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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动情之物,莫过于女子之泪也。”张居正今晚上铁定了心要逗玉娘开心,因此尽拣好听的话说,“玉娘你这一哭,我这心里头,就结了老大一个疙瘩。”
“这是为何?”
张居正拈须答道:“不谷政事繁杂,一入内阁,就忙得像转磨的驴子,片刻也不得歇息。因此不能常常来看你,让你一个人独守寂寞,惭愧惭愧!”
看着张居正痛心疾首的样子,满怀春梦的玉娘怎不感动非常!此时也顾不得什么,竟起身离席走到张居正跟前,双手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火辣辣地亲了一口。
张居正顿感全身酥麻,他趁势把玉娘揽进怀中,笑道:“这一吻千金难买,来,再来一个。”
“你要我偏不给,”玉娘淘气劲儿上来,竟咯咯地笑个不停,闹够了又娇声说道,“老爷,你方才的话还未说完,这男欢女爱的第三种境界是什么呀?”
“第三种境界嘛”,张居正心思还未完全收拢,用手摩挲着玉娘嫩白白的脸蛋儿,色迷迷地说,“就是寻花问柳。”
“寻花问柳?”玉娘一双杏眼扑闪闪地,仰着脸说,“比起怜香惜玉来,这寻花问柳就差了一大截了。”
“对呀,墨客骚人,大都如此。宋朝的词人柳永,是寻花问柳的代表人物:此人非经邦济世之才,却是眠花宿柳的高手。‘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这样的词,除了他,还有谁做得出来!这柳永不是一个好官,却绝对是一个多情种子。传说他死时,前来送葬的都是青楼歌妓。”
“老爷不喜欢寻花问柳之人?”玉娘用手梳理着张居正黑得发亮的长须。
“不喜欢!”张居正回答干脆。
玉娘不吭声,过一会儿才问:“那第四种境界呢?”
“偷鸡摸狗。”
“偷鸡摸狗?”玉娘噗哧笑出声来,嗔道,“这叫什么境界,羞死人的:”
张居正浅浅一笑,用指头轻轻戳了一下玉娘脸上的酒窝儿,说道:“大凡偷鸡摸狗之人,都是市井无赖,看中良家妇女就百般勾引,此乃人渣也。”
“老爷所言极是,”玉娘挣脱张居正的怀抱,抚了抚云鬓,又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扳着指头说道,“四种境界,把你们男人的种种世相都概括尽了。老爷是真正的怜香惜玉之人,可惜奴婢却没有冰清玉质,老爷错爱了。”
张居正盯着玉娘,温存地说:“偌大京城虽然美女如云,但玉娘你是一花独秀。说句丢丑的话,不谷第一次在京南驿见到你,就为你的美色与才艺倾倒。”
张居正此话并非戏言。还有一种感觉他不便说出,那就是他与玉娘第一次共拥香衾,才知道玉娘是一位处子,温温婉婉尽显羞态。此后,只要与玉娘同床共枕,就能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那一种令人魄荡神驰的特殊香味。容貌如花,肌肤如雪,香气如兰,只要和她在一起,张居正无不激情澎湃,如醉如痴。每每在积香庐得了幽会的乐趣,回到内阁处理公务,他就格外显得精神饱满。
大概是因为评价太高了,玉娘不敢相信,问道:
“老爷真的这么看?”
“君子无戏言。”张居正目光如火,说话如同发誓。
“奴婢何德之有,蒙老爷如此眷顾!”
玉娘想到那只下下签,心里头不免又闹起别扭。张居正看到玉娘脸色又有异样,正想着如何弄点噱头调和气氛,忽听得帘子外头有人清咳一声,轻轻叫喊了一声:
“老爷!”
张居正一听是管家游七的声音,顿时脸色一沉,心想这呆头鹅怎地这么不知窍,偏在这时候来扫他的兴头。才说要拒,又怕他有要紧事禀报,便不情愿地喊他进来。
游七双手小心翼翼地抱了一只青花瓷壶进门,看他唿嘘嘘的样子,一身寒气还未除尽。张居正与玉娘的事倒也没有瞒他,管家是主人的一条狗,想瞒也是瞒不住的——这也是游七敢来的理由。游七一进门便冲着玉娘巴结地一笑,然后往角落里站。
“你抱的什么?”张居正问。
游七答道:“奶子,冯公公派人送来的奶子。”说着就把那只壶搁到膳桌上。
张居正这才想起,今日一大清早,奶子府提督太监亲自带着两名小火者到他家来送奶子,言明这是冯公公的关照,从此每天早晚各送一壶。他让提督向冯公公转致谢意。下午在去恭默室的路上,他还想着就此事当面向冯保表示感谢,谁知一谈事儿就把这给忘了。他伸手摸了摸壶,还是热的,便问道:
“你是专门送这个来的?”
