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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她把她的顾虑说了以后,朱文立即答道:“你随时可来侍奉师父,原是杨曹椽允许了的。回头我再带你去见一见艾公,当面重托一番,就更方便了。”
“对!”淳于意点点头说:“时候不早,带她走吧!”
父亲这样吩咐,缇萦不敢违拗。于是说声:“爹,我走了。”就先起身,去等朱文。
朱文向淳于意叩了个头:“师父!我也走了。你老人家自己保重。还有,要具狱辞,请记住。”
“我记得。你也一路小心!”淳于意此时心里难过,想说两句什么安慰或者勉励朱文的话,竟然无法开口,只有再说得一句:“你就去吧!”随即把身子转了过去。
朱文和缇萦都是黯然垂首,轻轻带上了门,携着那一囊书信,悄悄地望外而去。
外面有间小屋,艾全一个人正在独酌。经过朱文的引见,和缇萦自己谦恭亲切的拜托,艾全满口答应,他和他的同事,一定会给她许多方便。
于是拜谢了艾全,缇萦随着朱文回到自己院子里。一见守在灯下与燕支在闲话的卫媪,便先报告新消息:“阿文明天要赶进京去了!”
卫媪大为诧异:“这是怎么说?”
“我跟阿媪好好谈一谈。”朱文老实不客气地看一看缇萦和燕支说:“请你们到哪里玩一会再回来!”
两个少女有所表示,卫媪先就不以为然:“这么晚了,叫她们还到哪里去?让她们留在屋里,我跟你到院子里去谈。”
取了两方坐席,卫媪和朱文就在院子里商量大事。朱文把他的想法,以及一切安排,细细说了一遍,接着又说:“阿媪,若是你不反对,明天一早,我就走了!”
卫媪沉吟着,自觉遇到了委决不下的难题。不是反对朱文的做法,而是想到自己肩上的责任——那一囊珠宝关系太重,交了给朱文,倘有疏虞,万事全体;不叫朱文带去,又怕误了事机,不但虚此一行,亦恐以后追悔莫及。
朱文猜到了她的意思,但不便作任何表示,所以也沉默着。
由于一时无法决定,卫媪宕开一笔,谈些别的:“你这一去,把燕支怎么办?”
“这好办。一路为阿媪和缇萦作伴,到了长安,她走她的,不用管她。”
“嗯。”卫媪又问:“那么,从你走后我们如何联络?到了长安,在哪里会面?”
“我自会托孔石风与阿媪联络。何时到长安,自然也容易打听,到那时我亲自来接——如果事情顺利,我会先折回来归队。”
由孔石风想到周森,看他们的行事气派,连想到朱文能结交这样一些人物,立刻就觉得没有再怀疑他的必要了。其实卫媪并不是怀疑朱文,从小看他长大,本性如何,了解极深,只是这一囊珍宝,关系主人的生死;一门的荣辱,责任特重,不敢轻于脱手而已。
这时既已打定主意,便不必再去说那些空耗辰光的闲话了。“朱文,”她用低沉的声音,开门见山地说:“我把你二姊夫送的那些东西,让你带去。不过有两句话,就算多余,我也不能不说,你可愿听?”
“提到这一层,我也有话。阿媪,你先说了我再说。”
“第一,要用得得当,可别填了狗洞,年轻的人,总不免容易相信人。有些事上了当,学次乖,倒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这件事千万上不得当,你师父的身家性命都在这上面。”卫媪歇了歇又说:“可千万当心,不要露白,还有,我看你这半年也学会赌博了。切切自警,不可误子大事!”
“阿媪这两点都说得是:我此时说什么也都无用,总之,我自以为不是那种糊涂人。不过这些东西,是不是一定要带,我一直在思量——我想还是不要带去的好。好在周森也说过了,凡事要用钱之处,他必尽力,明天我先去看看他再说。”
“这也是一个办法,但有一层,你须想到,用钱要用得是地方,也还要用得是时候。倘或一切顺利,你却拿不出东西,变成空口说白话,岂不错过时机?”
“阿媪说得是!”朱文沉吟许久,断然地说:“东西我决定不带,免得累赘,若须用时,我自己来取。如果真个不能亲自来,我找妥当人来取。”
“是怎样的妥当人?”
“此时哪里知道?”朱文很郑重地说:“阿媪你放心好了,江湖上,一诺如山,生死不渝。我遣来的人跟我亲身一样。”
卫媪想一想又说:“总得有个凭信才好!”
