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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长……”他极不自然地朝郭金泰笑了笑。
“怎么回事,不是让你们插进二连先搞被复吗?”郭金泰强压着一肚子火气,“为啥不执行命令?”
“是这样……”殷旭升神情有些慌乱,“秦政委……来了电话,指示说……要乘‘九大’的东风,加快掘进速度,提前拿下荣誉室,所以……”
沉默:
殷旭升慢慢镇定下来了。
“同志们,这段山体石质不好,安全是有点问题。营长指示我们,一定要加强安全措施,不许蛮干。”说到这里,他瞟了郭金泰一眼,“营长是我们连的老首长了,一直非常关心和爱护大家。我们‘渡江第一连’的新一代决不能给前辈丢脸。同志们看看,是撤出去呢,还是……”
“开弓没有回头箭,泰山压顶不弯腰!”王世忠又来了神气,“不掘进,还要‘锥子班’于尿!”
“忠不忠,看行动,不拿下荣誉室决不收兵!”四大胡子也不示弱。他是决心和“锥子班”摽到底了。
战士们你一言,他一语,一个比一个决心大。一、二班的班长甚至领头呼起语录来: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整个坑道都嗷嗷叫起来了。
郭金泰没想到殷旭升竟这样“善于”发动群众。他望着眼前那一张张视死如归的面孔,只觉得心在猛烈地收缩。这样的场面他经历得太多了。在恶战前的誓师会上,在敌人坚固的城墙下,在喷着火舌的碉堡前,在大战雀山工程的坑道里……作为指挥员,他曾多少次被这嗷嗷叫的场面激动过!它是指挥员下决心的基础,是夺取胜利的保证。如果说指挥员的伟大在于运筹帷幄,那么战士的伟大则在于不惧流血牺牲。然而此刻……他觉得有许多话要对战士们说,却又一下子难以说清。他们太年轻了……
终于,他咬紧牙关,沉重地进出一个字:“撤!”
四
工地指挥部房前那片空地,一经布置还真像是个天然会场。四周的树干贴上了红红绿绿的标语。主席台(一排铺着草绿色军毯的长桌)上方扯起了会标——“九大’精神传达报告会”。
与会的全团排以上干部都到齐了。他们坐在马扎子或包着报纸的砖头上,聊着天,恭候“九大”代表秦浩到来。
郭金泰坐在双大功营干部队伍的前面,闷声不语地吸着烟。身后左右,一片嘁嘁嚓嚓,人们在纷纷猜测秦政委将会带来什么样的喜讯。
“……有‘爆炸性’新闻吗?”
“新闻到咱这里也成老皇历啦。”
“听说秦政委搞到副统帅的题词了……”
“你见啦?”
“听说是嘛!”
“等着吧……”
等着吧!郭金泰心里暗自冷笑。凭他与秦浩多年打交道的经验,他断定所谓“题词”不过是“望梅止渴”。秦浩是个“有了骆驼不吹牛”的主儿,他要是当真讨到了林副统帅的题词,早就把声势造开了,还会是今天这个样子?
此刻,郭金泰心里惦记着的是另一回事。
龙山工程选择这样一个石质极差的地点,下这么大的决心,花这么大的本钱,其意义何在,他总觉得还是个“谜”。他曾同团里的干部交换过意见,团领导也只说因为副统帅对龙山有过“具体关怀”,但“具体关怀”的内容却均不知晓。不排除这里面或许会有高级军事机关的战略意图。然而,作为一级指挥员,面对违反科学常规的施工方案,和骑虎难下的工程现实,如果领会不到真实的意图,认识不到它的必要性,是难以下拼死的决心的。此外,荣誉室超跨度,超高度,又是在山体折曲层顺向掘进,这是百分之百的冒险。为了什么呢?无论如何,荣誉室是与战备、战略都毫无关系的……想到这,他取出昨晚写好的纸条,又看了一遍:
秦政委:
我提两个问题,望能解答。一、你多次讲过,林副统帅对龙山工程有过“具体关怀”。我们却一直不知“具体关怀”有哪些内容。望你将“具体关怀”解释一下,我们也好心中明白。二、龙山工程作为战备工程,我认为不应该建荣誉室。龙山的石质情况你大概也清楚,搞跨度那样大的荣誉室,其后果很难想象。因此,我建议修改设计方案,不搞荣誉室。
郭金泰准备将这半片纸当面交给秦浩。他希望秦政委能向大家把这一切讲清楚。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但,就是去死,也得死个明白啊!……
“嘀嘀——”,一辆北京吉普飞驰而至,绕会场旁边划了条弧线,戛然刹住。
秦浩从车上下来,神态自若地朝着鼓掌的人们摆摆手,既没有过度的兴奋,也看不出稍许不安。
他款款步入主席台,尾随在身后的团干部也相继到主席台上落座。
殷旭升作为先进连队的代表,坐到主席台的一端。
会议主持人——团政委道完“开场白”之后,秦浩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用手指轻轻弹了下麦克风,旋即清了清嗓子。
会场静了下来。
“同志们!首先——报告大家一个特大喜讯——”
人们屏住呼吸,绷紧了每一根神经。
“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和他最亲密的战友林副统帅——红光满面,神采奕奕,身体非常非常健康!”
