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缇萦-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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枉你了吗?”

“哼,哼!”朱文连连冷笑,壮阔的胸脯,一阵高一阵低,仿佛要爆炸了似的。

“何用气得这个样子?”缇萦强笑着,心里颇为不安,不知道如何才能使他的气平伙下来。

朱文多少天来所受的委屈,这时一下子都集中了。气血上冲,把记忆中一切好的、美的东西都遮盖住了,这时唯一的一个意欲,就是如何用有决绝的表示,来证明他赴难师门的一片心血,洗刷了受自缇萦的、平生最大的污蔑。

然而他到底还有些男儿气概,耻于把脾气发在一个柔弱的女人身上,所以只是不断跺脚击掌,自己抓自己的头发,像头被困住的猛虎似的。

缇萦忽然伤心了!觉得男人都是靠不住的,都是只把自己看得极重要的。也不过一句话重了些,便做出这副受了天大冤屈的样子!他就不想想,人家为他受过多少无法向人倾诉、唯有背人挥泪的委屈?要照他那样子,不就应该投井上吊吗?

这样想着,觉得自己对他的那一片心,到头来毕竟枉抛了!这样就不但伤心,更成绝望。自怜的一念初起,陡觉双眼发热,旋即模糊,眼泪无声地流得满脸。

月光闪烁在泪珠上,朱文偶一回头,立即发现,冲口说道:“你哭什么?就会哭!”

这一声,把缇萦的悲伤化为愤怒,而愤怒恰有止泪之功,她用手背把眼泪一抹,霍地转了个身,背对朱文咬着牙说:“你管我哭什么?总不是为你!你去死!休想我有一滴眼泪给你!”

朱文怒不可遏!一跳跳到缇萦面前,蹲身下来,双手握住她的肩头,使劲的摇撼着说:“谁要你的眼泪?我告诉你,冲你刚才一句话,你要嫁给我,我都不要!”

缇萦气得手足冰冷,只不断地说:“好!好!”然后冷不防使劲一推,把朱文推倒在地上,自己却又背过身去了。

发泄了怒火的朱文,头脑突然间清醒过来!想一想自己刚才说的话,倒抽一口冷气,几乎瘫软在地上。

怎么办呢?是如何一下子鬼迷了头,把她得罪成这个模样?“该死,该死!”他不住地捶着头骂自己。

受了气的缇萦,正要起身回屋,忽然听见他那样在骂,一时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借着站起的势子,偷偷一望,才知道他是在自责。

这是个太出意外的发现——同样地,她也如他一般,那一骂一推之中,其实已消除了大半的火气,这时看他那么大个子的一个人,这样坐在地上自怨自艾的一副可怜相,不由得心软了。

“哼!”她微微冷笑,“刚才那副狠劲儿,到哪里去了什一听这话,朱文真如喜从天降,一跃身,兜头长揖,嘻嘻地笑道:”一切是我糊涂、荒唐。另性气!“缇萦自然还有些气,特意把身于避开冷冷答道:”你请吧,我不敢意你!亏得你没有带剑,要带着,还不一剑把我杀掉!“

“怎说这话?”朱文大为局促,“叫我置身何地?”

“然则你所说的话,叫我又置身何地?”

“好了!”朱文只好涎着脸说,“这一段你就揭了过去吧!”

“我不像你那么善忘,也不像你那样善变。一会儿工夫,就能从老虎变成一只老鼠。”说着,想起刚才他那拚命捶头,仿佛不知道疼痛的怪模样,倒又忍不住要笑了。

“好了,我现在说句正经话,你听不听?”

“说正经话,我自然会听。”缇萦将信将疑地说,“不过,我从不知道你哪一句是正经话?”

“这,你未免太不信任我了!至少关于师父的大事,我说的总是正经话。”

缇萦想了想,这不错!便不作声,作为默认。

“我现在要说的一句话,还是与师父有关。”朱文加重了语气说,“等师父的大事办妥了,那时候你怎么说?”

这话叫缇萦好难回答,既不明白表示,也不肯率直拒绝,只好含糊其词地答道:“时候还早呢!现在谈不到此。”

“不,现在就谈。”

朱文坚决地说。

“你这不是逼我吗?”

“世上有许多事是非逼不可的。”

“你如果一定要这样子地逼我,就显得你对爹爹,不是一片真心了!”

“这话不然。”朱文极从容地辩解,“我不是拿替师父办事来作为要挟,你允许了我就办,你不允我就不办。不是那样!不管你对我如何,我一样尽心尽力替师父去奔走。但你就是不愿意,总也得说一个字,好让我死心!”

