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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大家所议的这两份折子,固然很好。但若想一举把冯保逐出司礼监,依下官之见,还有更重要的材料可以利用。”
“啊?”高拱目光扫了过来,问道,“还有什么材料,雒遵你说。”
雒遵接着说:“先皇的遗诏,就是要内阁三大臣与司礼监同心辅助幼主的那一份,自从
邸报上刊出后,在官员中引起很大的反响。大家都认为,这份遗诏疑点甚多。”
“有哪些疑点?”高拱追问。
“第一,学生听说,座主你和高仪、张居正两位阁臣赶到乾清宫的时候,隆庆皇帝已经昏迷,这份遗诏是不是他亲口所言就很成问题;第二,大明开国至今两百多年,从没有宦官与内阁大臣同受顾命的先例。洪武皇帝开国之初,就规定宦官不得干政,甚至定下了宦官干政处以剥皮的酷刑。因此,这道遗嘱有违祖制;第三,既让司礼监与内阁三大臣同心辅佐,而当时的司礼监掌印是孟冲,也不是冯保,为何那一日在隆庆皇帝病榻前,却又只有冯保而没有孟冲。这诸多疑点,让大家颇费猜疑。”
“依你之见,这份遗嘱有假?”
“官员们都在私下议论,这份遗嘱可能是矫诏。”
“矫诏?”高拱紧问一句。
“对,矫诏!”雒遵语气肯定地回答,“若能就此矫诏之事上疏弹劾,天下士林必然响应。一旦落实下来,他冯保就不是离开司礼监的问题了,前代犯此矫诏之罪的,都得处以大辟之刑。”
“雒遵说得对,再上一疏,弹劾他矫诏之罪!”
“俗话说,打蛇要打七寸,这一疏上去,就等于打了冯保的七寸。”
众言官齐声附和赞同雒遵的主张,高拱依旧是沉默不语。其实,雒遵说到的这件事,他也一直心存疑惑。作为主要的当事人,他是亲耳听到冯保在隆庆皇帝病榻前宣读这份遗嘱的。当时因为心情悲戚没有细想。事后回忆当时的所有细节,的确如雒遵所言,存有许多漏洞。但如果据此说是“矫诏”,那么,这“矫诏”也绝非冯保一个人的能力做得下来的。至少,新皇上的两位母亲参与了此事。如果这时候用“矫诏”之罪去弹劾冯保,岂不是引火烧身?蛇没打着,反倒被蛇咬死,这种事决计不能做。虑着这一层,高拱说道:
“官员们的私下议论,老夫也早有耳闻,但矫诏一事,虽有可疑,尚无实据。这次弹劾,就不必在矫诏一事上做文章了。”
“首辅所言极是,”韩揖瞟了雒遵一眼,打圆场说道,“雒遵的提议不失为一个好主意,但擒贼擒王,还得按首辅的方略行事。”
韩揖既安抚了雒遵,又搔着了高拱的痒处,高拱兴奋地一捋长须,说道:“只要各位同仇敌忾,上下一心,不愁大奸不除。清君侧,可建千古不朽之功。”
会揖在一片昂扬的气氛中结束,给事中都各自回衙起草奏本去了。
张居正 之 木兰歌
第二十二回辗转烹茶乃真名士指点迷津是假病人
在天寿山住了两夜,张居正第三天回到北京,因路途天气炎热,张居正中暑了。上吐下泻,只得躺在家中养病。其实他的病并没有这么严重,皆因眼下高拱与冯保的争斗已到白热化,他想回避,所以称病不出。说是谢客,他只是把不想见的人拒之门外,若有心腹官吏前来汇报事体禀告时局,他则约见如常。
且说这天上午巳牌时分,张居正穿着一身家居度夏的酱色茧绸方巾道袍,躺在书房的竹
躺椅上,拿着一卷闲书翻阅。这闲书乃宋人周辉撰写的《清波杂志》。周虽然出生于簪缨世族,但一生却没有做过官,不过读了不少书,游历过不少地方,是江右有名的饱学之士。晚年卜居在杭州清波门下,写出了这本十二卷的《清波杂志》。张居正拿着的这套书,是南京四大刻书坊之一珠林坊的新刻本,装帧考究,印刷精良。这套书是他的挚友、新近因处理安庆叛军事件而遭高拱解职的应天府尹张佳胤派人送来的。对张佳胤遭此打击,张居正一直抱着深深同情,但除了去信安慰也别无他法。现在看到故人送来的这函闲著,心中更不是滋味。他知道张佳胤是借这件礼物表明心迹:他从此绝意公门,只想诗酒自娱,悠游林下,写一点笔记文之类的闲书。
