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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晓他的病情,在着手为他安排后事了。
张居正自看到吕凋阳一身憔悴满脸病容之后,便知他存世的时间只能按天来计算了,因此只想拿好话来安慰他。谁知吕调阳自己把话捅穿了,张居正无奈,只好直截了当地问道:
“和卿兄,你有何想法,现在尽可和盘托出。”
吕调阳在仆役的帮助下调整了一下坐姿,痛苦地说道:“垂死之人,还有什么好说的,我知道自己的病好不了,故在五月端午节后,就给皇上写了折子请求致仕,一连写了三道,皇上就是不肯批准,唉……”
“吕阁老,不是皇上不予批准,是首辅执意要留你。”张四维一旁插话:
“叔大兄,你要留我这个老朽干什么?”吕调阳望着近在咫尺的张居正.像盯着一堵墙,伤感地说,“我昏聩无能,在内阁六年,办不成一件大事,有负于皇上的厚爱。”
“和卿兄,你这样自责,等于是拿一把刀子剜我张居正的心。你是士林楷模,既不争权也不逐利,处理朝政大事,我俩从未发生过龃龉:”
“不发生龃龉乃是因为我是一个窝囊废。”吕调阳脑海里想起这句话.却不敢说出口。他瞟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儿子,答道:
“叔大是伊吕式的人物,你柄持朝政,我这个书呆子,安敢乱置一喙?”
一听这话中的骨头,张居正心中已生愠意,但他却不表现出来,只恳切问道:
“和卿兄,对朝局你还有何建议?”
吕调阳默不作声,半晌才回道:“叔大兄,有句话我一直闷在心里,今天再不讲,恐没有机会了。”
“请讲。”张居正催道。
“这次处置辽东大捷一事.皇上下旨撤销所有奖赏,是否操之过急?”
张居正知道吕调阳会提这件事,便道:“关于贤侄元祐的恩荫,皇上另有打算。”
吕调阳摇摇头,答道:“首辅如此一说,好像我吕调阳说这件事是出于私心。其实不然,我是为你担心,当事官员嘴里不说,心里头恐怕会责怪你。”
“我想过,在公理与私情两者之间,我只能选择公理。”张居正回答。
张四维觉得这时候自己必须有一个态度,便道:“首辅处理辽东杀降冒功一事,我是支持的。掌控政府燮理朝局,就得言必信,行必果。”
吕调阳对张四维的表态大不以为然,他提了提气,苦笑着反驳:
“孔夫子以言必信,行必果为小人,孟子以言不必信,行不必果为大人,可见至圣亚圣二公,其言相近。一人之言行固然应有信果,但一味追求信果,则于道反有所害。朝廷所有政纲,当以适道为上策。”
张居正本不想刺激吕调阳,但这时实在忍不住了,便正色言道:
“国家尊名节,奖恬退,虽一时未见成效,然当患难仓促之际,终赖其用。如唐朝安禄山之乱,河北二十四郡皆望风溃逃,只有一个颜真卿独挡匪焰,这便是尊名节的功效。我辈效命皇上,匡扶社稷,终不能以粱肉养痈而任其败溃,你说呢,吕阁老?”
讲道理雄辩,吕调阳从来就不是张居正的对手。但他心里不眼.想了想,又道:
“辽东大捷一事,我只是随便提提,今天我要郑重讲的,是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张居正追问。
吕调阳示意仆役把参汤拿过来,他呷了一小口,又艰难地说道:
“我认为,你查禁书院一事过于草率,尤其是杀何心隐,恐为后世留下话柄。”
吕调阳一直是讲学的热心提倡者,一帮清谈心性玄学的官员都把他奉为老祖宗,许多私立书院的山长也与他过从甚密。这一点张居正早就知道。在处理武昌城学案的时候,吕调阳正好在家养病,张居正也就有了理由不征求他的意见,而独断专行向皇上请旨:此事处置完毕,倒也没听到吕调阳私下发表过什么异议。张居正还以为他一心归隐山林,对朝政已失去了兴趣,没想到他却一直把怨恨深埋在心。放在平时,他会拍案而起,但此时他却不得不强自忍抑,只辩解道:
“何心隐是被死囚发狂扼死,与我何干?”
“叔大兄,这个弥天大谎,撒得并不高明,”吕调阳心想自己反正是要死的人.心里头已无顾忌,故放胆言道,“何心隐大名鼎鼎.而且还没有定罪,怎么可能和死囚关在一起?常言道王道如砥.本乎人情,何心隐一代鸿儒,却不明不白被人弄死,这哪里还有国法人情可言!”
