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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媪斜睨了一眼,想起缇萦告诉她的话,二姊夫妇曾有争执,顿时明白,是二姊舍不得这些珍物。看来二姊夫倒真是孝顺岳父。做女儿的却是“女心向外——”然而这也不足为奇。姊妹五个,都是卫媪一手拥抱带领大,谁是什么脾气,她都知道。二姊一向精明,私心也比姊妹们都重,如今肯拿出一半来,已是极难得的了。
这样想着,少不得还要夸奖她几句。二姊却反讪讪地不好意思。她只当缇萦未把这件事告诉卫媪,等缇萦一说,卫媪看看数量不符,要问起来却还不易作答。
但是,心里更难过的,还有个在旁边的三姊。触景生情,想想娘家遭了横祸,做子女的该当尽心尽力,哪怕赴汤蹈火,也要救出老父来,才是为人的道理。舅姑虽然贪悭薄情,不见得肯有什么资助。但自己丈夫身为子婚,出来替岳父奔走,是理所当然,舅姑虽然再刻薄,也说不出什么阻止的话来。哪知偏偏就在这时候,得了重病,不仅不能为老父分忧,反替大家带来了分外的烦恼。于心何安!
“唉!”她实在忍不住恨自己,重重地叹口气,“像我这样,偏紧要的时候,还来得手碍脚,倒还不如死掉的好!”
卫媪和二姊,听见她的话都是一愣,不知她为何有如此沉痛的感慨?然而稍微想一想也就不难明白。于是卫媪使个眼色,二姊便把那些引起三姊感触的珠宝都收了起来,悄悄塞到卫媪手里。
她们都知道,这时用些泛泛的话来安慰三姊,丝毫无用,而且也没有这个心情去找些不关痛痒的话来敷衍。所以都沉默着。
这是极其难堪的沉默,都觉得气闷得似乎要窒息。卫媪特别烦恼。她认为在此时大家都集中了精神,在设法解消那场不测之祸,能出钱的出钱,能出力的出力;自己再有困难、委屈,也该忍在心里,说出来徒乱人意,倒真的是碍手碍脚,十分可恶的行为。
于是卫媪又像对付缇萦不懂事的时候那样,放下脸来说:“大家都知道你心里不好过,可是谁的心里好过呢?还有一天两夜的工夫,你爹爹就要起解了,许多事要商量要办,全副精神都摆在这上面,你别再说些给人心里添烦的话!”说到这里,卫媪自觉话说得太重了,便即换了一副神态,伸出一只干枯的手,摸一摸三姊的脸说:“今夜你跟我睡,我有好些话跟你说。”
说也奇怪,三姊让卫媪这一顿责备,心里反倒比较踏实了。当然,要紧的是最后那一句话,她也跟缇萦一样,对卫媪的信赖,是从不动摇的,她期待着卫媪一定有什么办法,或者什么看法,可以解除她心头的焦忧沉重。
于是话题又回到长安之行上面。是二姊提了起来的,“阿媪!”她说,“总得找个人送你跟工妹到长安。不然叫人太不放心了!”
“是啊,我也在想有这么一个人。可是找谁呢?不是亲信的自己人,”卫媪把手里的布包扬了扬:“我还不放心这些东西呢!”
这一说,二姊和三姊都心服卫媪,到底上了年纪的人,看得多,想得深。一个老媪,一个少女,身携珍物,千里长行,若是找个靠不住的壮汉护送,不定在何时何地,做什么谋财害命的事来,那太可怕了!
“然则,这一说,长安怕是去不成了?”二姊问说。
“没有这话。”卫媪又把手里的布包一扬,“有了这些东西,我非带着缇萦去不可!”
“真的吗?”门外陡然响起娇脆的声音。接着,缇萦出现了,清瘦的脸,居然出现了喜孜孜的颜色,拿一双炯炯秀目,盯住了卫媪看。
“来!”二姊挪一挪身子,向缇萦说,“坐下来,好好商量一下。”
等她坐定下来,卫媪宣示了她的决心。她说长安之行,如果有个可靠的男子伴送,自然不妨费一番跋涉。但是她也实在怀疑,那样赤手空拳,到了长安,又能做些什么?如今有二姊家馈赠的珠宝,情况就不同了,京城里非去不可。靠这些东西在延尉衙门活动,再加上阳虚侯的力量,这案子的结局,大可乐观。即或不能完全脱罪,至多是“城旦”之类的“一岁刑”——一年的劳役,就吃苦也有限。
看她说得那么有把握,姊妹三个的心里,都像阴霾浓重的天气中,忽然看到从云层里射出一道阳光,顿觉触目所及,明朗生动,不复再是一片沉沉的死气了。
但在转好的心境中,姊妹三人又有等差,三姊不过略减烦忧,二姊还有余虑,只有缇萦最振作。她当然也知道行旅艰难,此行大非易事、但越是这样,她越觉得是在为爹爹做事,一片孝心,略可寄托。如果一无作为,整天无事只惦记着狱中的爹爹,那非把人急疯了不可!
