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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康脸上仍堆着笑容:“我看见敌人已经在姊川对面的野村、三田地区布好阵势。”
“好眼力!右边是浅井,左边是朝仓。”
“既然好不容易从兰河赶来,我准备驻扎西上坂附近,隔姊川与朝仓氏对峙。”
信长双眼突然放射出灼灼的光芒:“那对你过于危险了,还是从长计议吧。”
家康目光锐利地盯着信长,道:“何出此言?”
“不,你误会了。你千里迢迢前来助我,已令我感激不尽。若我再让你去和越前的精锐作战,万一发生意外,恐被后人唾骂。”
家康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他从信长的话里领悟到了两种意思。一是信长自己能够打胜仗,应尽量避免接受别人的援助;二是信长不想让家康的军队损失过大,这并非出自策略,而是信长真实的想法。后一种想法,让年轻的家康热血沸腾。
信长的下属端过凉水,放在二人面前。跟家康一起过来的井伊万千代赶紧取过清水喝了一口,尝试是否有毒。
信长呵呵笑了。家康好像并未留意,他喝干水后,平静地说道:“您好像忘记了我的年龄。”
“我怎么会忘记!你今岁二十九了吧。”
“您难道不明白吗?二十九岁正是血气方刚、勇往直前的年纪。三河人不辞辛劳来到此处,可不愿像老人一样充当候补的角色,我们要把朝仓打个落花流水。”
“明白!我非常清楚你的心情。但你若发生意外,将使骏河、远江和三河一带陷入混乱。你考虑过此事吗?”信长的勇气和力量越强大,家康就越觉得不能后退。拥有三河、远江六十万石领地的家康,决不能生活在拥有二百四十万石领地的信长的羽翼之下。
是否永远处人下风,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这种场合下的意志。如果甘愿屈服于对方的强大,家康毫无疑问将堕落为信长的附庸。想到这里,家康猛地皱起眉头,盯着信长:“这不像是您说的话。我们长途跋涉而来,是因为我认为此事比守护好三河、远江的领地更加重要。”
“即使你的领地陷入混乱,也没关系?”
“那是自然。第一要务是平定近畿。如果因在这个战场战死而遗憾终生,我怎会领家臣们前来?”
“好!”信长挥手道。不愧是滨松,说话头头是道。信长对他又恨又爱。
家康的言外之意是,他和信长都是天皇的武将,并无等级之别。信长从他的话中感受到了独立、自尊的霸气。
“你是认为这次战争会对平定天下大有益处,才赶过来的?”
“不仅仅是这一次。所有关乎身家性命的进退,都是平定天下的大事。”
“滨松,如果我想用自己的力量解决这次战争,你怎么办?”信长锐利的眼睛里带着微笑。
家康立刻答道:“若是那样,我马上撤回滨松。”
“哦。”
“织田公难道认为,家康的精锐部队无法抵挡朝仓军吗?”
“不,我决无此种想法。但我已布好了阵。依次由坂井右近、池田胜三郎和木下秀吉前去进攻。我并非不承认你的实力,只是不想让远道而来的你去打如此艰苦之仗。”
“请您不要施舍这种仁义。我们无论受到什么打击,都不会对天下大局产生重大影响。但如果织田军受到重创,那将如何是好?三好三人众、松永久秀、本愿寺的僧侣……”
信长听到这里,开怀大笑。他已领会家康的心情——除了作为亲家对信长的体谅,还有主动承担危险的诚意。在这一点上,家康和猴子很像。其他部将追随信长,几乎都是为了建功立业、升官加爵,或者保护自身利益。但猴子——木下秀吉不是那样。他总是能先于信长,为了天下挺身而出,自蹈险境。
“你要我重新布置?”信长故意装出不满的样子。
但家康的回答让众人大感意外。“如果部署已不能变更,我立刻返回滨松。”
“滨松,你不认为说这话太草率吗?”信长毫不在意地拍打着湿漉漉的胸膛,“如此一来,世人或认为你我已产生隔阂。”
家康认真地摇了摇头:“我想世人的反应正好相反。他们会说信心十足的织田氏,根本不需要家康的帮助。”
“那么,若我安排你为后备,你会觉得丢脸吗?”信长在有意试探他。
家康猛地挺起上半身,这正是他想说的话:“不错,我会被世人讥笑。”
“被讽为没有勇气?”