“你!',
张居正霍地站起。自当首辅六年来,还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当面指责他。看到他脸色铁青怒形于色,张四维生怕弄僵了局面双方都下不了台,忙插嘴调停道:
“吕阁老,你不要错怪了人,首辅对你一直有情有义。昨日为了解决你二公子的前程,还专门给皇上写了条陈。”
正在给父亲捶背紧张听着谈话的吕元祐,一听此言,忙住了手,急切地问:“条陈写了什么?”
“祐儿!”
吕调阳大叫一声,他是觉得儿子太没骨气,本想阻止他问下去,由于一时性急突然发力,他顿时两眼一翻,头一仰,又昏迷在太师椅上了。
“和卿兄!”张居正急忙大喊。
“吕阁老!”张四维急得额头上冒汗。
“父亲,你醒醒。父亲,你醒醒。”
吕元祐一边摇着父亲一边哭喊。仆役们一齐拥上来慌手慌脚给吕调阳灌参汤施救,正当屋子里乱成一锅粥时,门外又传来一声高喊:
“圣——旨——到!”
话音未了,便见司礼监秉笔太监张宏匆匆走进了客堂。他见张居正与张四维都在屋里头站着,以及客堂里凌乱的场面不觉一愣,忙打了个拱向两位辅臣问安。
“张公公,你是来传旨的?”张四维问。
“是的。”张宏躬身回答。
说来也怪,一听到“圣旨”二字,昏厥过去的吕调阳竟突然醒了过来。“父亲,张公公来给你传皇上的圣旨!”吕元祐附在吕调阳的耳边高喊。吕调阳点点头,挣扎着身子要下地。
“躺着不要动!”
张居正说着跨前两步,想把吕调阳按住。吕调阳喉咙里一片痰响,却使出吃奶的力气掰开张居正的手,执意要往地上跪。他是循规蹈矩的大臣,哪怕一息尚存,碰到接旨的事,也决不敢马虎从事。众人违拗不过,只得在地上铺下被子,让他跪上去。到这时候儿,他哪还跪得下去?人整个儿就趴在地上了。张宏见此情景,只得赶紧展旨宣读:
说与内阁辅臣、文华殿大学士吕调阳知道:朕念你秉忠报主,有功于社稷,特颁旨荫你一子,仍复吕元祜
太仆寺亚卿之位,着吏部办理,钦此。
张宏一念完,吕元祐也忘了照顾父亲,竞扑嗵一声跪下,高声喊道:
“谢皇上大恩!”
“快扶你父亲起来。”张居正一旁催促:
吕元祐这才侧过身子,同仆役一道来搀扶趴在地上的父亲,匆忙中竟抓了一手水渍,低头一看,父亲的裤裆里已是热乎乎湿了一大片。
“哎呀,父亲撒尿了。”
吕元祐急得大叫。待把父亲翻过来一看,只见他口吐白沫双眼瞳仁已散,鼻孔里还有一丝儿出气,进气已是全无了。
“父亲!”
紧接着吕元祐占一声撕肝裂胆的哭叫,便听得近处什么地方传来如同空灵出穴的颂咒声:
南无飓哆喃三藐三菩提俱胝
喃怛你也他喳
“这是谁?”张居正问。
“大概是一如老和尚,”张四维惊魂未定地回答,“他在这里做祈福法会,我们来,他便回避了。”
“我们走吧,让一如和尚替吕阁老做完法会。”
张居正说着,弯下身子摸了摸吕调阳开始变冷的面颊,噙着两泡热泪掩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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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火凤凰 熊召政著
第十九回 朱翊钧寻欢曲流馆 李太后夜闯御花园
天一煞黑,朱翊钧在乾清宫里胡乱用了一顿晚膳,放下筷子就对王皇后说:“咱吃饱了闷得慌,且出去随便走走。”说罢便命孙海客用两个贴身内侍随驾.出了乾清宫后门,穿过坤宁宫进了御花园。这御花园本是皇上与后宫佳丽们休闲散心的场所,建有万春亭、千秋亭、对弈轩、清望阁、金香亭、玉翠亭、乐艺斋、曲流馆、四神祠等建筑。此时天已尽黑,御花园里到处都点亮了灯笼。朱翊钧站在御花园进口的天一门下,问孙海:
“现在去哪儿?”
