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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启陛下!”张释之忽然插嘴,“可否容臣问这民女一句话?”
“可以。”
于是张释之向下问道:“缇萦!你可知道刚才有人犯跸?那是谁?”
这一问在要害上,缇萦触动愁怀,双泪交流!她在想,父亲的大事,看样子是颇有希望了,但朱文此时不知是何样子?说不定已经当场格毙!刑者固不可复续,死者更不可复生。一宵之隔,便成永诀。从今何处再去觅他的声容笑貌?自己又如何排遣那些朝思暮想的日子?
“你别哭!”皇帝慈爱地说,“有话慢慢讲!”
“臣妾不敢欺隐!”缇萦伏身在地,忍泪陈述:“犯跸的那人,名叫朱文,是妾父的弟子。为了要上书陛下,舍身犯跸,俾得暂止车驾。罪无可辶官,情实堪悯,乞陛下矜全。”
原来这是一整套的计划!皇帝颇为动容,有意犯跸,不独是侵犯尊严,而且有关安全,不可轻恕。
于是他问张释之:“按律,犯跸何罪?”
“‘跸先至而犯者,罚金四两’;有意犯跸,自当另议——要看犯跸者,其意何居?”
“廷尉未曾扈驾。”近侍郎官低声向皇帝报告。
“然则谒者何在?”皇帝又说:“取‘节’来!”
“谒者”是郎中会的属官,主管传宣旨意。皇帝召他前来,当然是要派他到延尉衙门,布达一项命令——淳于意的命运将在这一刻中得到最后的确定。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一直能够镇静应付的缇萦,这时却不由得紧张发抖了。
一谒者很快地奉召而至,近侍郎官取来一枝八尺九节,系着一串囗牛尾所制成的“旄头”的竹竿——这就是使者所持以为兜信,具有无上权威的“节”。
“你是我的使者。”皇帝亲自取节授予谒者,“即刻持节驰见廷尉,传我的话:特赦淳于意出狱。”
一听见这句话,缇萦好像五腑都被震动了,猛地提起一口气来,抽搐一阵,接上了气,随即放声大哭。多少天来的忧愁、焦急、辛苦和委屈,一下子兜了起来,只觉天旋地转,浑身脱力,一跤跌倒在尘埃中,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她醒来时,好像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从混沌一团中,渐渐看出了些什么;似隐似现,似曾相识。忽然她耳际清清楚楚地响起一句话:“特赦淳于意出狱!”这就像暗夜中的一道闪电,一下于让她把周遭所有的一切都看清楚了。
于是她猛然一仰身子坐了起来,大声问道:“爹爹呢?”
“快来了!”刘端笑嘻嘻地说,“缇萦!你名垂千古了!”
是么?缇萦怔怔地想着,先还有些目昏神眩,慢慢地记忆越来越清晰,一直想到自己的抽搐和大哭。
“我,我此刻在哪里?”
“你不是在我‘万民客舍’吗?你在你自己所住的屋子里。那时你惊喜过度,昏倒在天子面前,你自己记得吗?”
“啊!”缇萦不安地问,“那是失仪了!是不是?”
“天子仁慈,古所罕见,当然不会在意的。呃,我还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愿为‘官婢’替令尊赎罪,天子却传旨,命你回家好好侍奉老父,成全你的一番孝心。”
于是缇萦泫然欲泪,又是感激涕零了。
“石风到廷尉衙门去接今尊出狱了。你好好休息,说实在的,此刻你一身尘土,膝上伤痕,样子有些狼狈,我叫人来照料,你好先洗个脸,修饰一下,回头好高高兴兴迎接令尊。”
“多谢刘公!”缇萦看着他,好半天才吃力挣出一句话来,“我实在不知说什么话好!”
刘端笑一笑,像对亲侄女儿似的,拍拍她的头,起身离去。
“啊,刘公!”缇萦突然跳了起来,追着问道:“阿文呢?阿文如何了?”