“不,会嘲笑我是织田公的附庸。”
“你说什么?”听到如此意外的回答,信长双眼放光。
家康愈加沉稳冷静:“不错。您根本不需要别人援助,我却为讨好您而自愿前来。那么我这次用兵就是出于私心,谈不上国家大义。因此我会被后人嘲弄,说我是扰乱世间的野武士。”
“哦。”信长低吟一声,仿佛挨了当头一棒。家康之心,可怀天下!至少信长的家臣,没有一个人能如家康这般有识有见,他们对信长绝对服从。
但家康话中,似乎有着丝丝警告的意味。信长的脸不自然地抽搐起来:“那么,你是想向我展示你的实力?”
“正是。若不那样,我也就不必来了。”
“如有可能,你还想震吓我,让我五体投地?”
家康轻轻摇了摇头:“信长公岂是可以震吓之人?家康实不敢当。”
“哈哈哈……好个伶牙俐齿之人。能让我信长收回成命的,天下只有你一人。好,好!那么,就由你来打前锋吧。”
“这样我在家臣面前就有脸面了。”
“你真是……不过这样也好。滨松,你立刻出发吧。”家康终于爽朗地笑了。
得知家康抵达,武将们纷纷聚来议事。听说让他去打头阵,定会有人不服,信长才让他先行离开。
“那么,我去西上坂布阵。”家康施了一礼,站起身。
夏蝉拼命地鸣叫。家康一边仔细观察周围的地形,一边走下龙鼻山。他时刻都要堂堂正正地面对信长,而不是小心翼翼跟随其后。必须给信长留下清晰的印象——他是一个勇猛可靠的武士……为了这一目的,他须在此战中竭尽全力,充分展示冈崎人的实力,才能向全天下宣告他德川家康的存在。
眼前是如银蛇般蜿蜒曲折的姊川。对面的大依山上,从越前赶过来的朝仓军漫山遍野,军旗飘扬;左边小谷山通往伊部、八岛的路上,可以看见源源不断前来增援横山城的浅井军。显然,浅井军准备在姊川对岸的野村附近布阵,而朝仓军则会下大依山,去往三田一线。家康一边在脑海中描绘决战姊川的情形,一边命令三河军集结到西上坂。
他的猜测是正确的。
第二日,六月二十八,朝仓军来到三田,与三河军隔河相望。对方大将是朝仓景隆。
根据家康的要求,信长作了重新部署。先由家康向朝仓军发起攻击,随后是柴田胜家和明智光秀,最后是稻叶一铁;而攻打浅井翠的是坂井右近和池田信辉;丹羽长秀则负责阻挡来自横山城的袭击;信长自己带着木下秀吉、森三左卫门和亲信部队,在家康右方的东上坂地区坐镇指挥。
家康满意地笑了。根据他的建议,信长此阵万元一失,随时都可将前来挑衅的敌军打个落花流水。信长已平定近畿,势力强大,若阵势不够豪华,势必会被家康嘲笑——家康很清楚他的心情。
第三日,六月二十九。
拂晓的雾向北散去后,浅井和朝仓的军队一起渡过姊川,向家康和信长的本阵冲杀过来。朝仓有八千余骑,想一举击溃手持长枪的五千三河军。待对方人马渡过一半,三河军迎了上去。
家康站在河滩上,背对太阳,紧紧盯着战场:“这场战役是向天下宣告三河军实力的唯一机会。不得退缩!”他在战前严厉地命令道,但当两军短兵相接时,三河军很快被切作两半,败退回来。
“啊?”家康不禁挺直了身子。有一敌骑进入视线。那人凶神恶煞地冲散了三河军,径直向家康奔来。人高马大,通体黝黑。看到那人挥舞着的巨大刀环,家康手心不禁捏了把汗。
“我乃越前无人不知的真柄十郎左卫门直隆,木叶的武士,前来拜会家康公。”那人挥舞着大刀,直冲过来。那把大刀足有五尺二寸长,总由四个侍从扛着。
家康顿觉热血上涌。“越前真柄”的名字和他的大刀一起,名闻诸国。虽然其人年已五十出头,臂力却丝毫不减。他手中的大刀不时砍中三河人,鲜血在早晨的霞光中溅起,如同道道彩虹。
被真柄威猛的势头所逼,三河军开始撤退。朝仓军顿时气焰嚣张。大将朝仓景隆呐喊着向河边冲来。
“向前!”家康猛地一抖缰绳,怒气冲冲地前进了二三十步。但这时已经有人掉头往回跑了,家康的牙齿咬得咯咯响。
嗵嗵!突然传来火枪的声音,但没有射中真柄直隆,反而让他更加勇猛。
“主公!”本多平八郎盯着家康。
“等等。”家康道。与其说他是在回答平八郎,不如说是在呵斥自己,让自己平静下来。
“主公一旦撤退,就全盘皆输!”
