鲍鹏是中国官面上吃洋饭的人,侄儿鲍雕是他的“秘书”,见《南京条约》订立,“吃码头”的徐虎徐彪被官府缉捕追拿,好大一个码头落到英国人手里,缺人管理,便央挽鲍鹏向伍绍荣说项,当了码头总管。但这是乱世时节,英国总督来回换,不依不饶一定要进广州城。几任两广总督也像走马灯似的来回换。码头工人几乎人人都恨伍绍荣。鲍家爷们在他们眼里也是汉好。什么青洪帮、天理会,暗地里各伙工人有分有合。徐虎、徐彪武艺高强,讲义气,又是三元里抗英首领人物。所以尽管十三行是个日进斗金的地面,鲍雕只是靠了英国旗,又在“教”,依势作威而已。这里办公室,工友们叫它“工所”,两层楼下五上三的房间,周匝回廊,中间全用楠木隔起,虽然考究,陈设豪华,但却不隔音。这里侍候的人耳濡目染,人人都是半拉子懂得英语的,因此他们说话都被听了去。第二日下午便传到了高保贵耳中。高保贵是一见鲍雕、胡世贵就直动杀心的主儿,形格势禁勉强在码头混饭。现在徐虎回来,心里咬牙叫劲儿要把这几个假洋鬼子“大班”塞麻袋里丢进珠江,听见这信儿,耐着性子等到下班,布衫子往肩上一搭便赶回茂升酒店。
广州人吃饭讲究个一早一晚。早是早茶,晚是晚餐。白天忙,中午饭是马虎的。晚饭吃罢,趁凉风儿回家,打水冲凉然后睡觉。这时分不到六点,店中稀稀落落没几个客。高氏正在指挥伙计们搬柴洗菜捅护子升火,葛花儿绾袖端盘擦抹桌子。高保贵进来扫视一眼,果见汤姆独自坐在南窗者地方喝茶等菜,也没说什么,对高氏道:“你进来一下。”扬长便进后店。高氏从不见丈夫这样的,丢了手上账簿子便跟进来,直到内卧房,觑着他脸色问道:“你怎么红头涨脸的,吃了炮药似的?”
“二虎兄弟呢?”高保贵问道,“他这会儿在店里不在?”
“在呢!昨晚江道台回来,和他说了办团练的事。今上午他又去了一趟总督衙门,把三彪也带回来了,现在还在西厢那边商议拉队伍设营盘的事。”高氏道,“——你神气不对,别是又和人生气打架了吧?”
高保贵喘了一口粗气,端起茶壶就嘴咕噜咕噜吸了一通,说道:“我得马上见他们——丢那妈的,果然是戏里有戏,是他们害了林大人!”因一长一短将听来的消息告诉了她。高氏立时苍白了脸,叫了声“老天爷!”见高保贵掉头就走,忙喝叫一声:“回来!你忙什么?说说清爽,烫脚水烧不糊的!”
“你还得想想,这是多大的事体。”高氏坐了椅上,放缓了口气说道,“胡世贵上头是鲍大裤衩,再上头是伍绍荣,这根筋是洋鸡巴,朝廷都惹不起!——这是一条。
“再条是你们拼了命,也救不转林大人。这个叶制台爷,我怎么瞧都是罐子里的屎壳螂——愣充黑老包过阴。你们立功劳,他兜着;你们惹出事,他杀你。指望他保你,别想。
“你还得想想,你和二虎他们一样不一样?两个光棍,三刀六洞,出了事上山当土匪,奔洪秀全,扔崩儿一走完事。你上有老下有小,中间还有我和葛花儿。你叫我们怎么过活?”
高保贵怔了一下,立刻掂出了妻子的话的份量。徐虎是个文武双全的厉害人物,他要砸十三行,自己是拦着还是跟着?鲍鹏鲍雕是叔侄,又通着官,自己竟是谁也惹不起!他捶了一下大腿,蹬在床沿上低下了头。
“你也别那么熊包势。”高氏思量着,说道,“听我说,我也是胳膊上走得马的人,只是事件太大,我们背不得。这个江大人我看也是个有种的,就要怎么的,你不要上台面,由他们折腾,咱们助着他们,也不丢了你的义气,岂不四面净八面光?”