话音一落,秦浩率先起身鼓掌,会场上又响起一片“敬祝”的欢呼声。
重新平静下来之后,秦浩才开始切入正题,侃侃而谈。
他很懂得听众心理,在冗长的枯燥的报告正文中,不时插进些“九大”期间的轶闻趣事——这正是长年与世隔绝的人们所求之不得的。
两个多小时下来,人们竟丝毫不觉得疲惫、厌倦。
应当承认,秦政委的口才是相当出色的。这期间除了殷旭升两次给他往杯子里添水,他几乎没停顿过。声音也没有呈现出疲劳,依然很富有共鸣。
郭金泰一直冷静地听讲,他努力地想从报告里捕捉一点信息,能与龙山工程有关联的信息。诸如“题词”,抑或什么“关怀”,乃至属于这方面的暗示。然而,他失望了。当秦浩开始布置下一段学习任务时,他意识到报告该结束了。人们所希望发生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他渴望领会到的意图也终未领会到……
他把纸条从口袋里掏出,掂量掂量,硬着头皮站起来,匆忙走到主席台前,交给了秦浩。
几百双眼睛都在注视着他。
秦浩接过纸条看了看,微微皱了皱八字眉,又漫不经心地将纸条放在了一边。
“……关于‘九大’文献的学习日程安排如下:师机关停止工作,集中学习三个月,逐字逐句领会文献精神,不得有任何冲击!……鉴于龙山工程本身就是最大的政治任务,因此施工连队只停工学习三天,抓住重点,反复领会一个问题,就是林副统帅作为接班人被写进党章的划时代意义……”话,似乎应该在这里打住的,但秦浩只是顿了顿,又加重语气说:“……同时,也要结合实际进一步认识龙山工程的伟大意义!在此,我重申一遍:我们完成龙山工程的决心,同炸掉雀山工程的决心是一样坚定的!是不可动摇的!让那些企图阻挡历史车轮前进的‘可怜虫’们去哭泣吧!
郭金泰的脑子“嗡”地一声。秦浩这番话是针对他来的。
一九六八年元旦炸掉雀山工程那声毁灭性的爆响,使郭金泰晕厥过去。他被送进师医院躺了七天。雀山工程是双大功营和另外几个兄弟营,用了整整三年时间才修成的。炸毁它,仅用了三秒钟!……在医院里,郭金泰揪着胸脯叫喊,痛哭,把贴身的汗衫全抓烂了!他夜夜做噩梦,有时梦见床下有个大炸药包,导火索在哧哧燃烧;有时梦见雀山工程中牺牲的战士,血肉模糊地出现在面前……痛心啊!那堆成山的钢筋、水泥、木料……那成吨的战士血汗,统统毁于一旦难道这就是“可怜虫”?郭金泰强压着心中的愤怒,等待秦浩的下文。
“……有人问,林副统帅对龙山工程到底有过哪些‘具体关怀’……提这种问题的人,不是白痴也是政治上的糊涂虫……”秦浩朝郭金泰投来蔑视的一瞥,“试问,还有比‘九大’文献更具体的吗!龙山工程不是正乘着‘九大’的东风突飞猛进吗!”
