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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吴义却还有阳奉阴违、另作刁难的手段。钳钅大虽开,他又从腰间取下一圈麻绳,抖了开来。卫媪看此情形不妙,赶紧踏上两步,问道:“吴公,这麻绳作何用处?”
“你不是说,你也是‘狱吏世家’么?该懂事啊!”吴义阴恻恻地望一望那辆一无掩蔽遮挡的囚车,“走到半路上,犯人跳车逃掉了,你可是替不得我去吃官司。”
这一说卫媪恍然有悟,是要把主人用绳子绑在车柱上,这与刑具不开,有何区别?但吴义的话却又似乎言之有理,卫媪的思路被绕住了,一时转不过念头来,只不住地眨着眼。
吴义可得意了,慢条斯理地理着麻绳。越是这样,越显得他的动作诡异,在五姊妹和所有围观的人,都以紧张或好奇的眼光,注视着吴义的动态。静悄悄地,连声咳嗽都听不见。
忽然,蹄声隐隐。也不过刚刚注意到它,人马便已在街口出现,一黑一白,两骑怒马,奔驰如飞。看这如在疆场冲锋的来势,闲人吓得纷纷躲开,让出一条极宽的路。等两骑马到,双双一勒,都是一声长嘶,前蹄上扬。前面那人,就马直立之势,轻巧巧往下一滑,将缰绳抛了给他的同伴,抬头一看,大喊一声:“师父!”随即奔了上来。
淳于意五姊妹及卫媪,一看到那张脸,顿时目瞪口呆,几于忘却人间何世!等她们醒悟过来,异口喊一声:“阿文。”纷纷围绕车前时,缇萦却跺一跺脚,悄悄转身,消失在人丛中了。
谁也没有发觉她失踪,包括淳于意在内,眼光都只落在朱文身上。饱受刺激、精神疲累恍惚的淳于意,看着服装华丽,鞍辔鲜明的朱文,恍如梦寐,似熟识,似陌生。心中也浑然不辨自己的感觉,是酸辛,是欢喜,只茫然地想着朱文在自己身边的那些岁月,就像偶然想到儿时的光景那样,但觉遥远寥漠,如同隔世。
然而也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神情。四姊妹你一言,我一语,都争着在向朱文问话。他有太多的话,这时却无从说起,所急于要表明的是,为报师恩,来共患难。然而这话也可暂时不说,要紧的是,得想想眼前可以做些什么?
于是他撇开四妹妹,只仰脸向淳于意说道:“师父,我从长安得信赶回来的。带了个朋友来,可以帮我们的忙。你老放心,我送你到长安去。此刻我先跟我朋友谈一谈再说。”
“好极了,”二姊接口说道:“正少你这个人。阿媪跟五妹——呀!缇萦!”
果然,环视搜索,不见缇萦的踪影,四姊妹无不讶异,只有淳于意与卫媪有所意会,但做父亲的又不如尽知缇萦心事的卫媪,更了解得透彻。淳于意只知女儿心恨朱文,故意避开。而因爱生恨,且还怕羞,这微妙神秘的情窦初开的少女心理,却唯有卫媪能够识破。
缇萦与朱文的情形,最隔膜的是大姊,因而也就数她最着急:“到哪里去了呢?该去找一找!”
“不用去找,也不用管她,回头自然会来。”卫媪看着略有些困惑的朱文说:“你有话跟你的朋友说,就快去吧!时候不早,想来就要动身了。你快去快来,我还有要紧话说。”
朱文这似乎才想起自己要办的事,答应一声,匆匆走了。再看吴义,已不在车旁。于是四姊妹,先扶着淳于意在车上坐了下来,有一番依慕陈诉。卫媪却不去管这些,只把一双眼瞪住了朱文和他的朋友。
朱文的朋友要比朱文大好几岁,一般也是毫不在乎的劲儿,手执缰绳,含笑而立,有种说不上原因的顾盼得意。但细细看去,另有一股精悍之气,是朱文所没有的。他也穿着华丽,而且是膏梁子弟讲究衣着的那种华丽,与朱文的穿得有些暴发户的味道不同。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以卫媪的眼光阅历,竟也无从识其端倪了。
等朱文走了过去,略略交谈数语,只见他们一齐转身,向行馆大门望着,卫媪也转过脸去,看到正有四名狱吏出来,走在前面的吴义和艾全——他远远地就扬手招呼,接着抢步上前,与朱文的朋友,拉手拍肩,是好友异地相逢,十分高兴的样子。
然后,卫媪看到朱文的朋友在为朱文和艾全介绍。两个人往前一凑,变成三个人的密语。艾全的个子高,微微偏腰听着,不住点头。看这模样,艾全不但跟朱文的朋友有交情,而且相当尊敬。
片刻工夫,密谈似乎有了结果,艾全回身招手,把吴义唤到跟前,低声嘱咐了几句。吴义便即转身,径自往囚车这面走来。四姊妹不由得又紧张了。
“你看!”四姊眼尖,拉一拉身边卫媪的袖子:“这一刻的神气跟刚才不同!”