“不是,小的有一件要紧事要向老爷请示,顺便就把奶子带了来,刚用开水烫过,还是温的,老爷现可享用。”
游七嘴中说着老爷,眼睛却睃着玉娘。张居正吩咐婢女拿来两只干净瓷杯,把奶子倒上,递了一杯给玉娘,调侃地说:
“玉娘,这是醒酒汤,你喝一杯。”
玉娘接过,一看满杯乳白,水不是水蜜不是蜜的,嗅又嗅不出味儿来,便问:
“这是什么呀?”
“你喝下,我再告诉你。”张居正笑道。
“你不说,我就不喝。”
玉娘骨嘟着小嘴,假装生气,张居正也不答话,只闷头喝下自己的那一杯,咂着舌头赞道:
“玉娘,这是真正的玉液琼浆,你快尝尝。”
玉娘看着张居正惬意的样子,将信将疑抿了一口,小嘴一噘嗔道:
“什么琼浆玉液,不过是牛乳嘛。”
“牛乳,牛乳有这好的味道?”张居正故意大惊小怪,“你再品一口。”
玉娘并不品,只偏着头问:“那你说是什么?”
“奶子!”
“什么奶子?”
“人奶嘛。”
张居正说罢,朝玉娘挤了挤眼,哈哈大笑起来。游七极少见到主人这么开心过,也在一旁陪着谄笑。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看到一个长髯过腹的大男子津津有味地嘬奶子,这本身就很滑稽,再加上他们又这么肆无忌惮地大笑,玉娘便觉得张居正这是故意调戏她,顿时脸红得像熟透的樱桃,眼底眉梢便生了一些怒气,于是气鼓鼓斥道:
“你们男人,都是些邪货篓子,正儿八经的人,哪会动这等歪心思!”
玉娘这一骂,张居正只得佯笑,倒是游七站出来帮主人打圆场,笑道:
“玉姐儿,你这话可就差了,你知道我泱泱中国,亿万生民,最有资格嘬奶子的,是谁吗?”
“你说是谁?”玉娘白了他一眼。
游七陶醉地说:“第一是皇上,第二就该是咱家老爷,当今的首辅大人了。”
“是吗?”
“京城里专有一个奶子府,养了一大批奶妈,这些奶妈都是万里挑一选上来的。”
“这么说,皇上与首辅都成了婴儿了。”
“是啊,惟其婴儿,才能备受呵护嘛。”
游七摇头晃脑,口气中满是炫耀。张居正看他扯远了,便收回话题问道:
“你还有何要紧事?”
经这一问,游七才想起此行目的,赶紧说明原委:却说五天前,荆州府知府赵谦派了个姓宋的师爷来京,他是乘马车来的,随车带来十几个沉甸甸的大礼盒儿,都是荆州特产。还带了一大筐一色两斤多重的大鳖,说是从江陵县海子湖中捞上来的。张居正喜欢吃红烧鳖裙,做出一碗鳖裙来,少说也得一二十斤鳖。张居正常说,最美味的鳖裙还是家乡海子湖的,故从江陵来的人,都会带大鳖给他。这宋师爷寻到张大学士府卸下礼盒儿,即向游七说了来京公干。他的东家赵谦已联络湖广一帮热心官员,凑了一万多两银子要给张居正在荆州城中修建一座大学士牌坊,如今工程过半,特来恳请首辅本人向皇上讨下御笔,题一个大学士匾。当时各地修牌坊成风,走百十里官道,少说也见得上十几座牌坊。在外取得功名的人,都想在家乡建造一座纪念性的建筑以资显耀。赵谦的想法并非别出心裁,而且又是帮张家做功德。游七觉得是件好事,便应允了宋师爷的请求,让他觅店住下等消息。一连几天,张居正要么不回家,要么回家很晚,除了厅堂会客就是书房训子,竞找不到个说话的机会。宋师爷又催得紧,每天过张大学士府来讨信。今儿下午又来了,说是明日就得返程,无论如何得带个实信儿走。游七这才急了,觅了轿子赶到积香庐来。
本来逢场作戏一门心思要讨玉娘欢心的张居正,听完游七的陈述,当即就沉下脸来。历来,他把光宗耀祖视为卑污心理,因此对建牌坊一事大为不满。隆庆二年他升任大学士后,湖广道官员里头就有人倡议为他修牌坊,他都一一婉拒,谁知这个赵谦又旧事重提,且还筹集了巨额银两。当年,赵谦在江陵知县任上与他通过信,后来,家父也常常来信夸他干练会办事,因此在他荐举下,赵谦于隆庆五年升为荆州府同知,去年又趁着地方官员调整的机会,再次将他从同知任上迁升知府。谁知这个赵谦这般不对心性,竞弄了这等烂污事来烦他。
“牌坊已经开工了?”张居正问。
“宋师爷说,只怕都快建好了。”游七答。
“简直乱弹琴,”张居正气不打一处来,骂道,“谁让他筹集银两来着?知情的知道这是他赵谦自作主张,不知情的还以为是我张居正授意的,这是往我脸上抹黑的事。你回去告诉钱师爷,让他转告赵谦,立刻把那牌坊拆掉。”
“是。”
游七挨骂惯了,倒也不觉得难为情,朝玉娘点点头,躬身退了出去。
一桌子菜早就凉了,好在两人早已酒醉饭饱,正准备撤席离去,刘朴又进来禀道:
“大人,光禄寺丞李大人来访。”
“到了吗?”张居正问。
“已在厅堂里候着。”
张居正转身对玉娘说:“你先上楼歇息,我见过客人就来。”
“不要太久了,奴婢等你。”
玉娘含情脉脉瞟了张居正一眼,已是含了几分醉意,袅袅娜娜上楼去了。
张居正踅过客厅,只见光禄寺卿李义河,已先自在那里坐定了,见他进来,又忙着站起,指着头上璀璨的宫灯笑道:
“叔大,这楼里又弄得喜气洋洋的,怎么,又过一次元宵节了?”
