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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拾陆间。
沧州、大名、真定、保定等府及大兴、昌平等县田契贰拾柒张,共计田产壹仟零伍顷陆亩贰分。
李太后看罢这份清单,已是瞠目结舌,手心里都渗出冷汗来。她抖着清单,不解地问:
“听说通州仓大得可以跑马,一个仓也只能装三十万担粮食,冯保这贰佰多万石白米,该要多大的地方装载?再说,他有多大个肚子,家里要藏这么多的白米?”
朱翊钧听了噗哧一笑,回道:“前些时张鲸向我禀事,说冯保家中抄出多少多少白米,又抄出多少多少黄米,我听了,也像母后这样产生了疑问。经张鲸解释,我才知晓白米指的是白银,黄米指的是黄金,一石就是一两。别看贪官们一个个钱窟窿眼里翻跟斗,却偏要躲开金银字样,弄些隐语替代。”
“这么说,从冯保家中抄出的白银就有贰佰多万两,还有十几万两黄金,这都是真的?”
“一点不假。”朱翊钧满眼吐火,余恨未消地说,“这清单上物品,除了房产和地产搬不动,其余的都已尽数儿搬进了大内,我已下旨,让供用库的奴才们一样样登记入库。母后,您要不要去看看?”
“咱是要去见识见识,但不是现在。”李太后此时心乱如麻。尽管铁证如山,她仍然无法接受这一现实,想了想,又问,“钧儿,你是怎么想着要抄冯保的家?”
朱翊钧略一沉思,反问道:“母后,你还记得万历六年初夏,咱们在大内东长街兴办的那次集市么?”
“记得,你怎么扯上这个啦?”
“那次集市虽是张鲸提议,却是冯保一手操办。他让咱们母子三人吃了一顿神仙宴,花费了一万两银子。我当时心里头就犯嘀咕,冯保他一个司礼掌印,说到底也不过是咱这个皇帝的奴才,他花一万两银子轻轻松松,倒像是花几个铜板的。他一个月的俸禄,不过一百多两银子,外加一百多石米。一顿饭要吃去他十年的俸禄。咱一琢磨,就觉得这里头有鬼。”
李太后仔细琢磨儿子的话,问道:“这么说,四年前你就怀疑冯保了?”
“可不是,”朱翊钧自鸣得意地说,“这回把他家一抄,可见咱的怀疑有道理。母后,您知道二百多万两银子是什么概念?父皇当政的隆庆年间,朝廷一年的赋税收入,比这个多不了多少!”
“唉,咱不明白,冯保上哪儿弄这么多钱。”
“还不都是当官的人送的。”朱翊钧说着又愤怒起来,“最近,咱连下谕旨,撤办了十几个大臣,像梁梦龙、曾省吾、王篆等人,都革职了。”
“怎么,他们都与冯保有瓜葛?”
“岂止有瓜葛,他们之间的龌龊事儿多着呢。冯保有一个本子,凡给他送过礼的官员,送些什么,何时送的,都在这个本子上详细登记。仅这本子上记载的,给他送过礼的官员,就有七百多人,朝廷现任的二品大臣中,只有一个人没给他送礼。”
“这个人是谁?”
“刑部尚书严清。如此正直官员,实属难得。因此我当机立断,将他擢升为吏部尚书。”
“梁梦龙这几个人为何免职呢?”
“就在冯保被免职前半个月,这三个人还分别给他送礼,咱实在生气,便撤了他们的官。”
李太后默然良久,叹道:“冯保只是一个太监,就有这么多官员巴结他,要是……”
“要是他任职内阁,岂不贪得更多?”李太后咽下去没说出口的半截子话,朱翊钧按自己的意思抢着说出来。并补充道:“比照冯保,咱看张居正的家产,只会比他多,绝不会比他少。”
李太后没有接腔,她的眼前浮现出张居正一丝不苟的神情。朱翊钧观察母后面部表情的细微变化,知道她对张居正仍保留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眷念之情。因此内心里燃起了妒忌之火,只见他一跺脚,躁怒言道:
“咱查了一下,给冯保送礼的官员,大部分都是张居正的亲信。母后您想想,这些人将大把大把的银子往冯保那儿送,给张居正送礼,岂不更是车载驴驮。”
朱翊钧这是第一次用如此咄咄逼人的口气同母亲讲话,李太后听了很不受用。便横了儿子一眼,没好气地说:
“钧儿,这种事情你怎么能想当然。张居正生前,你从哪里听到过他有贪名?”