高保贵思量着,沉吟道:“你想的倒是周全,只是怎么个办法呢?”“你是个木瓜脑袋!”高氏手指顶了一下男人,“明晚上叫局,码头上那群朋友都来。你就装任事不知道,是给二虎三彪接风压惊的。酒筵上三杯一过,你不说他们也收不住口!”高保贵一听便笑起来,说道:“就照你的主意办。”正说着,葛花儿进来说道:“嫂子,彩云姐在前头等着,她要裱糊房子,前头咱们账上还有钱,问能支用一点不能。”高氏笑道:“这是要和二虎成亲了。我这就给她!”说着挑帘出去。高保贵见葛花儿也要走,叫住了问道:“你别忙出去——那个英国佬是怎么回事?”
“他是食客,常来咱们店的。”葛花儿起先没在意,禁不住哥哥这样的看自己,脸一红低下了头,脚尖跳着地说道:“你和嫂子背后说这个?别听他们嚼蛆……”
“是每天都来的吧?”
“差不多……有时偶然也不来的。”
“他对你有意?”
葛花儿良久才摇摇头:“我……不知道。”
“你呢?”
“我没有!”葛花儿一下子扬起了脸,说道:“哥,你别这么审贼似的盯着我。这个汤姆先生,虽说是外国人,我看是个君子。倒是你手里那班朋友没安好心,动手动脚说风话儿,那副嘴脸叫人恶心——还要告诉你一句话,如今码头上人心变了,和三元里时候大不一样。你那些个狐朋狗友暗地里和鲍大裤衩子……勾扯套近乎的有的是!他们有奶就是娘,义气跟银子一比不值分文!何朝贵是你的‘贴心人’吧?把二虎哥从西偏门送出去,一转身他就去了公事房报信息儿.这会子只怕英国总督都晓得了!还有马老六、申大麻子,三天两头贼似的溜进胡家烟馆,又不抽大烟,做什么去的?这群人呐,嫂子比你清爽。好人带着能做点好事儿;跟了歹人,银子一喂,什么歹事也都干得出!”葛花儿说罢,一转身便出去了。
高保贵听得呆若木鸡,坐在黑黑的屋子里出神,脑子里一片空白,想理一理思路,竟似乱麻一般没个头绪——替林大帅报仇,跟着徐虎,挤走伍绍荣,重振码头雄风,一下子变得那么遥远模糊,那么不可企及……他的心凉了下来,擦着一根洋火看着,烧到手指跟前才丢掉了,的得一疼,心里清明起来;妻子和妹妹见识世务比自己要清楚得多……猛地想起回来还没和二虎三彪兄弟见面,他站起身来出门径往西厢房二虎卧房里来。隔门便听妻子在里头说话,他提了一口气,在门外笑道:“三弟,我的酒不好,没有灌醉你吧?”进来看时,二虎却不在,满桌残杯剩盏边坐着头脸剃得精光一个瘦小汉子——就是刚刚出狱的徐三彪了——时子支桌端着酒杯正听高氏说话,因笑道:“你在这里——二虎兄弟呢?”
“在北屋里和彩云说体己话呢!”高氏努嘴儿笑道,“三兄弟在这儿着恼。我正劝他少喝,你跟我拧反劲绳子!快倒酽酽的茶来——”
高保贵吩咐伙计们收拾桌面,坐到三彪身边问道:“这是怎的了?大狱里刚出来,欢喜还来不及,这又是和谁搁气?”“是冯小五他们,说胡世贵放出风来,二虎三彪再回码头,他要请洋枪队厮拼,还不三不四说二兄弟三兄弟都是乱民,是朝廷通缉的反贼,连江大人都裹了进去……三兄弟是个火性子,为这几句闲话,又要过去拼刀子——”她又面转向三彪,“好兄弟你哩,如今世道人心和烧鸦片时候儿可是两回事了。告诉兄弟一句话,贫不与富斗,富不与官争。如今官府还处处让着洋人呢!说句不该说的话,单为你坐班房,嫂子疏通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