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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无限的感慨和幸福。活着真快乐!那一瞬间,所有的感慨都饱含在这句话中。
阿爱觉得至少也该用此种喜悦的心情去迎接主公到来,于是一边擦着手,一边向大门方向走去。
宣告队伍抵达的号角传来。这是元龟元年七月初八。三河人和信长并肩战斗,最后很少称赞别人的信长夸奖道:“三河人天下第一!”如今,他们载誉归来。在男人与男人的较量中,他们赢了。
信长将家康比作汉高祖刘邦,将本多平八郎比作张飞。家康一边想着这种说法,一边穿过城门。
道路两侧站满前来迎接的女人,她们还是那样稳重——这对于归来的将士们,是莫大的喜悦和幸福。家康频频向众人示意,不觉已穿过第二座箭仓的门,这时,人群中的一张面孔让他怦然心动。那张面孔极像吉良夫人。他忽然想到,她是西乡弥左卫门正胜的外孙女阿爱。
阿爱今天尤其动人。她皮肤白皙,脸上的汗珠仿佛青草丛中的露水,不,像是饱含着忧伤的朝露。她似要哭泣,似要寻求依赖,却又有些漠然,带着倔强的神情……她大概想要掩饰内心深处的忧伤,为家康的凯旋归来而喜悦。自然与意志的交错,使她看去异常美丽。
家康不禁想停下马,却又慌忙夹紧了马肚,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是阿爱?”
“是。恭迎大人凯旋归来。”
家康突然狼狈起来。“你……哦,对了,你已经到了城里。”他不知所措地说着,脸颊烫热。在这种场合,他不能再多说了。他移开视线,看着前方,慢慢地纵马而行,但后来就不记得究竟和什么人打过招呼了。
家康感到莫名其妙。对信长都寸步不让的他,为何在一个遗孀面前却不能保持平静,难道是因为许久没有接触女人?或是自己的欲望比普通人更加强烈?但他立刻否定了上述原因,头脑中浮现出“缘分”二字。在这个世上,有着人类无法掌控的力量。难道是那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在令他注意阿爱?
家康在大门前下了马,一头钻进支好的帐中。男人想要女人的时候,总能找出许多理由。他坐下,不禁嘲笑起自己的胡思乱想来。
“请喝麦茶。”阿爱忽然又出现在他面前。
西乡阿爱第三次出现在家康面前,是在浴室中。
家康不喜欢蒸汽浴和石头浴室,更愿意泡在香气扑鼻的木桶中。全身浸泡在木桶里,听着热水的“咝咝”声,闻着木香,不觉飘飘欲仙。
太阳还没落下去。为了让浴室更明亮,家康故意让人打开窗户。可以看见烧红的晚霞,梧桐叶子在清风中簌簌摇动。
家康浇过一桶热水后,正坐在木板上细细品味凯旋的滋味,浴室的后门被打开了。“奴婢来给大人搓背。”
“哦,进来吧。”家康漫不经心地抬起头,内心顿时剧烈地颤抖:是阿爱。
她好像不愿露出畏惧家康裸体的样子,故意装得冷静,静静地望着他。但无法完全控制的羞涩,终于流露出来。
“不行!”家康怒喝道。那声音在小小的浴室中显得如此高亢,连他自己郡感到惊讶。
“大人说什么?”
“我说不行。你来不行。”家康也不知为何会说这种话,但不禁重复了一遍。
“是我搓得不好?”
“不,不!搓背是侍女干的事,为什么特意要你前来呢?”
“是……是。”
“换其他人来。”
“是,立刻换他人来。”阿爱顺从地出去了。
“喂。”家康想慌忙叫住她,又忽然住口,自顾自笑了。阿爱肯定以为家康在训斥她。若那样想,就误解他了。当在浴桶中看到阿爱的那一瞬间,家康就觉得让阿爱来给他搓背,未免太过分。他本想说阿爱是名门出身,但不知不觉间变成了训斥的语气。
一个侍女走了进来。她只有十七八岁年纪。家康一边让那姑娘替自己搓背,一边又笑了。阿爱面带羞涩,想必自己在赶阿爱出去时,神情也相当狼狈。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菊乃。”
“哦,好名字。阿爱对你说了些什么?”