“母后,你为什么总是袒护他?”朱翊钧恼怒地冒出这一句。忽觉失言,又遮掩道,“张居正生前与冯保关系太好,叫人不得不怀疑。”
放到往常,如果受到儿子这等抢白,李太后早就秀眉一竖发作起来。但眼下她听出儿子的弦外之音,忽然双颊飞红。为了掩饰,她低下头去装作喝茶,半晌才就事论事说道:
“张先生生前最痛恨的事情,就是官员贪墨。他临死前还不忘惩处腐败官员。这样的首辅,怎么可能自己贪墨!”
“儿不敢苟同母后的判断,”朱翊钧黑着脸,厉声反驳道,“张居正并非那种高风亮节的人。事实上,一手捉贪官,一手接贿银的人,历史上并不少见。因此,儿已下定决心,再颁一道谕旨。”
“干什么?”
“抄张居正的家!”
李太后腾的一下站起来,几乎忘情地嚷道:“钧儿,你不要忘了,张先生是你的老师,如果没有他辅佐你开创万历新政,你哪里会有今天!”
朱翊钧一改平日在母后面前唯唯诺诺的样子,竟垮下脸来,恶狠狠地说:
“母后,张先生教我的许多话,我都记忆模糊,但有一句话我永远不会忘记。他说,当一代明主,切不可有妇人之仁!”
李太后嘴角痛苦地翕动,却吐不出一个字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噙着泪水坐下来,失神地念了一句:
“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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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火凤凰 熊召政著
第三十九回 愤写血书孝子自尽 痛饮鸩酒玉女殉情
不觉一年过去,到了万历十一年六月十一日,也就是张居正一周年忌日的这一天,薄暮时分,只见一乘两人抬的青色油绢小轿从荆州城外的江津关码头抬了出来。斯时正值三伏天,江汉平原暑气蒸人,幸好正午时分刚下过一场骤雨,拂面的南风变得凉爽。小轿上路的这一刻,但见傍晚的霞光,红过三月的灿烂桃花,映衬着路边荷田的无穷一碧,这景色本已令人心旷神怡。再加上七八只缟素的江鸥翩跹其中,两三队灵巧的紫燕舞蹈其上,更让人觉得天地悠悠生机无限。恰在这时,不知何处的莲荡里,传出了采莲女银铃般的歌声:
千声郎、万声郎,
谁让你追奴追到莲花荡?
郎唱的歌儿直比那铃铛脆,
唱得小阿奴奴兀坐在船头
悠悠忽忽心发慌。
瓜子尖尖壳里藏,
奴家小船撑进水中央。
遥遥看到情哥来,
赶紧摘片荷叶头上戴,
只道是三伏天里遮太阳。
歌声是那么地娇甜、清脆,如荷叶上滚动的晶莹露珠,它们在暮色四合的田野上弥漫,更具有某种不可抗拒的诱惑的力量。但是,坐在小轿里的人,却没有从这歌声里分享到采莲女对爱情的渴望与憧憬。而是仿佛感到有一条毒蛇钻进了她的心,滚烫的泪水从她的双颊流下……
轿子抬到一个岔路口,一直朝前走便是荆州城,向右拐是一条满是泥泞的小道。轿夫放慢脚步,打头的轿夫问道:
“先生,你不想先进荆州城去看看?”
“不了。”
“这时候去张居正的墓地,天道有些晚了。那里上不巴村,下不巴店,很荒凉。”
“这不关你们的事,走吧。”
轿夫再不答话,将轿子抬上了那条曲折的便道。方才问话的轿夫一边小心地躲过脚下稀烂的泥浆,一边犹自咕哝道:“这时候还去看那座荒坟做甚,也不怕犯忌。”说话人哪里知道,轿子里头坐着的,正是失踪了五年,如今已女扮男装特意赶来江陵谒墓的玉娘。
玉娘这几年究竟藏在哪里,她为何又选在今天前来江陵?事情还得从头说起。
却说去年冬天,万历皇帝去慈宁宫与母亲李太后进行了一次摊牌式的谈话之后,不到四十岁的李太后,从此就真正过上了“安度晚年”的生活。每日除了抄经念佛,享受孙儿的绕膝之欢,她再也不能就朝廷的政事发挥一丁点作用。除了慈宁宫一应侍役长随,大内其他衙门的太监,特别是司礼监的巨踏们,再也不敢轻易去拜谒这位有“观音李娘娘”之称的太后。往日为天下人称道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圣母,再也听不到任何来自外廷的消息。她落得清闲,却也变得非常憔悴。每天夜交子时,大内巡夜的禁卒,还能听到从慈宁宫中传出的单调的木鱼声。那是李太后还守着一盏孤灯,极为虔诚地颂读经文。迟迟更鼓,耿耿星河,太后的所有缠绵悱恻的心事,都寄托在普陀海潮的梵唱之中。就在她幽居慈宁宫的这些日子,由她的儿子朱翊钧宸纲独断
