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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过卷宗,他也不信胡自皋的贪墨只有这个数。”
“就这个数,也可治以重罪。”
“问题是……”张四维欲言又止。
“是什么?”张居正抬了抬眼。
“昨天,冯公公让人给下臣捎了个话儿,他说,对胡自皋的惩处,虽然没有死罪,但活罪不能轻饶。”
“嗬,冯公公真会说话儿,”张居正嘴角泛出一丝难以捉摸的微笑,“表面上看他的意思是对胡自皋要严惩,实际上是要保他一条命。”
“是呀,因此下臣今日再把胡自皋的卷宗调来一阅,把他的罪行归纳清楚,然后再向首辅禀报,看究竟如何处置。”
“若想重惩一个贪官,简直比登天还难,”张居正喟然长叹,他敲了敲自己的额头,接着说,“也没有什么好商量的,就依冯公公的话,活罪不能轻饶,将胡自皋家产充公,个人流徙三千里戍边,永不准开籍回乡。”
“是!”
张四维领命退出。张居正独自坐在值房里,正想着“棉衣事件”的始末缘由,忽听得门口有人怯生生喊了一声:
“首辅大人。”
张居正抬头一看,见是积香庐主管刘朴,便示意他进来,盯着他问:
“你怎么来了?”
刘朴满脸惊慌,跪下禀道:“启禀首辅大人,玉娘不见了。”
“你说什么,”张居正霍地站起,迭声问道,“你说玉娘不见了,她去了哪里?”
“她昨日下午下得楼来,说是要去街上看看,小的也不敢阻拦,就让她去了,谁知她一去不返。小的派人四下寻找,至今也没有下落。”
刘朴跪在地上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张居正又气又急,朝他一跺脚,吼道:
“还不快起来,去积香庐。”
大约半个时辰后,张居正匆匆忙忙来到了山翁听雨楼,一路上他直跺轿板要轿夫赶快。众轿夫哪敢怠慢,一路上如箭狂奔。等到了积香庐,一个个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都快要瘫下了。张居正蹬蹬蹬抢步上楼,一把推开玉娘的寝房,只见琴筝宛然,香奁依旧,人却不知哪里去了。
“玉娘!”
张居正大喊一声,寝房中回声荡漾。他用鼻子使劲嗅了嗅,仿佛闻到了玉娘身上的那股子特有的香味。“玉娘!”他又轻轻地呼唤了一声,回答他的,只有虚空中那若有若无的琴声。他心中顿时升起了不祥之兆,他记得他最后一次来到这里是三天前。玉娘仍对他嫣然而笑,只是不像以前那样任性撒娇。自那次他失手打了玉娘一巴掌后,玉娘的性格就有些改变了。尽管他一再地向玉娘赔礼道歉,玉娘也宽宥了他,并且抚琴作诗蕴藉缱绻一如往昔,但细心的他,仍能觉察到玉娘深藏于心的些许惆怅。她对镜梳妆临风凭栏的迷茫情绪,更引起了张居正对她的百般疼爱。他知道两人之间这种不明不白的关系对玉娘是一种伤害,他正准备选择佳期,正式纳玉娘为妾。然而,他还来不及把这个决定告诉玉娘,这位风情万种的美人儿,突然间就离他而去,消失得无影
无踪。
张居正的心被痛苦紧紧攫住,他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梳妆台前,这才发现脂粉盒下,压着一张彩笺。张居正小心把它拿起,上面写了几行字和一首诗:
老爷:奴婢今日得知,你还是把邵大侠杀了。死者不可复生,生者岂无锥心之痛。以奴婢之红粉痴情,实
难感化老爷铁石心肠。奴婢去矣,和泪写小诗一首,聊表奴婢寸断之柔肠:
凄风苦雨恨绵绵,
此去奴家泪不干。
鸳梦一朝成往事,
难将恩怨说前缘。
看罢这张笺纸,顿时间,张居正眼前一片茫然,两颗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溢了出来。
张居正·金缕曲 熊召政著
第二十三回 询抚臣定清田大计 闻父丧感圣眷优渥
