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缇萦-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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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杀掉”,她胸前那只五指细长如玉笋般的手,使劲向外一挥,做了个腰斩弃市的手势,这份认真的神气,把阳虚侯和缇萦都招惹得笑了。

而阳虚侯旋即收敛笑容,望着阴沉沉的天色,若有所思,然后唤来侍从,吩咐会召内史。

琴子和缇萦都觉诧异,好好地唱着玩着,召唤内史干什么?但既召内史,必有公务。所以她们只默默地看着阳虚侯蹀踱往来的脚步,不敢多说多问去扰乱他。

内史很快地奉召而来,阳虚侯亲自迎了上去,就在门口交谈,“看这天气,怕要下雪。”他说:“你派人到各处去看看,有那无衣少食的流浪孤儿,你筹划一下,好好收容教养。”

原来召唤内史是为此!缇萦为阳虚侯的仁心所激动,心里一阵阵又酸又甜,十分好过的滋味。看着琴子,带泪而笑,想说什么,却是开不得口。

高傲的琴子,脸扬得更高。矜持地微笑,显得十分满足。

等阳虚侯重新回到他的锦茵上,缇萦才想起自己该有的态度,振一振衣袖,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一面说道:“多谢君侯。真叫我缇萦受宠若惊了!”

看到这两个少女愉悦兴奋、艳如春花的脸色,以及那明亮澄澈的大眼中所表露的对他的敬爱,阳虚侯确确实实地发现世间最大的乐事是为善,那份心安理得、恬适满足的感觉,在他想来,就做神仙也未必有此乐趣。自觉受了太多的恩惠的缇萦,这时感于要想为阳虚侯做些什么事,心里才能安帖,于是重新把弦鼓抱在怀中,微笑说道:“我再为君侯和翁主献一番丑。”

“好啊!”阳虚侯欣然抚掌,“你自告奋勇,想来是要把看家本领拿出来了。”

“可别再是那么凄惨的东西。”琴子接着又问:“先告诉我,你要唱的是什么?”

“不再是穷愁哀苦之音。不过,”缇萦含混地答道:“也不是什么随听随忘的东西。”

“这话有意味。”阳虚侯格外注意了,“莫非思妇怨女之词?”

一说破,缇萦却不愿唱了。念头一转,换了主意,随着清清冷冷的弦鼓声,闲闲地道: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扎扎弄机杼。

这第一段四个叠句,缇萦不费什么,就唱出了应有的轻倩流利。她的咬字极其清晰,琴子听得明明白白,插嘴问道:“是‘七夕词’?”

阳虚侯点一点头,挥手叫她不要扰乱音节;听缇萦接着又唱: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士。雨!

唱到“涕”字,陡然上扬,恍如鹤唳霜空,阳虚侯父女都不觉精神一振,全神贯注地听那激越的歌声,驰骋盘旋而下,仿佛如见寒塘鹤影,愈来愈近。那“雨”字是个极低的长腔——听的人都摒闭了呼吸,深怕漏去了一点半点。

正听得出神的时候,弦索一振,又换为舒徐的歌声: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默默不得语!

煞尾一字,嘎然而止;却有不尽的余意。阳虚侯父女俩还沉醉在歌声的韵味中,一时都忘了说话。

“不中听!君侯莫怪。”缇萦气定神闲地放下了弦鼓。

“啊!”阳虚侯半闭着眼赞叹:“我国中有如此一副歌喉,在我足以自豪!”

这样的赞誉,缇萦实在不敢承受,但又无法正面辩解,只好扯着琴子的衣袖,哭笑不得地申诉:“翁主,你看,君侯笑我!”

琴子不怀好意地笑着,然后低声在她耳边说道:“你如果不常来看我,我有办法治你——我撺掇爹爹,把你举荐到长安宫去。”

皇宫?缇萦在心里念着这两个字,就像听人谈海上仙山那样,纵有憧憬,也是极短暂、极模糊的,所以只当琴子在说毫无意义的笑话,报以莞尔而已。

阳虚侯反倒看得严重了:“琴子莫胡说!看吓着了缇萦,他们父女俩相依为命怎能分离?”

于是琴子顽皮地笑了笑,向缇萦说道:“走吧!我们到后苑去散步,梅花开了没有?”