这下缇萦真是再无闪避的余地了!同时也颇欣慰于他所显示的那种光明磊落的态度。但要她亲口明明白白私许终身,总觉得是件万万不可的事。所以千回百折地思量,终归于无话可答。

忽然间,她想到了一个自以为极好的说法:“这话,你应该跟爹爹去说。”

其实,这已是一个尽在不言中的答复,而朱文却意犹未足,更进一步地问:“师父不许,我自然无话可说。师父许了,你又怎么说?”

“我说什么?”缇萦生气骂道:“我说你是块死木头!”

“喔!喔!”朱文终于愉悦地笑了起来。渐渐地,两人又并肩偎坐在树下了。月光中,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眼中各有一层神秘的光辉,也都是傻嘻嘻地笑着。

“我就不懂,”缇萦问着:“你看我有哪些好?”

“这你可把我问住了!”

说了这一句,朱文用双手捧着她的脸,痴痴地望。她觉得被他看得心里发慌,然而她并无任何挣扎。

“我该怎么说呢?反正是真的好看,不是我心里以为你好看就好看!像这样子看着,我看一辈子都看不厌。”

“哼!”缇萦笑着推开她的手,“若有一天你敢说一句‘看厌了’,那时我再跟你算帐!”

“永远不会。将来你就是成了阿媪那个样子,我仍记者你此一刻的形象,到死都不会改变的。”

如水满则溢,蓄积在缇萦心中的、无数的关于朱文的往事、感觉、想象——不管是恩怨爱憎,此时都化作一股不可遏制的冲动,叫一声“阿文”,一扑扑在他怀中!

10

长安在望了,人也累极了!

昼夜急驰,几乎衣不解带,到此才可以定下心来松一口气。朱文最怕的一着,是与阳虚侯途次相左,到了长安扑个空。幸好一路迎了上来,凡遇官驿邮亭,细细打听,都说只见阳虚侯一个多月前入朝,却未见他回国。现在有把握不会扑空了,不妨先歇一歇,最好能把这满身风尘,略略拂拭,免得进城拜客,叫人看着狼狈不堪。

恰好不远之处就有人家,策马到了那里一看,浓阴匝地的榆、柳树下,驻足暂歇的旅客行人,还真不少。也有卖浆、卖胡饼的贩夫,忙忙碌碌地在做交易。再往里看去,竹篱内围着一大片瓜田,碧绿的藤上累累结实。有个小女孩正在细心地捉枝叶上的毛虫。

“嗨!”朱文最爱吃甜瓜,牵着马望竹篱内喊道:“卖几个瓜我吃。”

“瓜不熟不卖!”小女孩口齿极其伶俐:“瓜熟了,你尽管来吃不要钱。”

朱文咽口唾沫笑一笑已经走了,忽然看见竹篱内有口井,便又住足,高声问道:“瓜不能到口,可能让我汲桶井水?”

小女孩偏着头看了看他,很神气地说:“你的马可不许进来!”

“当然罗!”朱文笑道:“踏坏你的瓜田,我也舍不得。是不是?”

小女孩笑着走过来,开了竹篱上的白木板门,等朱文系好了马,把他放了进来,指着井台说:“你要当心,井绳朽了,会断!爹说要换老不换——绳子都有了,就是懒得动手,只爱喝酒。”

看她老练而又稚气地数落她父亲,朱文觉得十分有趣,便逗着她说:“有你这等能干的女儿,你爹自然乐得偷懒了!”

“可是我不够高,井绳系不上架子去。而且我力气也不够大,打结打不结实。”

“好了,别这么要哭的样子。井绳在哪里?我来替你换!”

“真的?”她把眼睛张得大大地,又惊又喜:“陪,井绳在那里!你替我换,我去看一看,也有长好了的瓜,摘来给你吃。”

“好极了!不过先让我喂了马,回来就动手。”于是小女孩去摘瓜。朱文到井台边,很小心地打了一桶水上来,自己先埋头下去,痛饮一饱,然后去喂了马,回来替她换井绳。

“你的运气不坏!”小女孩走来笑嘻嘻地说——兜起衣襟中,有三个极大的甜瓜,朱文也刚换好井绳。顺手汲了一桶水上来,把瓜洗一洗,咬了一口,甜脆多汁,平生所未尝过的美味。

“好瓜!”朱文大嚼着,连声称赞。

“自然好罗!”那小女孩把脸一扬,骄傲地说:“我家的瓜,天下有名。”

“嘿,”朱文笑道:“年纪小,口气倒不小。”

“你不相信么?我看你没有到过长安。”

“怎么呢?”