年纪长些、阅历多,而且比较是站在旁边来估量情况的二姊,想了又想,觉得有句话,像卡在喉间的一根鱼刺,非用力吐出来不可。
于是,她以极其郑重的语气说道:“阿媪,你肯如此,我们几个求之不得。但是,这副担子可不容易挑。勉强挑了起来,万一中途倾跌,不但于事无补,而且我这里怕连消息都不知道,更莫说来帮你了,这话此时不说,将来或者会后悔无穷。阿媪,我们都拿你当长辈看待,你可原谅我说话太直!”
“二姊的话不错!”三姊也说,“阿媪,你可要好好想一想,倘或在路上——”
她的抖颤的语声,突然中断。但卫媪了解三姊此时特与姊妹不同的心境,饱受惊恐,格外胆怯,深怕她与缇萦再出了什么不测的变故,所以此时便已忧心忡忡。然而,卫媪不愿用虚矫的态度和言语来安慰她和二姊,宁愿说老实话!
“我当然仔细想过的,难道我这么大年纪,还能凭一时的冲劲,想到就做吗?只是逼到这一步,非要出去闯一闯不可。没有人伴送,我只好找一辆妥当可靠的车。好的是缇萦很懂事了,做得我一个得力的帮手。”
卫媪说到这里,年长的姊妹俩,不约而同地转眼去看缇萦。看她端然而坐,虽有些大人的样子,到底脸上稚气未脱,就懂事也有限。尤其是二姊更觉得不可思议——她出嫁时,缇萦才像阿虎那么大,一天到晚不是牵着爹爹的衣袖撒娇,就是随在卫媪身后,问长问短,扯不清楚;再不然便是到东到西,听老三、老四的使唤,一副小可怜的模样。这根深蒂固的印象,一时扭不过,怎么也不能想象她可以成为卫媪的得力帮手,千里迢迢,到长安去办营救爹爹的大事。
缇萦让两个姊姊这样盯住了看,就像打量一个新买来的婢女似的,大感窘迫。只好把头转了过去望着卫媪,希望她来替她解围。
于是卫媪又说:“阿萦有两处地方,你们都无法比她。你,”她指着二姊:“根本未见过君侯。”又看一看三姊:“我不知你见过君侯没有?就见过,一定也不怎么熟!”
“我见过一次。只怕就再见了,君侯也不认识我。”
“就这话罗!”卫媪一拍掌说,“阿萦与琴子翁主投缘,君侯极喜爱她,说得上话。到了长安,非靠阿萦不可。”
这一说,两个姊姊对缇萦,不再出现那打量婢女的眼光。“还有一处呢?”二姊又问。
卫媪想一想答道:“不说也罢!”
“说嘛,怕什么?”
“那就老实说吧!你们都是人家的人,舅姑、丈夫、儿女,都是要紧的,纵有孝心,不知能尽得几分?不比阿萦,一片心都在你爹爹身上!”
话犹未完,二姊和三姊都是面有惭色,把头低着,不敢正眼看缇萦了。
而缇萦反党不安,深怕再说下去,卫媪还有不中听的话出口,便打个岔说:“饭早好了,吃饭吧!”
于是纷纷起身,一齐动手,到厨下把缇萦整治好的食物,用食案搬了出来。大家的胃口都不好,草草用毕,又一起到厨下刷洗餐具。卫媪说要到坊巷中找熟人去雇长行的车辆,燃烛自去。姊妹三人,回到堂屋,却都是默默无言,各人在想自己的事。二姊和三姊想到丈夫,缇萦却想到父亲,不知这一天在狱中如何度日?
这样想着,很快地又浮起了巴不得立刻能见到父亲的渴望,心烦意乱,惶惶然如丧魂落魄似的。她觉得必须要找一件事来做方能略为排遣。
有什么事可做呢?稍稍思索,想到有件事,正该早早着手。后天就要动身了,行李应该收拾,于是她悄悄起身,取盏灯台点燃。这时二姊问她了:“五妹,你可是要睡了?”
“不!”缇萦答道:“我去收拾行李。”
二姊默然半响,茫然地又问:“真的就你跟阿媪,一老一少,凄凄凉凉到长安?”