翻看了十几页,正自昏昏欲睡,游七过来报告:“老爷,竹笕装置好了。”
“哦,去看看。”
张居正揉揉惺忪的眼睛,随游七走出书房穿过花厅来到花园。张学士府一进七重,第一重为门屋,过门楼依次为轿厅、大厅、女厅,女厅后是一个约占五亩地左右的花园。再接着是三进的上房,组成两个三合院,接着又是一座用骑楼连接的高敞宏大的四合院。以花园为隔,大学士府的前半部分是公务会客、宴聚堂会之所,后半部分是内眷家属居住之地。大学士府的书房有两个,一个在客厅之侧,三进五楹,是大书房。另一个在四合院内,与他的寝室相连,是小书房。
却说张居正从大书房里出来乍到花园,但觉阳光耀眼,幸而花木扶疏浓荫匝地,尚无热浪袭人。游七把他领到花园右角山墙下——这山墙外乃是东厢楼下的甬道,这里有一个藤蔓葳蕤的葡萄架。架下砖地上有一个石桌,四只石凳,是游园时偶尔休憩之地。如今倚着墙角儿,用木架悬空支了一只木桶,木桶底有沙滤装置,此时有水珠渗出,如断线珍珠,这些水珠又流进一根长约丈余且铺了寸把厚银白细沙的宽大竹笕,这些经沙过滤后的晶亮水珠,再滴入一只洁得发亮的白底青花瓷盆。
这套装置究竟作何用处,还得花费些笔墨来介绍:大约四月间,尚在江西巡抚任上的殷正茂,托押运贡品来京的官员,给张居正捎来了一罐密云龙茶。这密云龙茶产自江西南康县西三十五里的焦坑——一块大约二三十亩地的地方。自宋元丰年间把此茶列为内廷专供饮品之后,数百年来,此茶一直成为皇家贡品,声誉不衰。此茶取每年清明前后茶树新生芽为料,制成精细小团茶饼,乳白如玉,看似一朵风干的菊花。由于产地狭小,每年产量不过百斤,最为上乘的极品玉云龙,大约只有五斤左右——这都要如数贡进内府,外臣很难品尝得到。今年雨水适宜,清明密云龙茶多制出了两斤。督责此事的殷正茂便从中“抠”出一罐来送给张居正。对于衣着饮食,张居正向来颇为讲究。收到密云龙茶后,他当即烧水沏了一壶,滗掉茶乳,细品绿色茶汤,只觉得满嘴苦硬,久方回甜,茶味竟是一般。后来问及御茶房专门给皇上沏茶的司房,方知皇上品饮此茶,专用的是从玉泉山运来的泉水。茶水茶水,一是茶,二是水,有好茶而无好水,沏出的茶汤必定就不是正味。知道了这层奥秘,张居正依旧把那只盛装密云龙的锡罐封了,等着有机会弄来玉泉山的泉水再行品尝,这回到天寿山视察大行皇帝陵寝,但见茂林之中乱崖深处,岩隙中流出的泉水分外清亮,
掬上一捧品饮也甚觉甘美。便让小校寻了几只大缶装载泉水携带回来。到家的那天晚上,命人将这天寿山的泉水煮了一壶冲沏密云龙,与夫人一块品尝。却依然还有些许浊味。夫人失望地说:“这茶的声名那么大,怎么喝起来如此平常。”张居正回答:“密云龙乃茶中极品,这个不容置疑。为何我们冲沏两次,均无上味。看来还是不得沏茶要领,兴许这天寿山的泉水真的就不如玉泉山。”在一旁陪侍的游七听罢此话,回道:“老爷,依小人看来,天寿山的泉水肯定要比玉泉水的好,至于这茶汤中的浊味,八成问题还出在那几只大缶上头。小人看过,那几只大缶都是新的,窑火气尚未退尽,再好的泉水盛载里头,都难免沾惹土气。”“唔,这话有理。”张居正频频点头,便命人去把那几缶泉水倒掉。游七又赶紧插话:“老爷,小人读闲书,记得古人有泉水去浊之法,只须架一竹笕,用沙过滤,泉水便复归于甘甜。”张居正听罢,遂命游七明日如法炮制。
现在站在竹笕旁,张居正躬身看了看滴入青花瓷盆的泉水,紧绷的脸色微微有些舒展。这时恰好有两只彩蝶追逐着飞入到葡萄架下,一直守候在竹笕旁边防止飞虫掉入盆内的一名侍女欲挥扇驱赶,张居正制止了她,说道:“彩蝶并非脏物,由它飞吧。”接着又对游七讲:“我看这瓷盆里的水够上一壶了,你命人拿去烧好再沏上一壶密云龙。记住,烧水要用松炭。松炭性温火慢,泉水煮得透些。”游七答应一声走了,张居正独自一人在花园中蹀躞漫步。