春去秋来光阴荏苒,转眼间到了万历五年的秋天。这天夜交亥时,一匹快马自宣武门方向驰来,到了纱帽胡同口,马上骑客一捋缰绳,快马两只前蹄顿时腾空,那人趁势跳下马鞍,向一个正好路过此地的路人打昕,张大学士府在何处?因这人浓重的南方口音,路人一连听了三遍才弄清楚意思,便向胡同口内一指,答道:“进去百十来步就是。”听说这么近了,那人不再骑马,而是牵着马大步流星走进纱帽胡同,片刻之后,张居正的府邸大门便被这人擂得山响。
此刻,张居正府上客堂里,正坐着两位来访的客人。一位是户部尚书王国光,一位是山东巡抚杨本庵。为何这样两个人凑到一块儿来拜访张居正呢?事情还得从一个月前的一份奏折说起。
从万历二年开始,整顿财政一直是张居正推行万历新政的主要内容,从子粒田征税到万历四年开始的驰驿制度的改革,都使朝廷得到了实惠。单说这个驰驿制度,大明开国后,承唐宋朝廷旧制,在全国各地建有数百个驿站。这些驿站负责在职官员的赴任及出差公干的食宿接送,其费用由驿站据实上禀核实报销。而其长年供用的轿马佚役,则就地征派。驿站归兵部管辖,管理驿站的官员叫驿丞,都是八品衔,亦是兵部提名吏部任命。朝廷设立驿站的初衷,本意是为了公务简便,提高办事效率,但演变到后来就成了一种特权。入住驿站者,照例应有兵部发给的勘合作为凭证:为了发放简便,兵部每年给在京各大衙门以及全国各府州衙门配发一定数额的勘合,持此勘合者,不单出门旅行有驿站接待,一路上轿马官船都由驿站供给,临行还由驿站送上一份礼
银。如此一来,一纸小小的勘合就成了官场上身份的象征,一些高官大僚当路要人,不但自己享受勘合之便,甚至其家人仆役都能获沾殊荣。因此,近一百多年来,这大明开国订下的驿递制度,已日渐演变成国家财政的重大负担,全国数百座官驿变成了官员们敲诈勒索游饮宴乐的腐败场所。张居正奏明皇上对驿递制度进行了严厉整顿,对勘合的管理严之又严,规定凡因私旅行者一律不准驰驿,违令者严惩。官员们出门在外在官驿中享受惯了,突然不准使用,都深感不便。更重要的是,出一次远门本是官员们捞外快的绝佳机会,如今不但没有“礼金”收入,沿途住客店还得花去一大笔费用,因此引起了不少官员的不满与抵触,甚至有人给皇上写折子,要求废除这个刚刚实施的“驿传之禁”,张居正决不肯通融。他深知整饬纲纪矫治腐败的艰难,于是对敢于违禁者给予严惩,一年多来,因为违反条例使用驿递或骚扰驿站的官员,被他处分了五十几个。最典例的例子有:大理寺卿赵悖郊游,在京南驿吃了一顿招待筵席,被降职一级。按察使汤卿出京公干,要驿站多拨三匹马载其仆役并索要酒食,被连降三级。更甚者,是甘肃巡抚侯东莱的儿子擅自使用驿站,被言官纠弹。甘肃地处北疆前线,侯东莱又是制虏镇边屡建殊功的封疆大吏。因此有不少
人替他说情,小皇上也想下旨“薄责之,下不为例”,张居正却坚决不同意,执意革去了侯东莱儿子的官荫。对别人要求严格,对自己身边的人更是管束得近于苛刻,他的儿子懋修回江陵参加乡试,张居正让他雇了一头骡子骑着回去。他府上一个仆人外出办事,把驿站的马匹用过一回,他知道后,立即把这仆人绑至锦衣卫治罪,杖一百棍遣回原籍。
常言道“政治当明其号令,法令严执,不言而威”,由于张居正善用刑典,且完全不徇私情,一个烂了一百多年的驿递制度,竟被他用一年时间治理得秩序井然。不仅矫正了官员们据此而营私的痼弊,而且一年还能为朝廷省下一百多万两银子。
由于连续做成了几件大事,再加之深得李太后和冯保的信任,张居正现在成了大明开国以来最有权势的首辅。在他的治理下,不但吏治清明,国家财政也彻底摆脱了困境。但他知道,近百年来积累下来的弊政,不可能在短短的几年内全部芟除。民瘼轻重,吏弊深浅,钱粮多寡,强宗有无,诸多国事,张居正都铭记于心,一旦发现问题,便及时纠察处理,决不肯拖延半日。
却说上个月,户科给事中温加礼给皇上写了一份奏折,弹劾山东巡抚杨本庵征税不力。隆庆年间,山东一直是粮税大省,可是自万历二年之后,山东上交国库的税银虽略有增加,但其在全国的排名却由第五掉到了第十一名。而原来远远落在后面的如山西、湖广等省却晋身为前八名。山东沃野千里,且近漕河灌溉之便,经过子粒田征课等措施后,为何税赋却不能大幅增收?温加礼便把这责任归咎于杨本庵。