做妹妹的觉得姊姊的话问得多余,并且还颇有反感,好不容易才把卫媪说动了毅然作此一行,如果旁人不是鼓励,尽说些泄气的话,保不定卫媪又会变卦,那时就没有时间再磨得她回心转意了。
因此,她用冷冷的声音答道:“二姊!你怕我跟阿媪到不了长安吗?你看着好了。”
“你不要多心。”做姊姊的语气中显得十分迁就、客气,“我实在是不放心你们。”
“我在想。”一直在愁眉沉思的三姊,忽然插进来说:“是不是请临淄的宋二哥来陪了你们去?”
这一说,缇萦一愣。二姊却抚掌称善:“对,对,这个主意好!”
缇萦有些急了。临淄一来一往得十天的工夫,怎能空等:“你们俩别胡乱出主意行不行?”她大声地嚷着,脸都胀红了。“我跟阿媪后天一定要走,我们跟着爹爹一起走!如果阿媪要等宋二哥,我一个人走!”这四句话,一句高似一句,一句快似一句。
她那要吵架的声势,把两个姊姊镇慑住了!唯有面面相觑,一言不发。
缇萦感到自己失态了,而且她自己也觉得有些奇怪。她从未有过这样粗鲁的态度——对朱文也未曾有过,何况是对姊姊?因此心中不免歉然,但又无从解释,只好勉强笑一笑,表示负咎。然后捧起灯台,向自己卧室走去。
“等一等!”二姊在她身后大声一喊。
“我们帮你来收拾。”这是三姊在说。
回头一看,她们俩都已站起身向她走来。这使缇萦深感欣慰,她也确实需要她们帮忙——收抬行李是件麻烦事,多带了累赘,少带了也是不便。衣物用具,哪一样必携,哪一样可省,三个人商量着办,就少费了不少踌躇。
收拾好了一份寝具、一个行囊。幸好天气往后一天暖似一天,衾褥衣服,只须拣单薄的装,所以分量不重,缇萦试一试,两支手提着,还不算太重。
“我的行了!”她满意地说,“把爹爹要用的东西,也收拾了带去。”
二姊和三姊都没有想到这一层,她们一时也想不出什么东西是父亲所需的。反正,一切听这个最小的妹妹作主,只跟着她做就是了。
等开开门来,空房寂寂。也不过才关闭了一天,席地器物上,就已蒙上一层薄薄的灰尘,妹妹三人,都在心头浮起父亲的音容笑貌。她们都记得,父亲总爱坐在西壁之下,只一进门就能看到他的清瘦而不带一点尘俗气的身影,而他总也是听见门响就会抬头——父亲一向寡言,但视线一定是缭绕在她们左右的;清冷的眼光,看似威严,其实隐藏着无限温暖和关切。天大的事,只一看到他,心就宽了。而此刻的西壁下只余一方空席,一片凄凉。
二姊直到此时,才真正像是回到了父亲身边、眼前的姊妹三个,只有她能清清楚楚记得母亲去世的情形。母亲是因为生缇萦难产,不治身亡的;那时她是八岁,大姊也不过十岁,老三老四,一个六岁,一个四岁,再加上一个刚生下来的缇萦,这么一群无时不能无人照料的小女娃,亏他有那份耐心来对付!虽说有个得力的卫媪,但炊事、洗涤、洒扫,一天有做不完的杂务。姊妹五个,还是他父代母职带大的。白天,为人诊病也带在身边,晚上,总要起来好几次,看看谁踢开了布衾,怕的受凉得病,特别是老四有夜啼的毛病,一哭就非得父亲抱着哄骗,才能安静。父亲的身体,就是这样虚亏下来的。
她还记得在临淄的时候,母亲亡故不久,便有人来说媒,劝父亲续娶。二十九岁丧妻,没有理由不续娶,何况有五个女儿,也得有个能干贤惠的后母来教养。谁知父亲怎么也不肯。表面上是说:“我有五个女儿,最大的只有十岁,最小的还在襁褓,谁嫁我谁吃苦!都望而生畏了,有谁肯嫁我?”其实呢?他思念着母亲,又怕五姊妹在后母手下日子不好过,宁愿不娶。想到父亲一生辛劳,从未过一天安闲的日子,好像活着就是为了病人、为了女儿。病人一个个好了,女儿一个个嫁了,过了半生的寂寞岁月,还有更多的寂寞在后面。而如今竟连过寂寞的日子,都似乎已成奢望!这样一位完全不顾自己,只为别人的人,竟落得今天这般光景,天道在哪里?
这样想着,二姊不由得激动。过多的悲愤,反阻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