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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是这个消息,就使得缇萦和朱文如释重负。打点起精神,准备到期犯跸上书,救父出狱。
宽心一放,整顿全神准备迎接那有生以来最重要的一刻,缇萦有着一种从未经验过的、自己看重自己的感觉。那是最难、最险的一刻,但也是一个人最得意、最荣耀的一刻——当然她没有想到过艰难,“皇帝是最仁慈的”,孔石风的话一天不知要在她脑中出现多少遍?她在想,皇帝的仁慈,至少至少也会像阳虚侯那样。既然见了阳虚侯能够侃侃而谈,见皇帝有什么可怕的呢?
不仅是不怕,她还有个念头,一定要替爹爹挣面子!要让皇帝见了她的行径,必得赞一声:“到底不愧是良医的孝女!有胆量,有教养!”
因此,她天天自己演习着到时候应该拿出来的手眼身法和那一声高喊的“冤枉”;也因此,只要见着朱文的面,她定不能不谈此事。慢慢地,几乎整天逗留在他屋里了。
从洛阳开始,朱文始终没有跟缇萦说过一句私情话。是没有心思想这些,但是,缇萦那能相伴时必相伴的态度终于让他发觉了!一发觉便是兜心一沉,把什么事都先抛开,要来了断此事。
于是他故意不理她,随她自己来去,只当不知不见。缇萦体谅他心里事多,并不以为自己是受了冷落。这样到了要办大事的前两天,缇萦有句话要问他;刚还只叫得一声“阿文”,他立刻就不耐烦了。
“你不要成天缠着我,我没有工夫伺候你!”
当着刘端和孔石风,他竟说出这样的话来,缇萦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他们两人的异常尴尬的脸色,为她提供了一个证据,证实她没有听错他的话。这一下缇萦脸色大变,强忍着眼泪退了出来,回到自己卧室内;越想越伤心,也越想越害怕——她再也不能相信,朱文竟已变心;也许他根本就没有真心,只是自己太痴而已!
她简直傻了!一个人在屋里,思量往事,都如噩梦!
“缇萦,缇萦!”
她惊醒过来,抬头看时,是刘端和孔石风在窗外;她起来开了门,两个人一先一后进屋坐了下来。她不知他们要做什么,困惑地坐在下方相陪。
“有件事,我们要向你说明。”刘端开口发言,“朱文的师门赴难,不是为了别的,只为了江湖上的义气。不管他对你说了什么,对于原来的计划,是丝毫不受影响的。”
“呃,”缇萦头上昏昏沉沉地,弄不清他的意思,歉意地说,“恕我笨拙,请说明白些。”
刘端向孔石风看了一眼,孔石风点点头,略想一想答道。“有两句话说出来,希望你不至于伤心;朱文的援救令尊,完全是江湖上的义气,刘公和我的插手在内,也正就是这个缘故,朱文对你的感情如何,是另一件事;甚至于对你没有感情,也可以说。不过,即使对你没有感情,江湖上最重然诺,犯跸上书的事,既已决定,便当悉力以赴。甚望你对这一层,有个透彻的体认。”
原来他们要说的只是这样的两句话:“朱文对你并无感情,但犯跸上书之事,照行不误!”如果不是为了父亲,缇萦真想破口大骂:“你们替我滚,谁希罕你们的江湖义气?”