“喔,我倒忘了告诉你了。”刘端答道:“朱文自然被捕了。但你放心,我跟石风会想办法。免罪当然不可能,小罪却是逃不掉的。”
“是怎样的小罪?”
“一岁刑,或者两岁刑;最多三岁刑。”
三岁刑!三年不得相见——一千日是好长好长的时间,缇萦身子又觉得发软了。颓然跌坐地上,直到刘端所遣来的女侍把她扶了起来。
她们关上了院子的门,为她裹伤,为她梳妆,为她抹身洗发,最后她从里到外换了一身新衣服。等这一切刚刚完毕,听得有人在叩院门,打开一看,是神采飞扬的孔石风站在外面。
缇萦秋波乱转,寻觅不见父亲的影子,便大问道:“我爹爹呢?”
“还在廷尉衙门。”
声音益发慌张了:“怎么?”
“莫慌!”孔石风以沉着有力的语气,把她的心定下来,“你坐我的车去,我在路上告诉你——时间宝贵,莫耽误了!”
缇萦无奈,怀着一团疑惧,跟他走了出去,万民客舍门口,停着一辆簇新的安车,车厢可容两人,但男女不得并乘,孔石风便叫御者让位,亲自执鞭。同时把要去的地方大声告诉了她。
要去的地方是延尉衙门,淳于意已经释放出狱,由孔石风迎接上车。可是在听得被赦的经过后,他坚持着要孔石风设法,让他当时就能看一看朱文。
于是又回到了廷尉衙门,找着艾全,说明来意,犯跸的案子可重可轻,但碍着孔石风的交情,艾全说不得只好担些关系,毅然答应下来。
淳于意又提出第二个要求,希望能把缇萦接了来,一起探监。艾全人情做到底,索性也答应了,不过只许一次,不许两次,所以淳于意在那里等着,特地由孔石风来接她。
谁知还是这一番曲折,但恰投缇萦的心意。原来就惦念朱文,不想这么就得到了见面的机会,真有喜出望外之感。
见了他说些什么呢?一个念头未曾转完,又想到父亲,不知是何神态?父亲和朱文的影子,穿梭似的在她脑中往来,心里又乱、又兴奋,还有些仿佛有何不测之事,将要来临之前的不安。
忽然,市声远隔了,车子转入一条宽阔的夹道,一面是小河,河外是莱畦;一面是苔藓斑驳的高墙。车子慢慢停了下来。停在一道与那高墙异常不称的小门前。
“到了吗?”
“到了,这是‘廷尉诏狱’的侧门。”
这就是“廷尉诏狱”,将兵百万而惶悚于狱吏之尊的周太尉,便是拘禁在此,多少英雄豪杰,一旦犯法,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被作践得犬豕不如,也就是在此,于今老父方庆更生,而另一个人就在午前,生死同运的人,此刻却教他独自蒙难,良心何安?
“缇萦!”
那熟悉的声音,一人耳中,缇萦立刻又是一番全然不同的心境。悲喜莫辨,恍同隔世,然后像突然醒悟了似的,和身一扑,跪倒在地,又尖又长地喊了一声,“爹!”
老泪纵横的淳于意,一跌身坐了下来,只捧着女儿的脸,不断地说:“真难为你!真是我的好女儿!”
“爹,爹!”缇萦哽咽着什么话也不能说,伏在老父肩头,激动得浑身发抖。
这样哭声震天,原是狱中常事,艾全倒不觉得什么,但要探望朱文,是偷偷摸摸,不能叫人知道的事,照这样一哭,可就不大妥了。
于是他提出警告:“仓公,”他板着脸说,“回头见了朱文,可得悄悄儿的。”
“我知道。”孔石风满口答应。
“你知道不行啊!”艾全斜睨着缇萦说,“倘忍不住大放悲声,还是不进去的为妙。”
这就须缇萦有句话了,她咬一咬牙说:“我不哭!”