“到过长安的人,没有不知道‘东陵瓜’的。”

这一说,朱文才想起曾听师父说过这个典故,广陵人邵平,在秦曾被封为“东陵侯”。秦灭以后,隐居长安东南的青城门外,种瓜为生。瓜极美,号称“东陵瓜”。不就是这个地方吗?

于是他又问道:“你可是姓邵?”

“当然罗。我不是姓邵,敢说‘我家东陵瓜’吗?你的话问得好笨。”

“对,对!”朱文对这口角伶俐的小女孩,真是心服口服,笑着承认:“遇到你,我就变得笨了。”

小女孩得意而又难为情地笑了。刚取了第二个瓜递给朱文,突然屋中有个嘶哑的口音喊道:“青子!你在跟谁说话。”

“一位过路客人。”青子高声回答,“他把我们的井绳换好了。”

“那该谢谢人家啊!”

“他要吃瓜,我摘了瓜给他吃!”

“好!”屋中又喊:“你快来吧!我又动弹不得了。”

青子一听这话,便把甜瓜往朱文手中一塞,歉意地说:“我不能跟你说话了,我爹在喊我!”

“慢着!”接瓜在手的朱文,顺势拉住小手:“你爹怎的说是‘动弹不得’?”

“我爹的腿有病,今天一定又犯了。要我替他捶半天才能起身。”

“让我看看你爹的腿。”

“你会治病?”青子不信似的问。

“对了!我就是专门替人治病的。”

迟疑了一下,青子终于带他进了屋。掀开院东厢的门帘,朱文看见一个不修边幅的中年人,躺在寝席上。枕旁一盏灯台,一卷简册,再就是一个皮酒壶,还有杂用什物,丢得满处皆是,几乎都无下足之处。

“爹!”青子把什物推一推开,指着朱文说:“这位客人要替你治腿。”

“噢!”青子的父亲,微微转脸,向朱文以目示意,“恕我左足强直,不能起迎!请教尊姓?”

“我姓朱。”朱文自觉有些冒昧,为了取信于人,便又说了句:“家师淳于仓公!”

“啊,啊!原来是仓公的高足。幸会,幸会!”

青子的父亲惊喜地要挣扎起身。朱文抢上两步,半跪着按住他的身子,“不必多礼!”他按一按他的左腿,病人立刻攒眉闭目,作出不胜痛楚的表情。

朱文有意炫耀一下本事,不问病情,只凭诊察其实是习见的病,用不着细诊,就已了然,替他的左腿,先按摩推拿了一阵,只见青子的父亲不住地哼着,是那种又痛苦又舒服的呻吟。

推拿按摩,全靠手劲,朱文虽然年轻力壮,但久已不习此技,手指僵直,格外觉得吃力,所以病人逐渐轻松,他却累得满头是汗。

幸得青子乖巧,拿块手巾,不住替他擦拭头面,这份真纯的情意,着实使朱文感动,虽苦犹乐,手上就更起劲——

“如何?”朱文认为差不多了,歇下手来问。

青子的父亲翻过身来,伸一伸腿,霍然而起,大声喊道:“舒服,舒服。真是神乎其技!”

于是重新见礼致谢,这人是邵平的独子,名叫邵哲,他自己说,虽以种瓜为业,但对于瓜田里的一切,还没有青子懂得多。平生嗜好是读书,但读的又不是儒、法两家和黄老之学的“正经书”,所喜者,异闻怪谈,小说家言。

正说到这里,鼓着滴溜溜一双乌黑滚圆的眼睛在一旁看着的青子,忽然插嘴问道:“爹!你就爱读书吗?”

邵哲一时倒愣住了,“还有什么?”

“酒!”

“不错,不错!酒。”邵哲大笑,“提起酒,我倒想起来了,还有些舍不得喝的佳酿,正好款待嘉宾。”

“多谢,多谢!”朱文赶紧推辞,“老实奉告,正待赶进城去,谒见一位贵人。虽有酒意,大为不便。”

“既是贵人,理应一早去见。”邵哲又说:“而且足下风尘满身,这样子去见贵人,亦未必相宜。”

朱文想想,他的话也不无道理,意思便有些活动了“。

“你别走!”青子也牵着他的衣服说,“我爹从不留人喝酒。一个人越喝越多,到天亮都不停。你跟他一起喝,劝他少喝些。”

“你看,我这个女儿,”邵哲笑道,“人小主意大,专门出我的丑。”

朱文也笑了,觉得这父女俩,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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