“对了,”阳虚侯接口也说,“你们到后苑去玩玩。到晚来,派人送缇萦回去。”

缇萦惦念着父亲,而且急于要把好消息带回家去,但阳虚侯既已如此吩咐,同时估量着琴子也决不会放她走,那就只好先把卫媪打发回去了。

跟琴子说了这个主意,琴子自然赞成,于是叫人把卫媪去唤了来。

“多谢翁主的赏赐!”卫媪行了礼,又叩头谢赏,然后抬头看着缇萦。

“翁主留我在府里玩,你先回去吧!回头翁主会派人送我。”

“喔!”卫媪慢吞吞地说道:“等主人回家,我就说翁主派人接了你来玩的。”

这是一个暗示,让缇萦回家见到了淳于意,照此回答。缇萦自然会意,点点头答了一个字:“好!”

话说完了,卫媪却仍旧跪伏着,显然的,她在等缇萦一句要紧的话。

当着琴子,实在不便把阳虚侯的决定,告诉下人。然而更不便让卫媪这样等着,反令琴子无端生疑,缇萦只好使个眼色,又说,“你告诉宋二哥,我不能回来招待他,请他宽心多饮一杯!”

卫媪听得如此说法,知道所求已遂,但脸上毫无表情,向琴子行礼辞别,带着一大包雪白的吴棉,先回家去了。

自然,她心里是高兴的,也是得意的。手里捏着又轻又软的吴棉,浑然忘却了车外呼啸的西风。

到家可又忙了,一半是兴致好,一半觉得该为宋邑慰劳。她一个人在厨下精心整治了上十品的肴馔,静等宋邑和淳于意回来享用。

薄暮时分,那师徒俩倦游归来了。卫媪先取布巾供他们擦去衣冠的尘土,然后去取热水来让他们洗脸,一个人奔走不暇,这使得淳于意不免奇怪。

“缇萦呢?”

“侯府里派人来接了去了。请主留着不放,要晚上才能回来。翁主还赏了东西。”说着,把一大包吴棉取了来,让淳于意过目。

趁这空隙,宋邑避开老师的视线,向卫媪做了个询问的手势,卫媪深深点一点头,宋邑心里也有了数。光是这样,当然还不满足,但苦于找不到一个可以跟她单独谈话的机会,只好暂且抛开。

饮着酒,享用着卫媪所准备的盛馔,淳于意和宋邑闲谈着这一天游览的经过见闻,倒也颇不寂寞。就这样,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突然听得街巷中车声辘辘,蹄声得得,由隐而显,终于停了下来,似乎是什么贵人驾临在附近。

淳于意方在微微诧异之际,正在上食的卫媪,说了句:“必是阿萦回来了。”便即放下食盘,匆匆迎了出去。

果然,启门的声响过后,就听见了缇萦的娇笑,然后脚步声越来越近。门口出现了绿色的倩影,尚未进门,便急急地叫一声:“爹!”

淳于意不答,先满饮一觞,才向门口望去。

“宋二哥!”缇萦一面招手,一面走了过来,挨着她父亲坐下。

淳于意心底泛起异常强烈的爱意,一切抑郁、愁苦和空虚,都为他自己的这份爱意所遮没了——他不暇去想未来的种种,只觉得眼前这么个女儿偎依在自己身边,这个世界还是好的。

看到缇萦的红馥馥的脸,他知道她喝了酒了,伸手过去摸一摸,脸上好烫,喝的酒怕还不少,便从食案上取了个柑橘递给她。

缇萦剥开了橘子,撕去了筋络,自己却不吃,一半给了她父亲,一半送到宋邑面前。

趁这时际,宋邑故意定睛看一看她,用询问的一口气,叫了一声:“五妹妹?”

“嗯!”她微微点一点头,报以愉悦的微笑。

宋邑渴望着多知道些她在侯府的情形,所以又问:“可曾见着阳虚侯?”

“怎的未见着?”她回过头来,骄傲地笑着:“爹,我今天有件好得意的事!”

“是什么?”淳于意自然对此具有浓厚的兴趣,但口中却是无足为奇的语气:“必是阳虚侯又夸奖你什么了。”

“不是,阳虚侯要我唱民歌,我拿着弦鼓就唱了。唱的是《孤儿行》。爹。你没有听过这个歌吧?”

“嗯,没有听过。那且不管,反正听这题目就知道是说些什么了。你说,唱了以后如何?”

“唱完了。阳虚侯叫人去召内史……”

“这是为何?”宋邑插了一句嘴。

“就是这话么!这时候何以忽然召内史来谈公事呢?我心里疑惑,可是不便去问。后来内史来了。宋二哥,你知道阳虚侯怎么说?”

“我猜不出来,你快说吧!”宋邑也大感兴味,“必是件叫人意想不到的事。”

“对了!”缇萦扬着脸说道:“阳虚侯令内史派人到各处去收容无衣少食的流浪孤儿。”

“好!”宋邑举酒问淳于意说:“老师,这该浮一大白!”