“好!那就跟我来吧!”
艾全从腰上解下一串钥匙,挑了一个去开狱门,“嘎——”沉重的狱门被慢慢推开,立即有阵阵阴湿、霉浊,并夹着血腥味中令人欲呕的气味传出来。门里是一条黑黝黝的甬道,两旁隐隐有无数栅门。偶或突然一声凄厉的呻吟,听得人毛骨悚然。
艾全领头,其次是孔石风,再次是淳于意——缇萦吓得瑟瑟发抖,只紧紧地拉住她父亲的衣眼,闭着眼,一步一步,在湿腻腻的地上,极小心地跟着走。
仿佛觉得转弯了,而且眼皮上一亮,同时听得艾全说道:“就这里!”
缇萦抬头睁开眼来,首先看到一方天窗,日影斜射,照出单独的一间因房。这时孔石风已紧凑在概门上喊:“朱文、朱文!你看谁来了?”
“啊,石风!”朱文的声音,十分响亮,但影绰绰看他走路的样子,却是一瘸一拐地。
缇萦异常关切,不自觉地攀住栅门,急促地轻叫:“阿文,你可是受伤了?”
“是你!”然后是更大的惊喜:“师父!他老人家怎么也在这里?”
淳于意不善于表达情感,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声音也还是相当从容的,“阿文!”他说,“我特意带了缇萦来看你。我蒙天恩特赦,只是苦了你!”
“还有,”孔石风接着又说,“缇萦也没事。皇帝叫她回家好好侍奉父亲。”
“真的?太好了!”朱文高兴得跳了起来,但随即呲牙咧嘴地弯下腰去揉膝盖。
“你怎么啦?”缇萦着急地问,“你的腿。”
“只不过扭伤了,请师父替我配些药来,一敷就好。其余的都是皮伤,不治也不碍。”
“好,我配了药替你送来。再还有要紧话说,说你犯跸,大概是三岁刑。但从此刻开始,你便是我淳于意的女婿!”
石破天惊的宣示,使大家都发了愣——尤其是缇萦,简直气都闭住了,然后一张一弛,一颗心蓦然提到喉头,突又往下一落,怦怦乱跳;害得她脸红气喘,忸怩得不知如何是好。
“哈!”孔石风从栅门里伸进一支手去,狎弄朱文的乱蓬蓬的头发,“还不快叫‘爹’?”
朱文没有理他,平静而严肃地问他师父:“缇萦的意思?”
“来,好女儿!”淳于意拉着她的手说:“别害羞,你自己跟阿文说一句!”
缇萦哪里肯开口?淳于意和孔石风只是催她。最后连艾全都忍不住,“小妹妹,你就说一句吧!”接着又答道:“其实说不说是一样的价钱。一路上我也看出来了,一个是非她不娶,一个是非他不嫁。不过,谁也不敢说一定是三岁刑。稍微重一点,四岁刑就是‘城旦’,发到边远的地方去修筑长城,可就不知道哪一年回来了!”
这是艾全的激将法,缇萦中计了,“艾全!”她抗声答道:“休小看人!不管他哪一年回来,我都会——”说到这里,她猛然醒悟,羞红了脸不肯再说下去。
“你会如何?”孔石风追问着。
“他,”缇萦手一指朱文,“他知道的。”
大家都不忍再逼她了,淳于意只问朱文:“你知道不?”
朱文那一张如泥污汗水涂黑了的脸上,绽开了一嘴雪白的牙齿,不好意思地笑道:“我早就知道了!”他忽然不安地,“我只怕我自己会变心。”刚说出最后一个字,他随又挺起胸来,坚决地说:“我也不会!决不会!”
“我也不会!决不会!”缇萦复诵着他的话,心境异乎寻常地平静,她有完全的把握,再长的日子,她也能耐心等待,等待朱文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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