“那好办!”朱文站了起来,“到屋里再说。”
回到屋中,朱文找了个竹子,用把极锋利的刀剖成两片,并且故意做成一个相错的缺口,严结合缝,足为符信,朱文自取一半,另一半交了给卫媪。
“这是干什么?”缇萦好奇地问。
“你让阿文告诉你!”卫媪灵机一动,紧接说,“你们到外面谈去!我可要睡了,别吵了我睡觉。”
燕支在周森那里,学的就是这些鉴貌辨色、随机应变的功夫,所以紧接着也打了个呵欠对卫媪笑道:“我也困了,阿媪,我跟着你睡?”
“好,好!我们把寝具铺开来。”
两个人一吹一唱,连正眼都不看他们,这自是替他们安排一个话别的机会,但做得似乎太明显了,缇萦很不好意思,微斜着脸僵在那里,有些无法动弹。
“走吧!”朱文老实不客气拉了她一把。
缇萦白了他一眼,使劲把袖子一甩。但借着这个势子,正好走出门去,却听得背后卫媪在笑。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漆黑的走廊上,谁也没有照顾谁,倒像是彼此不知道另外还有一个人似的,这反常的现象,多由于这是梦寝所不及的一种意外,不但缇萦,连朱文也有些紧张。当然,眼前是一个喜出望外的好机会,但来得太突然,令人有措手不及之苦——该表示怎样的态度,该说些什么话?他全然不知,须得好好来想一想。
在缇萦,不知是兴奋还是害怕,或是两者兼有,使得她发抖了,牙齿震震有声,自己管不住自己。她一赌气使劲咬住,直咬得牙龈发酸。稍一松劲,上下牙齿倒又捉对儿在打架了。无可奈何,只得悄悄住了脚,扶着柱子歇一歇,好让自己的心静下来。
朱文忽然发觉,缇萦似乎没有跟着。回身看去,只影绰绰一条伶俐身影,倚柱而立,折回数步,渐渐看清,真的是她!
“怎么不走了?”
一问,反倒提醒了缇萦,轻声说道:“走到哪里去?”
漆黑的天,走到哪里去都不合适!但也正巧,突然间云破月来,清光溶溶,洒落满地的树影。朱文高兴地说:“我去拿两方席来,到树底下坐!”
“不要了!”
缇萦阻止他这样做,却未说原因,但她到底还是跟着他走到了树下。他脱下身上的布袍,铺在地上,自己先坐了下去,顺手一拉,缇萦立脚不住,一歪身子,恰好倒在他怀中。
这时她不发抖了,心却跳得厉害。挣扎着坐直了身子,乞人似的说:“不要这样子!让阿媪,还有燕支看见了,多不好?”
朱文不响,深深地吸了口气,把那想紧紧搂抱她一下的意念,强制压抑了下去,而缇萦也无话。彼此沉默着,都觉得有些僵硬得不得劲。
朱文颇为失悔,不该这样子轻率鲁莽!缇萦像个刚探头伸足去看世界的小猫,不该一下子吓了她。于是,他温柔地道歉:“别生我的气!我不是有意的。”
缇萦微微一愣,心里转了转念头,才意会到他是指刚才把她拉入怀中这回事,其实,这时她倒颇想依偎在他的胸前。她想象着那一定是非常舒适的一种坐法——地下坎坷不平,还有碎石梗着,实在不舒服。
“你怎么不说话?”他轻轻地问。
“这地方不好。”她说。
“怎么呢?”
“你摸摸看!”
她捉着他的手,一摸她身边的地面,他就懂得了,便伸手把它揿来揪去,撤到一块比较软的地方,便说:“这里好!来,我替你挪一挪地方。”
挪了地方,果然好得多了。不但地面软和,而且树叶间正有一块极大空隙,月光照下来,正好让她们彼此看得见脸。
“缇萦,你笑的时候最好看,不笑的时候也好看!”
“鬼话!”缇萦笑道:“你倒不说生气的时候也好看?”
“对啊!我原想这么说的。让你一说破,我倒不好意思说了!”