淳于意欣慰地点点头:“这倒真是件叫人听了痛快的事。”说完,饮干了酒。

缇萦立刻又替他斟满。就这时候,宋邑离席而起,捧着一滴酒,面对着缇萦说:“五妹妹!该当敬你。”

“啊,不敢当,不敢当!”缇萦慌忙避席还礼,同时问到:“怎么‘该当’?”

“实在是恭贺五妹妹。为的阳虚侯这等看重你!是么?”

最后的一问,声音特高,缇萦知真意在言外,随即饮了宋邑所敬的酒,作为答复。

“除了怜幼,也该恤者才是。”宋邑又说。

“那也是必有的举动。”缇萦答道,“阳虚侯真是个好人,好得出人意料了。”

“何以见得?”宋邑极注意地问。

“你想好了。”缇萦很谨慎地措词:“就说收容孤儿,总也得先找人来商量商量,看看有多少人,要多少钱?然后量力而行,斟酌出一个办法来。但阳虚侯只不过听了我歌中的申诉,动了恻隐之心,使即不顾一切,全力承担,可不是出人意料吗?”

这一说,宋邑完全明白,所得的结果,超过预期,怪不得缇萦和卫媪都是如此高兴、于是满天愁雾,一扫而空。胸怀舒畅,酒兴特家,转过身来,又去敬老师的酒。

“这也有个说法么?”淳于意为女儿得意,也有极好的心情,笑着说道:“若有理由,我陪你一篇。否则,我可不像缇萦那样容易说话。”

“自然有理由。老师请先干了,若是我说得理由不足,加倍自罚。”

“使得!”淳于意一仰脸干了酒,把酒觞递向缇萦。

“我也是恭贺老师,有五妹妹这么个好女儿。老师,你说这可有理由?”

“有,有!”淳于意哈哈大笑,收回了手,把酒觞又送到唇边了。

他就是借酒浇愁,也颇能自制,从来没有这样豪饮过。缇萦有些担心,便说:“爹,你少喝些!别醉了。”

“你看你。刚还说你好,怎的不准我喝酒?来!”说着又把空了的酒觞一递。

缇萦无奈,替他斟了个八分满,一面自语着:“这怕要醉了!”

“就是要醉了才好。”淳于意大声的说,打了个嗝,重重地叫着:“缇萦!”

“嗯!”

“你不是想到临淄去吗?”

何以提起这话?缇萦心想,莫非爹爹又变了主意,打算着和宋二哥一起到临淄,向齐国太傅讲个罪,同时就了齐王府的征聘?果然如此,那面釜底抽薪,这面有阳虚侯全力担待,两下凑合,祸机消弥得更彻底了。

于是,她欣然答道:“是啊!”

“既这样,明天起你就跟卫媪收拾收拾,过两天跟了你宋二哥一起到临淄去。”

这跟缇萦所想的完全不同,她立即问道:“那么,爹爹你呢?”

“我嘛,我才不到临淄。随便什么地方我都去,就是不去临淄,看他们又奈我何?”是气话,也是醉话,缇萦心里明白,平静地答道:“爹不去,我也不去。”

“不听我的话就是不孝。”

“不孝就不孝。”缇萦也因为喝了酒的缘故,格外撒娇,她学着她父亲的语气说:“我才不到临淄。随便什么地方我都去,就是不去临淄。看看爹爹能奈我何?”

淳于意真个无可奈何,啼笑皆非了。只好看一看宋邑,意思是要他帮着劝一劝缇萦。

看他们父女俩斗目,看得出神的宋邑,这才发觉自己应开口,“老师,”他急急地说,“我还有几天耽搁,慢慢再谈吧!”

事实上,也只好如此。淳于意点一点头,表示接受。但心里却不断在嘀咕……原就怕缇萦不肯离父而去,此刻果然如此。看来这才是十分棘手的大难题。

“爹!”缇萦看到父亲的脸色,顿感不安,“你可是生我的气?”

“傻话!”

“那为何又闷闷不乐呢?”

“只为你不肯听我的话。”

“那还不是生我的气?”

淳于意语塞。这时他心里还是清楚的,知道自己有了酒意,说话颇三倒四,还是休开口的好。

这样喝着问酒,最容易醉人,等缇萦发觉不妙,想要再拦阻时,淳于意已呕吐得满席狼藉了。

于是缇萦把卫媪唤了来,加上宋邑帮忙,把大醉的淳于意扶到卧室,沉沉睡下。收拾残肴果核,清扫一净。缇萦又焚了一炉香,祛除秽气。然后分席落坐,趁淳于意鼾声如雷的这一刻,正好细问缇萦谒见阳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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