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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那十九座坟茔-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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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袱内是三套军装,只有一套是没穿过的。

他取出那套崭新的军装,放在一边,重又把行李捆好。之后坐在桌前,提笔给殷旭升写信……

信不长,他却用了好长时间。

最后,他把信连同三十块钱一起装进信封里。他托起那套新军装,送到连部交给了通信员,嘱咐他将信和军装转交给殷指导员……

菊菊回来了,眼泡红肿着。这是彭树奎想象得到的。他,不敢去见郭营长的家属和孩子。即使这最后的分手,他也没有这个勇气。他的心,再也承受不起那样的悲痛了。

彭树奎背起行李,搀着菊菊仅存的那一只胳臂:“这就走吧,趁着送行的同志们还没来……”

彭树奎拉着菊菊,一步一步攀上了龙头崖,向死去的战友告别。

大雪,把一座座坟茔变成玉石砌成的建筑,通体洁白无瑕。

雪,还在下着,只是放慢了速度,放缓了节奏。片片雪花儿,像撕开的白茧,透着细细可辨的纤维,轻轻地落下来。像一位细心的画家,在完成作品之后,审慎地一笔一笔填补着随时发现的破绽。但是,它遮蔽不了龙山的一切,掩盖不了龙山的一切。远处,一号坑道那黑洞洞的坑道口,像一只大睁着的哀怨的眼睛,望着这白茫茫的世界……

那东倒西歪的席棚、木板房,将承受不了积雪的重压,会慢慢倒塌的。那埋在雪下的瓷砖、大理石,只能在冰雪消融之后,重现华丽的光彩了。

彭树奎站在这十九座坟前。崖下,那冲打着岩石的海浪,像是一下一下拍击他的胸膛:废啦,一切都废啦,废掉了资财,废掉了血汗,也废掉了战士心中仅存的那一点点企盼和希望……

他缓缓走到无字碑前,慢慢地跪下了。菊菊也跪了下来。

他,脱下那顶摘掉红五星的棉帽,同菊菊一起对着墓碑磕了三个头。

他和菊菊都没有哭。他俩是按家乡的礼节,在结婚时给自己的长辈磕头。

起身后,彭树奎又捧起几捧雪,添到郭金泰的坟头上。

彭树奎和菊菊在每一座坟前默立片刻。

当走到刘琴琴的墓前时,菊菊俯下身去,一只手摩挲着冰冷的石碑,像是抚摸着一个仍有生命的躯体。她不禁失声痛哭起来:“琴琴,我的好妹妹!九泉之下,你显显灵,救救陈煜吧……”

良久,彭树奎扶起菊菊。他最后望了一眼工地,望了一眼坟茔。

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那“隆隆”的开山排炮声,那“突突”的钻机声,那“轰轰”的塌方声……在工程中倒下的战友已长眠地下,而活着的他和菊菊,还得背负着生活的沉重的十字架奇Qīsuū。сom书,去走完人生未走完的旅程。

别了,王世忠!

别了,孙大壮!

别了,刘琴琴!

别了,四大胡子!

别了,亲爱的营长!

别了,长眠地下的战友们……

彭树奎扶着菊菊,踏着厚厚的积雪,一步一步向北方走去。

尖利的西北风,撩起菊菊那只空荡荡的衣袖。

雪,还在飘着,飘着……

两串深深的脚印,慢慢被雪填平了……

二十九

殷旭升从医院赶回营房,是特地来为彭树奎送行的。

在医院的五个月中,同住一个科,彭树奎没有去看过他,他也没去看过彭树奎。他不敢。他不敢见到自己连里的任何人。他的心如同落进了炼狱,整日整夜地受着煎熬……

他对自己选择的人生道路曾是那样自信。然而,龙山工程的一场灾难,把他的自信心彻底摧垮了。

他无法理解,身陷“囹圄”的郭金泰为什么要在那种危急时刻挺身而出。

他无法理解,革了职的营长竟还会有那般强烈的召唤力。

他无法理解,在生死关头,郭金泰为什么要把死留给自己,而把生的希望交给一个曾经无情地伤害过他的人……

凭着他对人生的体验,他理解不了。

他需要冷静地反思……

在他刚刚迈人部队行列的时候,是有着天真的理想和抱负的。他要干出一番成绩来,要出人头地,这本也无可厚非。但是,在以军事技术论英雄的一段时间里,他几乎不具备任何优势,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同年入伍的老乡彭树奎大显身手。当“风向”转到“突出政治”一方的时候,他感到英雄有了用武之地。他有文化,人也机灵,“做好事”只要脑子里有“弦”,眼里有活,并不难。他不辞劳苦,利用休息日去镇上拣西瓜皮喂猪,目的只是要求进步,并未把它当成什么惊人之举。当报纸登出他的事迹时,当他被邀请去做报告时,他还口讷脸红。然而,当荣誉、地位接踵而至之后,他震惊,他惶惑,他,心活了……