张居正收到从小皇上那里转来的这份奏折后,极为重视,吩咐手下把王国光召来会揖此事。其实,在读到这份弹劾折子之前,王国光就已经注意到山东的问题。当年,王国光与杨本庵同在山西为官,王为抚台,杨为学政。因此王国光深知杨本庵的为人,做事丁是丁卯是卯决没有半点含糊,而且进取心也强。说他玩忽职守懈怠政务,于情理上说不过去。王国光猜想杨本庵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便建议张居正把杨本庵召进京城当面询问。张居正也觉得派人前往调查再等他回来禀报,既费时,还不一定可靠,遂听从王国光的建议,往山东抚衙发了一道加急咨文。杨本庵收到函件,焉敢怠慢,即刻束装北上,他今天下午到京,先去户部拜访了老朋友王国光,然后随王国光连夜来到张居正的府中。
杨本庵担任山西学政时,张居正在礼部尚书任上,还是隆庆二年京城会试的主考官,因此两人并不陌生,但也没有私交。杨本庵这是第一次登张居正的家门,他本是有心人,一看这客堂明窗净几,处处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就知道主人的心性,对卑鄙龌龊藏污纳垢之事天生反感。张居正自当首辅后,为避嫌疑,极少在家会见官员,但他知道杨本庵是王国光的朋友,故给了他一回面子。
茶过三巡,寒暄过后,张居正开口问道:“杨大人,户科给事中温可礼弹劾你的折子,想必你已看到。”
“下官动身进京之前,就收到这份弹劾折子的副本,”杨本庵一谈正事儿就挺直了身子,他看了看王国光,又补充道,“而且,稍后的邸报中,也将这折子全文刊登了出来。”
“温可礼说的可有道理?”
“事实是真的。”
“那什么是假的?”
“说下官玩忽职守,政务懈怠,这一条是假的。”
“为何不见你的辩疏上来?”
“首辅大人紧急咨文让下官火速赴京,所以就搁下了,而且,这辩疏下官也无从落笔。”
“为何?”
“唉,下官真是有难言之隐啊!”
杨本庵表现出一脸的无奈,两人一开始谈话就弄得气氛很紧张。王国光担心老朋友会错过这次替自己辩解的好机会,便一旁撺掇道:
“中明兄,你有何难处,正可对首辅当面讲清楚,省得让人过话,说走了样儿。”
杨本庵明白王国光的用意,他沉吟了一会儿,缓缓言道:“下官出抚山东三年,何不想扩大赋税做出政绩来,该增的税都增了,普通纳税农户十之八九都照额缴付税银,基本上没有拖欠现象发生,在老百姓身上再挖潜力,那就不是扩大税源,而是搜刮民脂民膏了。”
“谁让你杨本庵搜刮民脂民膏了,嗯?”张居正一拍茶几,怒气冲冲斥道,“山西湖广等省赋税大幅增加,难道都是搜刮民脂民膏?这些省的抚台,未必都是酷吏?”
“中明兄,你对首辅,怎好如此说话?”王国光也急了,赶紧打圆场。
杨本庵躲过张居正咄咄逼人的目光,也不为方才的话辩解,继续言道:
“下官实不想在安分守己的老百姓身上再打主意,只要首辅大人能帮下官搬开压在头上的两座大山,则山东赋税,还可增加一半。”
“哦?”张居正陡然挺起身子,敛了怒容,急切地问,“请问哪两座大山?”
“一是孔子的六十四代孙衍圣公孔尚贤,另一个是第七代阳武侯薛汴。”
一听这两个名字,张居正心里格登了一下。作为当朝首辅,他不一定对全国各地的势豪大户都了如指掌,但是,对孔尚贤与薛汴两人,他却并不陌生。却说孔子被列为“大成至圣先师”人文庙祭祠以来,这位圣人的直接后裔,便被洪武皇帝册封为“衍圣公”,这一名爵代代世袭。如今的衍圣公孑L尚贤,是孔子的六十四代孙。另一个薛汴,是成祖皇帝的靖难功臣薛禄的七世孙。成祖登基后,封薛禄为世袭阳武侯,其封地在山东。薛家在山东经营了七代,其势力也是可想而知。
“这两人怎么了?”张居正问。
“衍圣公与阳武侯,在山东的势豪大户中,可谓是扛鼎拔山的人物:”杨本庵并不是糊涂官,论及地方上的事情,便恢复了他作为封疆大吏的自信,“但这两人在地方上作威作福,抚衙奈何他们不得:先说衍圣公孔尚贤,在曲阜地方,拥有大量的族人佃户。朝廷规定衍圣公每年进京朝贡面圣一次,这孔尚贤趁此机会,让族人佃户替他准备礼品与盘缠,滥加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