的朝局,正在急遽地发生变化。继撤查冯保之后,他采取的又一个暴风骤雨式的行动就是彻底清算张居正。去年刚过小雪节,在平台召见了内阁首辅张四维之后,朱翊钧突然颁旨谕告全国,撤消赠给张居正的“文忠公”谥号。不几天,第二道谕旨又刊载在通政司的邸报上,张居正生前受封的太师、上柱国等爵号一并剥夺。春节前,第三道旨又明发出来。收回皇上对张居正的一切诰赠,连赐给他的瓷器、银章、八宝银锭以及题匾等,无分巨细一一追缴。此前,自王国光被革职到冯保的家被抄,一连串的消息已使所有领取朝廷俸禄的官员确信政坛的风向已变。但他们仍心存侥幸,认为皇上如此行事,是对他万历六年因曲流馆事件差一点被废除一事的报复。对于张居正殚精竭虑矢志推行的“万历新政”,皇上还会一如既往地实施推行。但是,随着一大帮因张居
正整饬吏治实行“考成法”而被罢黜的官员的起复,这些人才相信,皇上在秋后采取的所有举动,显然都经过深思熟虑。种种迹象表明,他对自己登极十年来,由他的母亲李太后、张居正与冯保三人组成的牢不可破的“铁三角”,已是深为痛恨。如今,他要尽快地摆脱这个“铁三角”对他的钳制。当务之急,除了大量撤换他们相信的官员,还必须将他们推行的种种改革予以纠正。如果不这样,人事的更换便完全没有道理。基于此,朱翊钧对张居正的清算,便由表及里、由近及远步步为营地全面展开。自冯保被发配南京“闲住”,李太后幽居慈宁宫与佛为伴,再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对朱翊钧形成制约。所以,他才能为所欲为在一个月里连下三道谕旨,将他多年来陆续颁赐给张居正的所有荣誉一概剥夺。万历十一年的春节,京师各大衙门的官员都是在风声鹤
唳惶惶不安中度过。自己为了避祸而申请致仕的,遭人弹劾而被免职的官员几乎每天都有十几个,而每天前来吏部报到的起复的谪官贬官也不在少数。这种乱哄哄的场面让一些矢志国事的良臣循吏深感寒心,也让一些局外人深刻地领会到什么叫官场险恶,尺水狂澜。
过罢春节,朱翊钧又亲书一道谕旨,由司礼太监张宏送至内阁:
说与首辅张四维,辅臣申时行、余有丁、许国等知道,即命刑部右侍郎邱橓、东厂掌印太监张鲸率入前往湖广荆州府,查抄张居正府邸。各有司配合,不得有误。钦此。
这道圣旨由张鲸代拟,发阁之前,张鲸已将草稿送给张四维秘密改定。而且,正是由他亲自推荐刚刚到京履职的邱橓担此重任。他知道因张居正生前拒不起用邱橓这一过节,邱橓对张居正已是恨之入骨。现让他前往荆州查抄张居正的家,他一定会铁面无情不遗余力。朱翊钧对张四维这一建议深为嘉纳。但是,当中旨到阁之日,张四维却假装震惊,立即领头与三位阁臣一齐具名向御前呈进阁本,恳求皇上念及张居正生前辅政有功,不要对其抄家。朱翊钧读到阁本,立即批复回来:“尔等维护欺君之人,是何用意?谁敢为虎作伥,朕绝不姑息!”措辞如此之严,阁臣们一个个吓得面如土灰。在死一般的沉寂中,邱橓与张鲸率领一大队缇骑兵,“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英雄气概,神色庄严地离开了北京城。
十七天后,他们到达了荆州城。在他们到来的前六天,荆州知府吴熙——也就是万历六年张居正回家葬父时鞍前马后小心服侍的那个人——就得到了京城通政司邮递来的移文。他一看到抄家的圣旨,立刻就将全府捕快衙役统统集合起来,冲进东门街上的张大学士府,将府中所有人,上至张居正的八旬老母赵太夫人,下至尚在襁褓中的婴儿,以及一应仆役,总共百十口人全部赶出,押送到张家老屋——那一栋已多年不曾住人的空房子里关押,并将其大门钉死,既没有一个人能进去,也没有一个人能出来。而昔日重门深禁灯火灿烂的张大学士府,转眼间变成了一座鬼气森森的空城,大门上贴着封条,四周布满了岗哨。尽管这样,吴熙还提心吊胆,生怕有什么地方想得不周全而让即将到来的钦差怪罪。
邱橓与张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