在他与彭树奎之间的地位显著拉开之后,他也有过惴惴不安的时候,但是生活终于把“秘诀”悄悄地告诉了他——“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他,坦然了。

出于这样一种人生信条,他渐渐地把自己的感情,自己的良知锁进了灵魂深处一个最阴暗的角落里。

为了讨好上级,他可以拿提干做诱饵,去要挟彭树奎违心地揭发郭金泰。

为了搬开自己进身路上的障碍,恨不得置郭金泰于死地。

为了个人的政绩,可以去鼓励一个重病战士去拼死卖命,用最残忍的手段来雕塑“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典型……

郭金泰一脚把他踢到了生路上的同时,也把他踢上了良心的审判台。

锈死的铁锁打开了。他的心却难以承受这负罪的折磨。他渴望赎罪,渴望解脱,渴望宽恕,渴望受惩罚后的轻松。他赶回来为彭树奎送行,就是为了求得这样的机会。他想到过,彭树奎会骂他,会痛骂他。这正是他所希望的。他甚至希望彭树奎能揍他,能狠狠地揍他一顿,这样,他的心或许能得到点释罪的宽慰。然而,他连这样一点希望都破灭了。

他来晚了。

连里包好的送行饺子已失去了意义,彭树奎和菊菊是悄悄离开营房的。

通信员把彭树奎留下的军装和信交给了他,他感到莫名其妙,匆忙抽出信来。殷指导员:

我和菊菊这就走了,不是回老家聊城,而是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也许今生我们再也碰不上面了,留下

这封信,就算向你告别吧!

你,作为我的领导也好,作为我的同志或老乡也罢,不管怎么说,咱们总算是在一起生活战斗了整整九年。九年当中,你我之间发生过不少矛盾,这都不必去说了。

老实讲,我恨过你,而且恨得咬牙切齿。但现在,我觉得恨你也是不公正的。在最危险的关头,你还是站在了我们战士中间,与全连共过生死。由此我想到,人,总还是有良心的呀!

我走了。你在部队还要带兵。没别的,只希望你今后做人能够实在点儿。遇事多替战士想想,他们都还年轻啊。这几句话,算是一个老兵对指导员的恳求吧!

另外,半年前你曾给我家寄去四十元钱,至今还没能还你。我这里除掉路费,只剩下三十元了,还差十元

钱,就用这身军装顶上吧。望你能多加原谅。





战士彭树奎

信,从殷旭升的手中飘落下来,他双手紧紧捂着脸,慢慢蹲下身子,泪水顺着指缝间流了下来……

良久,他站起身来,挟起那身新军装,急忙朝龙头崖方向追去。

他登上龙头崖。空荡荡不见一个人影,只有风搅着雪,在一座座坟包间打旋。

雪地上,依稀可见两串脚印,彭树奎和菊菊早已走了。

他没有勇气再上前走一步,只能远远地望着那被雪覆盖着的十九座坟茔。

他久久地伫立在风雪中,悲怆地感到,面对死者,他更是没有赎罪的机会了……

师首长住宅区的一栋小楼内,秦浩备下了一桌不失丰盛的酒席。

他已接到了升任军政治部主任的命令。

上任之前,他决定约两个客人,两个部下,两个曾为他鞍前马后出过不少力的小人物来叙谈叙谈。杨干事已按时赶来了,殷旭升却迟迟未到。

客厅里很热,秦浩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羊毛开衫。他坐在沙发上,一页一页翻看着杨干事带来的剪报本。

他粗略地翻阅一遍后,问身边的杨干事:“全面统计过啦?”

杨干事点点头:“统计过。围绕龙山英雄事迹的报道,加上评论文章,大报小报,总共见报一百一十七篇。”

“干得不错嘛!”秦浩高兴地拍拍杨干事的肩头,“剪报就留在我这儿吧。”

秦浩说罢,起身拉开了存放文件的柜橱,把剪报本放进去。无意间,他发现了自己两年前起草的那份关于龙山工程的“报告”,心为之一动。

这是他的“杰作”。只因在报告上冠以“林副统帅对龙山有过具体关怀”,送审后,仅两天内,军党委的常委们便逐个画了圈圈,做了批复:“坚决照办”、“尽快落实”、“立即开工”

他抽出“报告”瞥了几眼,思忖着。

龙山工程上马时一路顺风,军首长没谁问过“具体关怀”的具体内容,这个秘密只有他自己清楚。眼下,龙山工程报废了,万一……

他陡然感到,仕途虽已攀上了坦然的境地,回首望却是一道道恐怖的阶梯!