但是,为了父亲,天大的委屈,也得容忍,缇萦心想,决不能有伤心的表示;朱文如此无情,自己要显得比他更不在乎,那才不会让人看轻。
因此,她从容答道:“家门不幸,多承诸公仗义相助,感激不尽。到那一天,我自当谨慎将事,克底于成,始不负诸公的苦心。”
说着仪态优雅地顿首致谢。刘端和孔石风答礼告退,他们算是轻易地完成了朱文所托付的任务,然而他们并无轻松之感,相反地,心头如压了块铅似的,觉得十分沉重。
13
专为太子所设,用来礼待博学鸿儒的思贤苑,在长安西北,皇帝的车驾,应该出长安北面靠西的第一个城门——“横门”,门外跨越护城河的石桥,名为“横桥”,又称为“石柱桥”;这座桥还是秦朝所建,宽六丈,长三百八十步,平整雄伟,是长安的壮观之一。
一早,掌管北门区域及这座横桥的“都水会”,便征召民夫,把跸路所经的街道,洒扫清净;但五月十几的天气,已是骄阳如火,街道须要不断洒水,保持润湿;这样,车驾经临,不致扬起漫天的尘土。
那些洒水的夫役,是都水会衙门花钱雇用的;每隔二十步就有一名,肩挑担桶,手提长构,不断地舀着水往路面上洒去,要洒得匀净,而且不能停顿、是件极其吃力的差使。但其中有个粗犷的少年却不为苦,干得比什么人都起劲。
这个少年就是朱文。
他是通过刘端的活动,才得受雇;而且分配的地段,也是须先安排好的,正在横桥前面。他一面洒水,一面不断地在心里默想着卤簿经临时的所计划好的行动步骤,一遍又一遍,几乎想得有些厌烦了。终于日影将中的时分,听得泼刺刺的马蹄声。不一会,一个戴了虎贲冠,峰着绣衣的郎官,领着四名朱衣坚甲,腰悬弓箭的御林军士,骑着高头大马,疾驰而过,这是车驾的先驱,皇帝已经出宫了。
于是洒水的夫役越发工作得起劲;执戟的校尉,忙着驱散行人,片刻间横门内外空宕宕地肃静无声,只有一阵阵马蹄声由远而近,先驱的郎官,一拨一拨经过,然后隐隐如雷声。掌管京城警戒的中尉,和奉引车驾的京城地方官京兆尹,相继出现,这就到了洒水工作终了的时候。
在京兆尹的马前,朱文洒了最后的一杓水,随即挑着空桶走避。河边并无房屋,早就看好了地方,避在西面桥下——那是个并不太陡的斜坡,朱文往下走了几步,仰面伏卧,定一定心,注视着水面。
清脆的马蹄声中,混和看兵士的脚步声,“刷、刷、刷”地踩出极为匀整着实的韵律,通过横桥,声响更见宏壮。同时,水面上出现了雄伟的倒影,金甲朱衣的御林军;旌头绣衣的前导武官;黑衣武冠的宫廷卫士……
朱文清清楚楚地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口中发苦,耳中有声,随着水中黑衣人影的消失、心跳越来越快。当第一列貂羽金蝉惠文冠的影子自水中反映到他眼中时,他像突然间发了疯似的。一翻身往斜坡上奔,到得路上“哇”地一声狂喊,双手护头,埋着腰直往马队中冲——他想到报答师父之恩、缇萦之情、卫媪之义,以及江湖朋友的期许,都在这一冲上面,所以出尽全力,其去如飞。
分三行骑在马上的,都是郎官。十之八九原是富贵人家的子弟,自愿投效,来充皇帝的侍从。看来鲜衣怒马,威仪赫赫,其实少不更事,无甚用处,何况就是匹夫拚命,亦有辟易千人的气概,所以看见朱文埋头直冲,一个个都慌了手脚,有的取弓拈箭,有的勒马待避,顿时人影凌乱,蹄声杂沓,加上唏聿聿的马嘶,横桥前面,乱作一团。
这一下后面惊慌了,不知前面出了什么事?同时车驾阻塞。皇帝的一色纯白驷马所拉的黄盖朱轮安车,就在离横门不远之处停了下来。坐在皇帝右面,名为“骖乘”的郎中令张释之,一跳下车,仗剑护卫。
但这只是片刻的紧张,皇帝正待查询其事,已有负责指挥整个仪卫部队的卫尉,飞骑奏报,说是有人犯跸,业已被捕。并且为了他的警跸不严,出此小小的意外而清罪。
“噢!”皇帝平静地问:“犯跸的人,可带着武器?”
“并无武器。”
“那就走吧!你的责任,等回宫再议。”
于是重新整理队伍,继续行。当前队开始移动时,在等待的后队保持着高度的肃静,若非偶尔有马匹喷鼻的声音,在屋子里的人、不会想到门外有如许车骑。
就在这乘舆将发未发的一刻,有个如霜空鹤唳、巫峡猿啼的声音,清而且哀、哀而且厉,如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刃,划破了死样的岑寂。
“冤——枉——”
那凄楚的声音,一下子打入每一个人的心底深处,无不以关切的眼光一,搜索着声音的来源。在明亮的阳光下,他们看到道旁的社祠中,冲出来一条穿着青衣的纤瘦的身影,在急速地移动。一双白皙的小手高举过顶,顶着一方木简。这是非常容易明白的,穿青衣的女子有着非皇帝不能替她昭雪的沉冤。
忽然,负责警戒的校尉。记起了自己的职责。看到那女子奔向乘舆,赶紧过来阻拦,自然他的行动是粗鲁的,伸出长戟一格,把她打倒在地上,接着抢上两步,一伸手便去抓她的头发。
“止!”皇帝喊着,等那校尉住了手,他向骖乘的张释之说道:“一个小女子,何来非直诉于我不可的冤枉?廷尉鞫狱,叫我不能放心。”
耿直的张释之答道:“陛下莫轻下断语!民女鸣冤,究为何事,丝毫不知;或者不关廷尉之事。请先察阅书状。”
“不错,你把她带来!”
