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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过辰时,冯保就进了慈宁宫,来到东披檐指导太子的书法。
文华殿的中书房里,珍藏了许多前代有名的法帖,朱翊钧观赏临摹过不少。今天,冯保又从中书房借来了梁武帝的《异趣帖》和宋太宗的《敕蔡行》两帖,请朱翊钧鉴赏。
朱翊钧虽然是十岁的孩子,但已跟着冯保练了五年书法,加之还有内阁制敕房的几位书法高手的指点,书法造诣自然也就不同凡响,一笔字写出手竟看不出什么孩子气。这会儿,他小大人似的眯缝了两只眼,把展在面前的两幅字帖左瞧瞧,右看看,然后,似乎是捉摸出什么道道儿来了,这才开口问侍立在身边的冯保。
冯保两道稀疏的淡眉一挑,尽管他心中有事,表面上却仍乐呵呵说道:“太子爷考奴才,奴才正想考考太子爷呢。”
“你考我?”朱翊钧小嘴巴一噘,颇为自信地说道:“这两个帖,比起王羲之、怀素的字来,都差了一截。王羲之号为书圣,一部《兰亭集序》,其书法之精微,可与孔圣人的半部《论语》相抗衡。你看他写的一个‘永’字,把笔划间架用到最简洁、最神妙的地步。还有他写的一个‘鹅’字,一笔写就,那气势,那融会贯通的能力,都无人企及。还有怀素,人称草圣,随手写来,每个字皆有法势。他的字狂,但狂得有规矩,狂得有味,我也是百看不厌。这两个皇帝的字,虽然也都中看,但还算不上书法神品。”
“太子爷好眼力。”冯保啧啧称赞,接着话锋一转,“不过,王羲之、怀素这些人的字再好,也只是臣子的字。这两幅字的主人,可都是前朝的万岁爷啊。”
朱翊钧抬杠问道:“按大伴的话说,能当万岁爷的人,就一定是书法大家?”
“这倒也未必,”冯保尴尬一笑,指着面前的这两幅字帖说道,“不过,这两帖字,的确也可圈可点。”
“万岁爷天生龙种,这两幅字必然也都是铁划银钩了。”
站在一边侍奉纸墨的孙海,这时凑上来夸了一句。由于朱翊钧很喜欢孙海和那只“大丫环”白鹦鹉,前几日,陈皇后便把孙海和鹦鹉一并赏给了朱翊钧。孙海本是慈宁宫一个弄鸟儿的小火者,一旦升任太子的贴身太监,行头立刻就变了。一件豆青贴里的衫换成了圆领曳衫,悬在腰间的荷叶头乌木牌子也换成了用篆文书刻的牙牌。
冯保对孙海并不怎么了解,这时候听他说这一句话,心想这个小人物还是个机灵鬼,于是颔首一笑,接着说:“孙海这小奴才说的是,只是比喻不恰当,铁划银钩,只能是臣子的字,万岁爷的字,是龙翔凤舞。”
“龙翔凤舞?”
朱翊钧重复了一句,他再次望了望面前的两幅帖和书案上几大摞已经写过的宣纸,那都是自己练字留下的。
“大伴,”朱翊钧迟疑地问,“写好字是不是就一定能当好皇帝?”
没人回答。朱翊钧抬头一看,冯保魂不守舍地朝慈宁宫精舍那边窥探。
“大伴,你看什么?”朱翊钧不满地追问。'手 机 电 子 书 w w w 。 5 1 7 z 。 c o m'
“啊?没看什么,”冯保又赶紧回过头来,赔着笑脸问道,“太子爷方才问的什么?”
朱翊钧又把问话重复了一遍。
“这个是一定的,”冯保口气坚决,“一个好皇上,是文治武功,样样来得,这文治里头,书法是第一招牌。”
朱翊钧点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说道:“我看不见得,汉高祖、唐太宗,还有我大明开国的太祖皇帝,都是一代英主,怎么就没看见他们的字儿留下来?”
这一问让冯保心头一惊,他没想到十岁的太子会想得这么深,脑瓜子一转,立刻答道:“太子爷问得有理,依奴才之见,大凡开国之君,都是武功为主。方才太子爷点出的都是开国的皇帝,而太平天子,则是以文治为主的,梁武帝、宋太宗都是太平天子。”
“梁武帝有什么功绩?”
“奴才小时候读唐诗,有‘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之句,这写的就是梁武帝的功绩。他一生信佛,造了好多好多的寺庙。”
“那宋太宗呢?”
“太宗当政的日子,宋朝天下一片祥和,老百姓安居乐业,真是一片歌舞升平的好景象,太宗本人潜心学问,大规模扩大科举取士,让天下的读书人都有晋升之道。他还把朝中最有学问的人组织起来,编纂了一部大书《太平御览》,这部书有一千卷,编成后,太宗只用一年的时间就读完了。”
“他怎么读得这么快?”