会场上出现了小小的骚动。
人们相互报以疑惑的表情,夹杂着一些轻声的议论,表现出不理解,起码是一种不满足,脑子里一下子还没有形成个清晰的概念……
秦浩对自己这段自问自答式的说词似乎很满意,悠然自得地呷了一口茶。他相信在座的没有一个哲学家,不会有人指出他这是“偷换概念”的诡辩术。
他的手指在桌上漫不经心地轻轻敲打着,语气渐渐放缓了:
“……有人认为,没有必要修建荣誉室,竟敢擅自决定停止掘进,谁给你这么大的权啊,嗯?!……我说嘛……不错,我们这么一个师,即便是战功卓著,又能有多少荣誉在那么大的荣誉室里陈列呢?不,我们将会有更大的荣誉!”秦浩突然提高了声调,右臂顺势朝空中一挥。
听众的心又被震慑住了。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秦浩像拉皮筋一样,努力使自己的讲话富有弹性。
“……主席说过,‘风物长宜放眼量’嘛!试看今日世界,国际风云瞬息万变,珍宝岛枪声在耳,帝修反亡我之心不死……同志们想过没有?一旦战争爆发,我们的龙山工程,难道仅仅是个师指挥所吗?……啊?……它,是我们捍卫、紧跟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一个最具体、最直接、最有力、最实际的行动!……我相信,我们的战士一旦认识到这一工程的伟大和光荣,他们会豪迈地说:‘为保卫无产阶级司令部,头可断.血可流,粉身碎骨,义不容辞!”’
会场上鸦雀无声。
从“九大”代表嘴里道出的这番话,使人隐隐感到,国际国内正在变幻着难以猜度的风云;龙山与北京有着无法洞悉的联系……真是“洞中方数日,世上已千年”!一下子,眼里的龙山和秦浩都披上了神圣的光圈……
秦浩知道气氛已造足了。他站起身,双目环顾了一下会场,胸有成竹地亮出了早已备好的“牌”:“同志们,最后,我向大家宣布一个特大喜讯——”
人们屏住呼吸,一双双眼睛豁然明亮。
“这特大喜讯是,林副统帅用过的一只杯子,坐过的一把椅子,将于近几天内运来工地,先敬存在‘渡江第一连’!”
殷旭升闻听,带头猛烈鼓掌。
会场上掌声、欢呼声经久不息。
人们终于得到了“具体关怀”!
欢腾的热浪过后,秦浩有些疲倦了。他坐下来靠在椅背上,长吁了口气,燃着一支香烟。
会议主持人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句什么,他用手制止了。
他眯缝着眼睛沉思有顷,将半截香烟碾死,沉稳地站起身来,随即打开文件夹。
“下面宣读师党委的一个决定……”他轻轻地咳嗽了一下,接着用记录速度,朗声念道:“中国共产党陆军第××师党委会决定:五年前,即一九六四年国庆节期间,双大功营营长郭金泰同志,曾制造过一起‘万岁事件’。最近,不少同志上书师党委,认为当时对这一问题的严重性认识不足,处理太轻。随着阶级斗争形势的发展变化,有必要对‘万岁事件’重新认识,重新处理。据此,师党委决定,郭金泰同志停职检查。希望郭金泰同志能在新形势下对自己所犯的严重错误,进行深刻的再认识。具体处理意见,师党委将视其本人的态度和认识程度,另行决定……”
郭金泰呆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会场上,内容复杂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他的身上。
殷旭升的情绪一直处于亢奋状态中,秦浩最后宣读的师党委决定,在他的脑子里的反应是一惊,一喜,他巴不得郭金泰倒霉。出于一种喜不自胜的心情,他又殷勤地起身去往秦浩杯子里添水。
谄媚的目光不经意地在秦政委的文件夹上一扫,他怔住了:文件夹中那洁白的活页纸上,竟无一丝墨迹!
他怯怯地瞟了一眼秦浩那神情庄重的面孔,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手一哆嗦,差点把暖瓶掉下来……
五
如同被人从后面楔了一闷棍,郭金泰懵了。
他万万没有想到秦浩会在这时候算他的历史旧账,把那“万岁事件”抛出来,而且大有置人于死地的味道。
他独自关在木板房里,脑海里一页一页地掀开自己的“档案簿”,回溯那一桩桩流星般飞逝的往事……
他老家在莱芜。
一九四二年春,他在集镇短工市上卖劳力时,一支抗日队伍从面前路过,他扔下锄头便跟上队伍走了。当时只有十五岁。
战争以它特有的最严酷,也是最公正的选拔干部的尺度,使多次从死尸堆爬出来的他,少年得志。一九四六年他已是一连之长了。他仗打得野,也打得精。倘若不是两次被撤职,一次受处分,他无须钻营也早该是师职干部了。
他第一次被撤职是在一九四八b年初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