不错!是不同了。刚才是满脸的煞气,一望而知要来找麻烦,此刻却是心平气和的神态,在没有领教过他的人看来,甚至可说是笑意迎人。
“别多说!”卫媪这样低声告诫了一句,走上两步,迎着了吴义,先开口问道:“吴公有什么吩咐?”
“不是说该给仓公稍留体面吗?”吴义改了称呼,不再指斥淳于意是犯人了,“不过我们的公事也不能不顾。我有个计较,可以两全。”
“好极了。”卫媪欣然答道,“请教!”
“换一辆车子好了。最好是帷车,要宽大些,我们派一个人跟仓公坐一车。这样,仓公的体面也保住了,我们的公事也交代了。只是车盖照例要去掉……”
“使得,使得!”卫媪喜出望外,抢着应承。
“你再无别话就好!快去找车吧。”
“车,现成。”
现成有两辆车停在坊巷口上,一辆装着行李,一辆空着,原是供卫媪和缇萦使用的,此时不妨移用。
听说现成有车,吴义就好回去交代了。等他一走,四姊妹都极有兴趣地走了拢来,要问卫媪,这狱卒前倔后恭的缘故。她此时哪有工夫谈这些话,只关照四姊:“快把我们自己的车去唤了来!”
四姊答应一声,兴匆匆地去了。走到巷口,两车俱在,那一双父子的御者,却不知去向。四姊心想必是看热闹去了,人涌如潮,要找着他们,却得费一段时间,怕误了事,说不得只好不顾仪态的娴雅了。于是张嘴大声喊着那两名御者的名字。
喊声未毕,车帷一欣,探出个头来,倒把四姊吓一跳。定睛看去,竟是缇萦,闭着嘴脸上板得一丝笑容都没有。
“咦,是你!”四姊诧异地问:“怎的躲在这里!阿文来了,你可曾看见?”
“管他呢!”缇萦没好气地答了这样一句。
四姊无缘无故碰了这么个钉子,一时倒愣住了。通前彻后想一想,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她十分好笑地自语。
缇萦不再理她的话,只问:“可是要动身了?”
“快了。你下来!把这车让爹爹坐。”
“怎么呢?”
“那狱卒答应给爹爹一辆有帷的车,派一个人陪着,一块儿坐。”
四姊故意又加一句:“这,是阿文来了以后的事。”
缇萦又惊又喜,心里还有种无法形容的得意,但不愿在四姊面前泄漏消息,反倒把脸绷了,悄悄下车,管自己向前行去。
四姊又好气又好笑,还有些不放心,不知她会走到哪里去,但此时也实在顾不得招呼她,只放开喉咙大声喊御者。
她喊无用,结果却是缇萦把他们找了来了。四姊匆匆说了经过,御者不敢怠慢,驾辕套马,这得有一会工夫,姊妹俩帮不上忙,便只好在一旁等着。
缇萦依然保持沉默,四姊却没有不开口的理由,而且她心里也确是有许多话说。
“真是没有想到,阿文在这紧要关头,居然赶到了。”她感慨而欣慰地说。
缇萦未曾作声。
“阿文说了,他要陪爸爸一起上京。这一下,你跟阿媪在路上不愁没有人照应。”
缇萦仍旧没有表示。
看她那执拗僵硬的脾气,四姊忍不住有些生气,便不再多说。等套好了马,她先上车,看看缇萦丝毫不动,便忍着气催她:“上车来嘛!”
“我在这里等。”
“这是什么时候?”四姊厉声相责。
贯入耳中,注于心头的一句话,如严冬饮下寒泉,凛冽之感,令人戒惧,缇萦有着极深的内疚,于是略提一提衣服,急急上车,御者叱喝一声,双马得得,往前驶去。
原有满腹不快的四姊,反倒负咎不安了,深怕缇萦觉得委屈,所以含笑执着她的手,用极柔和的声音问道:“你可是对阿文有何不满?能说给我听吗?”
缇萦实在不愿说,而且也无从说起,只是她也怕再不作答,又会引起四姊的不快,所以想了想,这样回答:“阿文不是善类!”