张居正与李义河既是荆州府的小老乡,又是嘉靖二十六年的同榜进士,属于那种可以掏心窝子说话的密友,他与玉娘的事也没有瞒他,于是答道:
“玉娘今天生日,凑个兴,热闹热闹。”
“啊,应该应该,”李义河嘻嘻哈哈谑道,“没想到首辅年过五十,却大交桃花运,这玉娘二八佳人,真乃无上妙品。”
“什么二八佳人,现在是二九佳人了。”张居正赶紧转移话题,指着李义河肥胖的身躯,笑道,“三壶兄,几日不见,看你又胖了一圈。”
三壶是李义河的绰号,他是茶壶酒壶尿壶一样都不能缺。且胃口极佳,一上席面就舍不得放筷子,所以胖得喘气儿都难。前年张居正实行京察,撤换了一大批京官,他把李义河从湖南按察使任上调来北京,一时间没什么好位子可以安顿,便给了他一个工部左侍郎的职衔,实际任职光禄寺卿。这光禄寺专管皇上的宴会与颁赐给百官的酒食,比起六部衙门来,是个闲差。但好歹从地方官变成了京官,且还列班“小九卿”,李义河心中觉得这安排不算太好,但也说得过去。何况他本是一个饕餮之徒,当一个专管吃喝的光禄寺卿,倒也十分实惠。张居正说他又胖了一圈,便含了这层意思。李义河虽然有心计,但给人的印象是一个哈哈三个笑的随和人,对张居正的调侃,他用浓重的应城乡音答道:
“叔大兄,若不是老朋友,我真怀疑你是在故意整我。”
“此话怎讲?”
“光禄寺管什么的,不就是吃喝吗?一闻到肉香酒香,我焉能忍住不吃?”
“看你这肚皮,好像怀了龙凤胎,你累也不累?”
“累呀,”李义河哭丧着脸,双手搂着腆得高高的肚皮诉起苦来,“每天回家,我就跑到磨房里去,卸下驴子,自己顶上去转磨儿,一转一个时辰,累得身架散了箍,可就是瘦不下来。”
李义河天生大嗓门,加上夸张的表演,逗得张居正捧腹大笑:笑够了,才问道:
“幼浚兄,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今天又有什么事来烦我?”
“为朱衡的事,”李义河顿时收了笑意,换了一副面孔说道,“下午,刘炫前来找我。”
刘炫是隆庆五年进士,那一年的主考大人是张居正,按士林规矩是刘炫的座主,加之刘炫通籍后外放荆州府嘉鱼县当县令,又在张居正的老家干过两年,因此张居正对他甚为器重,去年将他调来北京,升任为工科给事中,当上了口含天宪的言官。
“他来找你做什么?”张居正问:
“朱衡被中官骗往左掖门挨冻的事,在京城各大衙门已是吵得沸沸扬扬。很多官员都替朱衡打抱不平,刘炫也是一个。”
“他想怎么办?”
“他想写一道弹劾折子呈给皇上。”
“弹劾谁呀?”
“冯保。”
“啊?”张居正眼眶里闪过一丝惊诧,旋即问道,“刘炫为何就能认定,是冯保要整朱衡?”
“刘炫说他有铁证。”
“什么铁证?”
“他有一名小老乡,也是一名太监,叫贾水儿。在尚衣监管事牌子胡本杨手下做事,他说昨日夜里胡本杨从冯保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