孙海挤了挤眼睛,小声回道:“曲流馆。”
曲流馆建在御花园最大的假山——堆绣山的西侧。山馆之间有一个大水池。池上架了一座石拱桥,叫澄瑞桥。朱翊钧走上桥头,便见曲流馆门口跪了两名宫女,她们是听说皇上驾到,特意跑出来恭迎的。
朱翊钧快走几步到了她们跟前,两位宫女一起娇声说道:“奴婢恭迎万岁爷驾到。”
她们都低着头,朱翊钧借着曲流馆门口挂着的四盏宫灯,瞧着她们云鬓上插着的银件闹蛾儿和白腻腻的粉颈,心里头顿时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说道:
“你们平身吧。”
两位宫女谢恩站起,五个人一起进了曲流馆。这曲流馆三面环水,当初建它时为的是观水景看游鱼,格局并不甚大,但极有韵致。饮酒休憩的供张设备一应俱全。朱翊钧为何要在天黑之后偷偷摸摸跑到这曲流馆来,事情还得从六月间那一次紫禁城中的集市说起。
却说那次集市,朱翊钧“下旨”让孙海买下那两只宋代铜镜之后,僻静无人时,便命孙海偷偷拿出来把玩。那一双男女交媾的动作,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有一天夜里,躺在乾清宫的婚床上,他实在按捺不住,便拉起王皇后,要依铜镜上的“播雨”之法进行试验。王皇后生性腼腆,平素过分矜持,本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名门闺秀出身,一听朱翊钧的要求,顿时羞得满面通红,说死说活也不肯配合。朱翊钧天大的兴头儿遭此一盆冷水,对王皇后的呆板大为恼火,却又隐忍不便发作。孙海在朱翊钧跟前侍候多年,主子的心性他已是摸得一清二楚。有一次,朱翊钧看过铜镜后忽然长叹一声,似有难言之隐。孙海连忙小心试探道:“万岁爷,要不要让奴才找两位宫女,陪万岁爷喝喝酒解个闷儿?”朱翊钧眼睛一亮,问:“能找着吗?”孙海答:“这有
何难,紫禁城中的宫女,有谁不想得到万岁爷的眷顾?”朱翊钧想了想,吩咐道:“你得找个僻静地儿。”孙海依旨行事,于是便有了今夜的这次幽会。
一进曲流馆,朱翊钧便在绣榻上落坐,孙海、客用与两名宫女都站在两侧,朱翊钧让他们都坐到凳子上。他这时才有机会仔细打量这两位宫女,她们大约都只有十五六岁年纪。一个长着瓜于脸,五官生得玲珑匀称,低眉抬眼之间尽是媚态;另一个长着鸭蛋脸,不但端庄秀丽,且胸脯挺得高高的,往外散发着一股不可抗拒的魅力。朱翊钧心里头夸赞孙海会办事,找来这么两位可人儿,他问道:
“你们叫什么名字?在哪里供差?”
坐在头里的瓜子脸起身蹲了个万福,回道:“奴婢叫巧莲,在尚衣局供差。”
鸭蛋脸跟着自我介绍:“奴婢叫月珍,在尚仪局供差。”说着脸一红。
“在尚仪局供何差事?”朱翊钧问他。
“操习典乐。”
“这么说,你是通文墨的。”朱翊钧转头又问巧莲,“你呢,可识得几个字儿?”
“回万岁爷,奴婢读得懂《女诫》。”
“写得下来么?”
巧莲点点头。朱翊钧左瞧瞧右看看,觉得两个宫女都可爱。当了六年皇帝,今天还是第一次避开太后单独同宫女说话,他觉得很惬意,又问:
“你们都入宫几年了。”
月珍回答:“咱俩都是万历三年入宫的。”
“三年了,宫里的规矩应该都学会了,”朱翊钧想轻松些,说些调侃的话儿,但多少又有一些紧张,问出的话便显得枯燥,“你们都是哪里人?”
“奴婢的老家在大同,”月珍胆大一些,故总是抢先回答。又指着巧莲说,“她是南京应天府人。”
“一个来自大同,一个来自南京。一南一北,相距有数千里之遥。”朱翊钧注视着月珍的明眸皓齿,开始有些意马心猿心旌摇荡了。
“万岁爷,您可看出这两个姑娘的差别么?”孙海趁机插话问道。
朱翊钧又把两位宫女仔细瞧了一遍,瞧得二人都脸色绯红,勾着头坐在那里紧张地捏弄着衣裳角儿。朱翊钧嘿嘿嘿地笑起来,说道:
“月珍有点大同婆姨的泼辣劲儿,巧莲低眉落眼的样子,倒像是南方的小家碧玉。”
“万岁爷说得对,这就叫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孙海一脸谄媚的样子,接着又问,“万岁爷,酒食儿已备下了,要不要现在拿上来?”
“好吧。”
朱翊钧一点头,只见客用闪身出门,一会儿便领了两名抬着食盒儿的小火者进来,将十几样精致的菜肴摆上桌.同时还摆了一大壶酒。
孙海挥手让两名小火者退了下去,然后恭请朱翊钧人席。、朱翊钧面南坐在首位,要月珍巧莲两位宫女也一同入席陪他喝酒,两人受宠若惊,便一边一个打横坐了。孙海与客用两个站在旁边侍候。客用把酒壶提起来,将三只酒盅斟满了。
朱翊钧端起酒盅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