“总有一天党和人民是要算这笔血账的。”郭金泰这句话在他耳边响过不止一次。算账?哼,中国的事,哪有一笔算得清的账!文过饰非|Qī…shu…ωang|,指鹿为马,多了!只要舆论造得足足的,没有趟不开的路。一九五八年大炼钢铁,既没炼出钢也没炼出铁,但却锻炼了亿万民众,“大跃进”作为三面红旗的一面照举不误!龙山工程虽然报废了,却造就了一批英雄,鼓舞着千万人!账,不是应该这么算吗?!“目的是不足道的,运动便是一切。”他记不得这是谁的话了。他相信这才是真理。理解它,远比在文件上画个并不很圆的圈圈难得多……

桌上的火锅早已开得“咕咕”响了。

秦浩把“报告”放回柜橱,看了看表,对杨干事说:“不等了,咱们先喝!”

殷旭升从龙头崖上下来,天已擦黑了。

秦浩派去接他的小车,还一直在营房等着。

从营房到师部,不足一小时。小车驶到距首长住宅区百余米的拐弯处,殷旭升叫司机停车,下车独行。他不愿让人看见他乘小车去首长家做客。

雪已经停了,天越发显得冷。他戴上口罩,慢慢地朝秦浩家走去。

推开楼门,一股热浪迎面扑来,挂在眉睫上的霜化了。他摘下口罩,揉了揉湿漉漉的眼睛,透过客厅门上的玻璃,他看见秦浩和杨干事正在对饮,谈笑风生。

酒精的作用,秦浩的语调格外兴奋、高亢。

殷旭升走到客厅门前,又犹豫地止住脚步。他此刻的心情,一时还难以适应这种欢快、热烈的气氛。

酒过三巡,秦浩微醺了,话语多了起来,声音也格外响亮。

“小杨啊,这次宣传固然不错,可惜,还没有一个能在全国叫得响的典型!他妈的,坏就坏在郭金泰那一脚上了!咳,要是把殷旭升砸在里面,那就大有文章可做了!……对他的宣传,可以超过王杰!超过刘英俊!……”

“哐啷”一声,殷旭升的头撞在了门框上,险些瘫倒在地。

杨干事闻声过来把门打开。秦浩见是殷旭升,红光满面地迎了过来。

“咋搞的嘛!来,先罚你三杯。”

秦浩亲昵地把殷旭升拉到桌前。杨干事满满地给殷旭升斟上一杯酒。

“小殷呀,师党委已打了报告,决定提升你为团政治处主任!”秦浩旋即举杯,醉眼猩红地转脸对杨干事说,“来,先为小殷的提升干一杯!”

殷旭升手哆嗦着端起酒杯,酒不时地从杯中溢出。须臾间,他镇定了,像在大塌方面前擎灯时那样地镇定了。他望着秦浩,惨然一笑,说:“军政治部主任同志,这杯酒,还是祭奠龙山的亡灵吧!”

说罢,殷旭升沥酒于地。

醉醺醺的秦浩猛一怔,脸沉了下来。

殷旭升放下酒杯,用冷漠的目光逼视着秦浩那双网上了血丝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正式申请转业!”说罢,他“砰”地推开身后的椅子,昂首大步朝外走去。他,终于挺直了腰板。

尾声

一晃十五年过去了。

历史的潮水早已漫平了记忆的沙滩。即便有几只贝壳留下波纹儿,也很淡很淡了。

打倒“四人帮”后,我高级军事机关重新确认,半岛的防御重点仍然在北不在南。八十年代初,军队大整编,D师的番号同他们的防御任务一起被取消了。

随着历史的大转折,命运对活着的人做了重新安排。

秦浩在军政治部主任的宝座上没坐多久,“九·一三”事件爆发,龙山工程与“五七一工程”之间被理所当然地划上了一条连线。秦浩被隔离审查。他先后写下了五十万字的交代材料,所供认的罪行,惊心动魄,骇人听闻,成为所在军区的一桩大案、要案。一个庞大的专案组,内查外调,历时八年,足迹遍及长城内外,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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