居然有如此涎脸的人!缇萦只好叹口气。但是,心里却是种异样的满足。就这几句话,把他们之间的僵冷的感觉,消除净尽。两个人的身子靠近了,朱文把一双手圈过来揽住她的腰,她也斜靠在他肩头,目光恰好对着窗户中漏出来的一方黄光。然后,忽然黄光也不见了。只觉得月光更清、更白。
“阿媪睡了。”缇萦说。
“让她睡去。”朱文说,“这时候进去反倒吵扰了她。”
“燕支也睡下了。”缇萦说,“如果没有睡着,不知她心里在想谁?”
“自然是想她那未过门的丈夫。难道还会想我吗?”
“也说不定是。”
“没影儿的话”朱文问道:“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呢?”
“既说‘没影儿’,当然我看不出什么。如今你问我‘从哪里看出来’的?可见得你自己也早已看出来了!”
朱文让她一下绕住了,竟无法驳她的话。只好笑着不答。
缇萦却忽然认了真,霍地转过脸来问道:“我说的话对不对?如果不对,你怎不作声?”
“你的话不对。但我无法驳你,所以不作声。”
他平静的语气,对缇萦有种折服的力量。她笑一笑转回身去,得意地说:“你也有被我驳倒的时候!”
“我不怕你驳倒我,只怕你不理我。”
“哼!”缇萦撇着嘴说:“你以为我真的愿意理你?我不知道自己跟自己说过多少遍了,永远不要理你!”
他接着她的语气笑道:“不过,想想又心软,还是理‘他’吧!”
“那是看在爹的份上,还有,看阿媪的面子。”
“难道你自己对我就一点也不在心上吗?”
缇萦不答,想了半天说:“你最好不要提这个,提起来叫我好恨!”
没有比这句话更能让他了解她的心了!一种得福逾份的感觉,使得他微有恐惧,不自觉地紧握住了她的手。
“你的手怎么了?”缇萦诧异地问:“一手心的汗!”
“缇萦,”朱文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劲,在她耳边急促地说:“嫁给我!”
缇萦一愣,然后“扑通、扑通”地心跳。扭保得抬不起头来。
“你一定要嫁给我!非嫁不可!”
他那似乎咬牙切齿的语气,倒像是跟什么人赌咒。仿佛谁要说一句反对的话,他就要跟人挤命似的。这使得缇萦有些害怕,因而引起了反感。
“我明天就跟阿媪去说。”
“不要!”缇萦断然决然地阻止,“要说了,你就永远别想我再理你!”
看她的神情,眼瞪着,嘴嘟着,脸板得一丝笑容都没有。是真的触着了她的什么忌讳?这把朱文吓一大跳,但也十分困惑,什么话都不敢说了。
同样地,由朱文的神色,缇萦也察觉到自己的语气、态度,都不免过甚,不然朱文又何致于吓成这个样子?想想又得意、又好笑,举袖掩口,终于“扑哧”一声,想忍也忍不住。
这一笑,顿时改变了朱文整个儿的感觉。又上她的当了!他在心里说。随即长长地吐口气,故意拍一拍胸部,作出那受了虚惊的样子。
“你以为我吓你吗?”缇萦不得不再度提出警告,“我是真话!”
“知道了,知道了。你的话那还有假的吗?”
“是真的,是真的!”
“不错,是真的。”
这下轮到缇萦着急了!怎么样说,他也只是等闲置之。当然,她只怪自己不好,并不怪朱文油滑。心里想了一会,觉得应该把道理说明白,他自然就会了解她的意思了。
于是她说:“我是为你着想,不愿意让人家笑你!”
“笑我?”朱文愕然:“谁?”
“我就是。”
“你笑我,我不怕!”
“那么你怕谁笑呢?”
“说实在的,什么人我都不怕。”
缇萦大为不悦,沉着脸骂了句:“没出息!”
只有这样子才是朱文所怕的,所以陪着笑解释:“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那些势利小人,最爱笑人,我见得多了,你越怕他笑,他越得意,所以我不在乎他们。如果是笑我笑得有道理,我怎能不怕?”
“当然有道理。譬如你跟阿媪去说什么,阿媪口中不说,心里在笑你,把你看轻了——原来你跟爹爹共患难,不是想着爹爹对你的好处,是有图谋来的!”
这话可叫朱文受不了!猛然一跳而起,指着缇萦,只把脸涨得通红,期期艾艾地似乎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缇萦有些害怕,也失悔话说得太重了些。但事已如此,只能沉着应付,仰脸看着他,把语气放缓和了问道:“我冤枉你了吗?”
“哼,哼!”朱文连连冷笑,壮阔的胸脯,一阵高一阵低,仿佛要爆炸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