张大学士府中的这座花园,在京城士人中颇有一些名气。皆因这学士府的前任主人——那位致仕回了苏州老家的工部侍郎,本人就是一个造园的高手。五亩之园并不算大,却被老侍郎弄得“几个楼台游不尽,一条流水乱相缠”。循廊渡水,一步一景;景随人意,动静适宜。园子中几处假山,树得巧,看去险。积拳石为山,而作为胶结物的盐卤和铁屑全部暗隐,这种浑然天成的苏派叠石技巧,着实让人叹为观止。
再说这花园正中是一个约有一亩见方的莲池,入口处是一丛假山,先入洞然后沿“山”中石级走过去,便有一道架设的曲折木桥可通莲池中央那座金碧辉煌的六角亭子。亭子入口处的两边楹柱上,挂了一副板书对联:“爽借秋风明借月,动观流水静观山。”这是高拱前一任首辅徐阶的手书。张居正觉得这对联意境甚好,加之徐阶又是他的恩师,所以保留下来不曾易换。原来的主人给这座亭子取了一个名字叫“挹爽亭”,张居正入住之后,更名为“雪荷亭”。取夏荷冬雪皆可于此赏玩之意。兴致来时,他就会请来二三友好,于月色空之夜,在这亭子里摆上几样酒菜,飞觞传盏,品花赋诗,享受一下赋闲文人的乐趣。
张居正此番来到亭子之前,他的书僮先已来到,并搬来了一张藤椅。张居正坐上去,正欲吩咐书僮去把那套《清波杂志》拿来这里阅读,忽听得前面客厅里传来喧哗之声。
“来了什么人?”张居正蹙着眉头问书僮。
书僮也茫然不知,只得伸直脖子朝前面望去。只见得一位家人飞快跑过来,在莲池岸边对着亭子喊道:
“启禀老爷,巡城御史王大人求见,还给老爷送了一只比小马驹还大的梅花鹿来。”
“介东,你为何要送一只鹿来?”
命人把王篆喊到亭子里来坐定,张居正不解地问。王篆穿着夏布官服,浑身上下冒着热气。他约摸四十岁挂边,生得白白净净,窄额头,刀条脸,浅浅的眼眶里,一双微微有些发黄的眼珠子总是滴溜溜转个不停。这会儿见张居正拿话问他,便收了正在摇着的黑骨撒扇,说道:“卑职昨日来看望,听辅台说两腿发软,而且脸色也不大好。卑职就想这是因为辅台前些时心忧国事,操劳过度,身体伤了元气,中暑只是一个诱因。我便问了京东大药房的沈郎中,这个人医术可了不得,太医院一帮御医,碰到什么疑难杂症,也前去找他会诊。沈郎中说,人到天命之年,先天精气已消耗得差不多了,以致肾库虚竭。这时候如不注意后天保养,百病就会趁虚而入。这期间的保养,应以填精固元为本。沈郎中还说,新鲜鹿血最有补元功效。卑职于是就托人买了一只两岁的公鹿。”
王篆向来话多,别人说一句他说十句。张居正对他这毛病批评过多次,但他就是改不了。不过今天是闲聊,张居正也不计较,耐着性子听他嗦完了,笑道:“你一个堂堂的四品巡城御史,牵着一头鹿招摇过市,成何体统。”
王篆挤眼一笑说:“卑职虑到这一层,让手下班头牵着鹿游街,我坐轿走另一条道儿来的,碰巧在胡同口碰上了。这头鹿血气正旺,一天割一碗血伤不着它。沈郎中嘱咐,鹿血要现割现喝最有疗效。因此,也只能把鹿牵到先生府上。割鹿血也有讲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的活儿。我把那割鹿人带来了,辅台你看是不是现在就让他动手割血,您趁热喝上一碗?”
“今天就不喝了吧,”张居正耸耸鼻子闻了闻清风送来的莲香,惬意地说,“待会儿,我请你品饮焦坑密云龙。”
“密云龙?”王篆一惊,他久供京职,当然知道此茶的来历及身价,不由得拿舌头舔了舔嘴唇,神秘地问,“是皇上赐给先生的?”
张居正不置可否,转头看了看莲池那边葡萄架下的竹笕。接着问王篆:“我让你打听的事儿,可有消息?”
昨天张居正刚从天寿山回来,王篆就登门拜望,张居正心中惦记着那位在天寿山中突然冒出来的何心隐。便让王篆打探:这位何心隐还在不在北京,如果在北京又在干什么?王篆领了这道秘示,即刻就让手下一班档头办事四处打听。今日来学士府,正是要禀告所探到的一些消息。只是因为牵来了一头鹿,倒把正事儿搁置一边了,这会儿见张居正主动问及,他连忙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