“他一天读三卷,一天也不间隔地读。”
冯保虽然从容对答,但仍看得出他心不在焉。而在一旁侍候笔墨的孙海,也是急得抓耳挠腮。原来昨天夜里,他曾告诉太子,御花园靠近更鼓房的地方,那棵枝柯蔽天的老柏树上,结了一个鸟窝儿,春天来了,那窝儿里肯定有鸟蛋。太子当时就来了兴趣,约定今日巳时一过,就一起去御花园里掏鸟蛋。可现在午时都快到了,太子好像忘记了这事儿。情急之中,孙海看到了挂在窗外游廊上的那只白鹦鹉“大丫环”。他便轻手轻脚走到窗前,隔着窗子,对“大丫环”扮了一个鬼脸。正迷迷盹盹蹲在纯金锻制的横柱儿上无事可做的“大丫环”,顿时一个机灵,扑了扑翅膀,伸着颈子,朝屋子里婉转喊了一声:
“太子爷!”
朱翊钧寻声一望,见是“大丫环”在朝他扑棱着翅膀,孙海趁机朝他做了一个爬树的动作。他顿时记起去御花园爬树掏鸟蛋的事儿,于是对冯保说:“大伴,今天就到此为止了。”
冯保顿时如释重负,连忙作拱打揖辞谢出来。穿过游廊,对站在那里的一名女官说:“烦请通报李娘娘,说冯保有急事求见。”
女官进去不消片刻,便出来通知:“李娘娘请冯公公花厅相见。”
李贵妃笃信佛教,刚刚抄了一遍《心经》,这会儿正坐在花厅里休息。谷雨之后,京城里艳阳高照,春深如海。宫里头各色人等早就换下了厚重的冬装,这时李贵妃穿了一件以绯绸滚边的玉白素色长裙,盘得极有韵致的发鬏上,斜插了一支“闹蛾”这是自嘉靖年间才兴起的宫眷头上饰物。所谓“闹蛾”,就是逮蝴蝶。有时闹蛾也用真草虫制成,中间夹成葫芦形状,豌豆一般大,称作“草里金”,一支可值二三十金。李贵妃这身装束,让人感到既端庄又妩媚。冯保进来,只匆匆一瞥,便觉得李贵妃今日如芙蓉出水,仪态万方。他再也不敢多看一眼,低了头跪下请安,李贵妃吩咐宫女搬了一只凳儿赐座,她坐在绣榻上,手里正在拨弄着一串念珠。冯保觑眼一看,那串念珠正是他前日孝敬的“菩提达摩佛珠”。
“冯公公,”李贵妃慢悠悠开口说话,听得出,她并不把冯保当“奴才”,语气中显示出尊重,“太子今日学的什么?”
冯保毕恭毕敬回答:“回娘娘,奴才让太子爷看了梁武帝和宋太宗的字帖。”
“梁武帝?”李贵妃扬了扬手中的念珠,“可是这串佛珠的第一个主人。”
“正是。”
“你上次说,这个梁武帝一生修建了数百座寺庙?”
“是。”
“这是无上功德啊。”李贵妃感慨地说,“皇上化育万民,正好借助我佛慈悲。”
“娘娘所言极是,”冯保此时想看看李贵妃的表情,又不敢抬眼睛,“奴才相信,当今皇上,还有太子爷做下的功德,将来必定超过梁武帝。”
这个马屁拍得既得体,又中听,李贵妃心下欢喜,但一想到皇上的病,脸色又阴沉了下来,她叹了一口气,问道:“皇上这两天都在做些什么。”
“回娘娘,这些时,万岁爷在吃王真人的丹药。”
“哪个王真人?”
“此人叫王九思,自号崆峒道人,是孟冲把这个王真人引荐给万岁爷的。”
李贵妃眉头一蹙,生气地说道:“又是孟冲,王真人给皇上吃的什么药?”
冯保搓着手,嗫嚅说道:“奴才不敢隐瞒娘娘,但又不好说。”
“有什么不好说的,直说好了。”
冯保便把王九思通过孟冲取悦皇上炼丹治病的经过大致说过。李贵妃住在慈宁宫中,除了带太子去慈庆宫向陈皇后问安之外,很少去别处走动,所以对宫中发生的大小事情都不甚清楚。眼下听了王九思这件事,不禁勃然大怒,把手中那串“菩提达摩佛珠”朝手边茶几上一掼,恨恨骂道:
“这个王九思,明明是一个禽兽不如的妖道,皇上万乘之尊,怎么就会上他的贼船。”
冯保一心想把李贵妃的火气撩拨起来,便添油加醋说道:“这个王九思炼制的阴阳大补丹,万岁爷吃了很有效果。”
“有何效果?”