“浑蛋!”家康额头上渗出了汗珠。他在等待右翼的织田军杀进浅井军中。打仗时应该一鼓作气,方能士气高涨,在气势上压过敌人,从而赢取胜利。只要织田军渡过姊川,敌人就可能将注意力转向后方。
此时,织田军的先锋终于渡过了姊川。
“主公莫急!”家康正要跃马前去,平八郎挺枪拍马,飞奔出去。
“冲啊!”家康大喝一声。旗帜在朝阳中飞舞,名副其实的决战终于到来。向敌方发射出一阵箭雨后,平八郎风驰电掣般冲去,飞奔到河滩上。伊贺八幡的神官所制的鹿角盔,作为三河人的名物而远近闻名。平八郎已纵马冲到真柄直隆面前,大吼一声:“三河之鹿来了!”
平八郎手中长枪直逼马首,真柄的马猛地跳起,迫得他赶紧勒住马头。
“平八郎,让开!”
“十郎左,你闪开!”平八郎回敬道,“竟敢挡我的道,老家伙!”
“哦,这就是你这三河小子的问候方式?”
两张涨得血红的脸相视而笑。
“来吧,小子!”
“来吧,老家伙!”
一双刀枪杀在一起,三河军终于停止了撤退的脚步。
双方的号角在河滩上空呜呜吹响。
真柄直隆挥舞着大刀从正面劈下。他手中的刀是经有国、兼则等工匠之手打炼成的五尺二寸大刀,被称为“千代鹤太郎”。千代鹤太郎之下还有“次郎”,长四尺三寸,为真柄之子十郎三郎所有,其人个性同样暴烈无比。
本多平八郎毫不畏惧,挺枪纵马,闪到一边。若是被那大刀砍中,人马必死无全尸。平八郎瞧准一个破绽,直刺过去,直隆冷冷一笑,向右闪过,立刻纵马过来。
“不得伤了平八,你们这些胆小鬼!”这时,突然传来家康的声音。听到这声怒喝,精悍的年轻武士和平八郎的下属蜂拥过去。神原小平太、加藤喜介、天野三郎兵卫不约而同冲来。与其说为了救本多平八郎,不如说是在家康面前组成一道人墙。他们无畏的举动顿令三河人鼓起反击的勇气。
“不要后退。不要被织田笑话。”家康又吆喝道。酒井忠次所率第一队和小笠原长忠的第二队在家康的鼓励下,向敌人冲过去,很快渡过姊川。
本多平八郎拨转马头,再次向真柄冲去。
“本多,将他让给我们。向坂式部前来相助。”
“式部之弟五郎次郎来也。”
“六郎三郎在此。我们三兄弟包下这大刀了。”
“好,那就交给你们。”平八郎已经达到鼓舞士气的目的。他将真柄直隆让给向坂兄弟,拨马向前方冲杀过去。
就在此时,右侧的织田军忽然大乱。浅井家的第一队矶野员昌在杀了织田氏的坂井右近政尚和其子久藏后,如破竹之势,冲人池田信辉军中。
太阳逐渐升高。姊川的河滩已被鲜血染红,处处刀光剑影,号角与战鼓响个不停。
浅井长政看到矶野员昌已攻向信长大帐附近的木下部,立即命令发起总攻。家康见此,高声令道:“小平太,假装支援织田军,攻击朝仓本阵的右翼。”他准备首先打乱朝仓军的阵脚,大势已定,再亲自前去支援信长。
小平太率领亲兵,疾风般渡过了姊川。
朝仓军败迹渐露,最前线只剩下了被向坂兄弟死死围住的真柄十郎左卫门直隆一人。
真柄直隆体力渐渐不支。向坂兄弟对直隆的大刀十分忌惮,围着他快速地转圈子,并不主动进攻。但当直隆要退却,他们又挺枪而上。真柄已发觉己方败势,虽然炎炎烈日令他喉咙干渴似火,他却依然不愿回去,一旦拨转马头,定会被嘲笑。
对于凭一把大刀所向披靡的真柄来说,人生的第一要义,就是做个真正的武士、真正的豪杰。当真柄高高举起大刀,勒住马头时,神原小平太已经率领着三河人趁势冲进朝仓的本阵。
“真柄,为什么不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