于是张释之徐步走向她面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民女淳于缇萦。”
“何事鸣冤?”
“一言难尽,民女请人写在上呈天子的书状上。请垂察。”说着把木简呈了上去。
张释之不接,“上呈天子的书状,我不便先看。”他说,“我可以带你去谒见天子。只是我的职责所在,不能不问你一句话,我怎么能相信你只是鸣冤,不是刺客?”
“愿受搜检。”
“你一个及笄女子,当街卸衣搜检,成何体统?”
“既如此,”缇萦略想一想答道,“愿受缚于乘舆之前。”
“好,好!”张释之笑道:“你跟我来吧!”
为了表明不是刺客,也为了耸动观感,缇萦并不起身,高捧木简,膝行而前,地上的砂砾,很快地把她的两个膝盖磨破了,一路渗出血渍。仁慈的皇帝看在眼里,大为不忍。
膝行到车前十步左右,缇萦停了下来,放下木简,俯伏在地,哀切切地高声说道:“民女淳于缇萦,愿乞天恩,为父赎罪。”
皇帝一听这话,心想:不对啊!刚才是高呼冤枉,此刻又说为父赎罪。究竟认罪呢还是不认罪。于是,做个手势,近侍郎官把缇萦的书简呈了上去。
这一通陈情的书简,是邵哲的精心结构。第一段铺陈淳于意为齐国太仓令时的清廉;第二段阐明良医同于良相的宗旨,说圣明在上,良相辈出,所以愿为良医,广推仁君活人济世的至意,同时约略计算了淳于意所救的人数。
“啊?”皇帝看到这里,问张释之:“我久闻有个良医,人称——仓公,可就是淳于意?”
“是。”张释之答道:“敬爱其人,故而不直呼其名,尊称为‘仓公’。”
既是这样一个方正清廉、仁心济世、受人爱戴的君子,何以又会获罪呢?因此皇帝急着又去读那书状——这以下,提到了正文,对于淳于意的获罪经过,叙得相当简洁,而且并无一句话抱怨廷尉。这是邵哲经过深思熟虑以后决定的写法,因为他考虑到皇帝可能会命令廷尉衙门复鞫此案,那样,得罪了延尉,就是极其不智的一件事了。
也因为如此,只好劝之以情,他这样替缇萦写道:“妾父今坐法当刑。妾切痛死者不可复生,而刑者不可复续;欲改过自新,其道莫由,终不可得!妾愿入身为官婢,以赎父刑罪,使得改行自新。”
这说法深得“哀而不怨”的温柔敦厚之旨。皇帝也知道申屠嘉持法苛刻,其中或不免有冤屈的情事。但是,下诏复鞫,即令能平反了淳于意的冤狱,其他“欲改过自新,其道莫由”的人又如何呢?
这一转念间,皇帝觉得遇到一个极好的机会,可以来劝善天下,感化黎民。予人以自新之道,此人必须确能自新,才见得宽大的功用;否则,不过启人幸逃法网之心,反更助长了作奸犯科的风气。而淳于意,正是这样一个可以用来作为劝善的活证——他相信淳于意即令犯了过错,罪有应得,宽赦以后,必能改过自新,而且以他行医走遍四方,所到之处,便成身教,王道大行,风俗益美,岂不甚善?
主意是拿定了,却还要问一问案情,所以皇帝把木简交了给张释之,向跪在地下的缇萦问道:“你可是觉得延尉定了你父亲‘附下罔上’的罪,是一种冤屈?”
这一问在邵哲意料中,早已由朱文转教了她,这样对答:“廷尉为国家持法的大吏,臣妾不敢诬妄。”
“却又来!你如何高喊‘冤枉’?”
“陛下明见!若非如此,不得到乘舆之前。”
“这话不对!天下臣民,伏阙上书,我是无不亲览的。”
“是!”缇萦答道:“无奈官禁重重,臣妾上书,到达御前,必稽时日,只恐臣父业已被刑,故不得不行此冒死侥幸之计。”
皇帝笑了:“说来说去都是你有理!”
“上启陛下!”张释之忽然插嘴,“可否容臣问这民女一句话?”
“可以。”
于是张释之向下问道:“缇萦!你可知道刚才有人犯跸?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