“自上次万岁爷发病,跑到内阁去寻奴儿花花,一连十几天在乾清宫独处,从没有点名让嫔妃侍寝。可是,自打吃了王九思的丹药,万岁爷竟长了好大的精神,晚上不但招了童女,有时还招童男去侍寝。”
“有这等事?”
“奴才的话句句是真。”
李贵妃杏眼圆睁,咬了银牙半晌不吭声。花格窗外的庭院里花树交柯,鸟鸣啾啾。李贵妃踱到窗前站定,她并不是欣赏这窗外的宜人春景,而是借入室薰风来清醒头脑,稳定情绪。待她重新说话时,又恢复了平日的沉稳:
“冯公公,依你之见,这个王九思的阴阳大补丸,究竟是什么药?难道那些童男童女的尿溲经水真能治病?”
“取童男童女的尿溲经水,只不过是掩耳盗铃,”冯保愤然答道,“其实真正起作用的,是王九思秘不示人的那些药粉。”
“啊?”
李贵妃回转身来盯着冯保,用她忧郁焦灼的眼神催促冯保说下去。冯保一进门就被李贵妃美丽的丰姿震慑,这会儿更不敢迎向她逼视的目光,只自垂着头,迟疑答道:
“依奴才之见,王九思给万岁爷炼制的阴阳大补丹,八成儿是春药。”
“春药?”李贵妃脸色倏然一红,随即镇定下来,咬着嘴唇说道,“这王九思果真有这大的胆子?”
“这种妖道,什么事做不出来?”
“看来,皇上是鬼迷心窍了,这样下去,他的病……”
李贵妃说到这里打住话头,她的心头已经升起了不祥之兆。长叹一声,眼睛里噙起晶莹的泪花。
一直眯着眼睛察言观色的冯保,这时认为时机已经成熟,便离了杌子跪到李贵妃面前,哀声求道:“李娘娘,老奴今番求见,还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
“请李娘娘搭救张居正。”
“张居正,他怎么了?”李贵妃一惊。
冯保接着就把昨日发生在王府井二条胡同口的事说了一遍。李贵妃听罢,不由得感叹称赞:“满朝文武,就张先生一人秉持正义,以耿耿忠心对待皇上。”
“难为娘娘如此评价,张先生若得知,也必定感激不尽,”冯保说着竟哽咽起来,“只是好心人不一定会得到好报,张先生现在的处境,已是十分危险。”
其实不用冯保挑明,李贵妃也虑到这一层,略一沉思,她问道:“你知道皇上打算如何处置这件事?”
冯保答道:“皇上态度我还不得而知,但奴才一早来到司礼监,就听说张先生为此事专门给皇上上了手本。孟冲急得猫掉爪子似的,往乾清宫跑了五六遍要面奏皇上,只不过我来时,皇上尚未起床。奴才这头在想,王九思是孟冲引荐给皇上的,他见皇上,还能说出什么好话来?”
李贵妃点点头,吩咐说道:“你现在回去,看皇上那边如何处置,再速来告。”
“谢娘娘。”
冯保叩谢而出。
文华殿西室中,隆庆皇帝与高拱君臣间的一场对话正在进行。
隆庆皇帝因王九思事件紧急约见高拱,是想向这位多年的老师及首辅讨教,此事应如何处理。其实,昨日这件事发生不久,高拱就得知了这一消息。当时他尚未回家,正在吏部与魏学曾讨论一批候缺官员的补职。乍一听说张居正当街把王九思绑了,他的第一个感觉是这一下张居正闯了大祸,不由得幸灾乐祸说道:“咱们正在想方设法,绞尽脑汁对付这个张居正,没想到他自惹其祸,捅了这个马蜂窝。”魏学曾听了这话,愣愣神,以讥诮的口吻问道:“元老,你如何看待王九思这个人?”高拱脱口答道:“这家伙颠三倒四糊弄皇上,也不是个好东西。”魏学曾说:“这就对了,张居正把他抓了,是大快人心的事。他若因这件事下台,必将留下千古清名。”高拱一听不再说话。当夜回到家中,便听说京城不少官员闻讯都赶往张居正府邸看望。今天早上,兵部尚书杨博与左都御史葛守礼这两个素负重望的朝中老臣也都来到内阁看望张居正,又是称赞又是安慰,直让高拱觉得这些“戏”是做给他看的,人心向背由此可知。高拱此时的心情是既忌妒又恼怒。平常听说皇上召见,他总是满心喜悦,可是这一回却不同,从内阁到文华殿那几步路,虽顶着四月的温煦阳光,他却走得周身发冷头昏眼花。
待高拱看过张居正的手本之后,隆庆皇帝问道:“你看这件事应如何处置?”
高拱看皇上的神情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