四姊对朱文近年情形,不甚了解。她只听说他犯了过错,为父亲逐出门培,却不知是何过错。但像今天这样,师门有难,远来相共,却落得个“不是善类”的考语,那就连她都替他不平了。照此看来,缇萦对他的批评,一定另有所本,或者是朱文私底下如何“欺侮”了缇萦,所以她才有这种深恶痛绝的表示?
一层层想下来,四姊自觉有了较深的了解,同时也生了浓重的疑虑,亟于想问个究竟。只是她自己不过是个才出嫁不久的少妇,妹妹又还不过是个刚及笄的少女,要问清这一件事,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措词?因此,脸上显现了极其尴尬暧昧的神色。
偏偏车帷邻处漏进来的阳光,正好照在她脸上,缇萦看得极其清楚,深深诧异于她不知缘何而有如此的表情?心里困惑,口中有话:“四姊,你在想什么?”
这一逼,倒把她逼出一句话来了,“我在想,”她加强了语气说:“阿文一定对你曾有什么非礼。可是么?”四姊怎会想到这些地方?但想一想,果然不错。那黑夜跃墙私访,赠衣赠果,都是大悖常礼的行为,可不是非礼吗?
于是,缇萦双颊浮现了红晕——再无别的表示。
她坐在黑头里,双颊的红晕,四姊看不见。不过没有表示,犹如默认,这一点却是很清楚的。
四姊因此越感关切,声音也变得惶遽了:“告诉我!”她摇撼着缇萦的手说、“阿文对你如何非礼?”
缇萦看她问得如此急切,不能不说了。当然,那不是什么光明正大,可以侃侃而言的事。“有一天,是爹爹从临淄回来不久,半夜里,他,偷偷儿的——”吞吞吐吐好一晌,却又不肯说下去了。
“偷偷儿怎样?”
“不知他是怎么跳墙进来的。拿一粒栗子抛进来,把我弄醒了。叫我到窗前、跟我说话。说他在临淄的事,又送我一件绣襦。”
“以后呢?”
“以后又说了好多话。”缇萦不愿细说,轻易推脱,“一时也记不清了。”
“再以后呢?”
“以后就走。还说第二天再来。”这触及了缇萦最深刻的一段记忆。想起那晚上朱文失约不至,为他担忧流泪一整夜的情形,不觉口发恨声:“谁知他再也没影儿了。”
四姊大惊,照此一说,不是始乱终弃吗?
疑问愈重,关怀愈深,但偏偏再不容她有所探问——车已到了行馆门前,这面姊妹俩相将下车,那面大姊和二姊已将父亲扶掖上车,去了车盖,放下朝外的车帷,遮断了无数闲人的关切、同情却令人难堪的眼光。这一下,淳于意仿佛山水火而登在席。卫媪和淳于意家的姊妹们,心头也如同移去了一大铅块,比较能自由自在地喘一口气了。
例外的四姊和缇萦。四姊怀着一腔新添的心事,缇萦却不免忸怩。朱文与他的朋友和那些狱吏在另一处谈话,固然暂时可以避免相见,但最长的三个姊姊,却都以异样的眼光投注在她身上——显然地,卫媪必把她与朱文如何秘会,以及第二天朱文失约不来,她如何魂梦皆惊、彻夜不安的情形,都告诉了她们了。
幸好,那只是极短的片刻。大家的一片心,很快地又都关注在父亲身上。环立车前,絮絮省问。缇萦要一路追随,尽有亲近父亲的机会,此时乐得退后,避开了四个姊姊,去想自己的心事。
想到心事,第一就要想到朱文,顿时意乱如麻,只觉悲喜莫辨,爱恨难分。她正痴痴地体味着自己的心境,忽然发现人丛中似有骚动,定神细看,只见狱吏、御者,匆匆各就职司。行馆内,杨宽正由内史陪伴着,步出门来,一番揖让,纷纷登车。再回头看时,无盖车内,已有一名狱吏,在执行监押犯人的任务。车帷半启,依稀望见父亲容颜惨淡,微作苦笑,四个姊姊,则都是泪光莹然,一遍又上遍地在说:“爹爹保重,千万自宽!”
这就要走了!千里长行,由此而始。自己呢?缇萦心里着慌,一把拉住卫媪,跳着脚说:“我们怎么办?得赶快再找车跟着爹爹一起走啊!”
语声未终,车队已行,扬起好大的尘上,车轮隆隆,震得满街轰轰作响。狱吏伸手一拨,无情的车帷倏然下落,遮断了他们父女们的视线。三姊第一个失声而哭——这一哭开了头,连缇萦在内,无不涕泅滂沦,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