“她说自己好像不讨大人的喜欢,便让我过来给您搓背。”
“哦。我果然猜对了。”家康不知为何忽然感到寂寞,“作左言之有理,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对待她们。”
“什……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自言自语。辛苦了,退下吧。”
家康一个人浸在热水中,茫然地半闭着眼。回城之前,他经常想起的女人是阿万。但现在,他连阿万是否出城迎接都记不起来,因为突然出现的阿爱的面孔,模糊了阿万的身影。家康又笑了。他产生了孩子气的幻想……他和阿爱似乎被一根看不见的线连在了一起。难道是那死去的吉良夫人特意将与她相像的阿爱送到他身边?若真是那样,吉良夫人也许正在某个地方,忐忑不安地看他如何处理此事。
家康出了浴室,阿爱已捧着换洗衣服等在门口。大概因为刚才被训斥,阿爱的动作有些僵硬。每当和家康视线相对时,她都想努力端正姿势。
这确是一个认真、规矩、外柔内刚的女子。家康故意不做声,从阿爱的面前走过,径直去大厅了。
大厅里已经准备好了欢庆胜利的筵席。天还未黑尽,但已掌灯,酒杯里亦斟满醇酒。
酒井左卫门尉和松平家忠正轮番起舞。宴罢,便上了掺了白米的大碗麦饭,上面浇了山药汁,味美得令人咋舌。天黑尽后,酒席便散了。
众人心情畅快地退去后,家康也迎着凉风来到院中。他对提刀跟在身后的井伊万千代道:“在廊下等着。”说完,便转过泉水和假山,向筑山御殿走去。
银河现于天空,海上吹来的凉风中夹杂着潮声。家康忽然想起信长。他肯定又在准备下一次出征。离开近江时,家康就听到战报说三好三人众已经出了四国,迅速扩张至石山本愿寺附近,并开始在那一带构筑堡垒。接下来的两年是决定信长命运的时刻。他定能通过各种各样严峻的考验,安然无事。其间我应做些什么呢…
“主公。”身后忽然传来声音。
“啊,作左。你总让我大吃一惊。”
“武田氏的势力快要渗入远江。”
“哦。甲斐因为信长首先进京,正恨得咬牙切齿。”本多作左卫门来到家康身边坐下:“想阻挡甲斐的军队,冈崎就显得太小了。”
家康没有回答,他敞开胸脯,任由凉风吹拂。
“对甲斐不能掉以轻心。他们和越前的朝仓氏不同。”当本多作左卫门单独对家康提及此事,就表明一定有事发生。
“作左,你是想说,要派使者到越后的上杉家去?”
“呵呵。”作左笑了,“既然主公知道了,我不再多言。那个山猴子已蚕食今川氏剩余的领地,似乎不再有后顾之忧,正在寻找下一个猎物。”
“知道了。”
“既如此,我便不说了。该给他泼点冷水,让他清醒清醒。”
“这里的松涛真特别。是一座好城。”
“对,凉风总让人头脑清醒。对吗,主公?”作左语带讽刺地说完,起身下了台阶。家康看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语道:“古怪的家伙,总要多嘴。”他想到作左的忠告正和自己的心思不谋而合,不禁微笑。
此次姊川之战,浅井、朝仓两家知名武将伤亡贻半,他们或和四国来的三好三人众联手,或和本愿寺、比睿山的僧侣勾结,作最后挣扎。但还不足以对付织田军。所以,他们定会游说甲斐的武田信玄人道。
如果信玄人道加入他们的阵营,那么大和城的那些墙头草,还有筒井和松永,都会动摇。连将军义昭大概也会尊武田信玄为盟主,从而结成反对织田的大联盟。
信玄会沿着今川义元曾经走过的道路,从远江进入三河,经过尾张,然后进入京城。他首先要对付的,就是德川氏。必须立刻和越后联系。越后的上杉谦信在武田信玄背后,他是唯一可以牵制武田信玄的人。但是,究竟应该派谁前往上杉家?
越后和冈崎素无来往,这个使者必须才华出众。家康昂首盯着银河,考虑着人选一事。
“请您用凉麦茶。”一个女人的声音,随风飘散,仿佛金钟儿的细碎鸣声。
家康猛回过头去。“阿爱?”他不禁屏住了呼吸,“是作左让你端过来的吗?”
“是。他说主公一人在乘凉,也许会有什么吩咐,让奴婢过来服侍大人。”阿爱轻轻将茶碗递给家康,然后跪在地上,脸在夜色中格外白皙。
家康的视线始终不曾离开阿爱。刚才还满脑军事战略,现在又变回了红尘男女,开始面临俗世的烦恼。阿爱是个女人。而且,今天夜里,家康一直在想着这个女人。
面对自己这样一个男人,阿爱难道没有丝毫恐惧,竟如此坦然?不,绝不可能。失去了丈夫的女人,应该很清楚男人。那么,她难道渴盼得到家康的宠爱?她是那种女人吗?
“阿爱……你肯定认为我在浴室训斥你吧!”
“这……奴婢太唐突了,打扰了大人。”
“你想过我为何那样说吗?”
阿爱顿时不知如何作答。夜色中,她仿佛雕塑般直直地盯着家康,一动不动。
“怎么不回答?我问你,你知道我那样说的原因吗?”
“这……奴婢生性愚钝,想不出来。”
“哦,你不知缘由也向我道歉?你是随随便便,不问情由就向人道歉的女子吗?”
“不,如果不是大人,我是不会这样做的。”阿爱干脆地答道。
“因为我是主公,你才道歉?”
“是……不,不完全是。”
“哦,有意思。为什么不完全是?说来听听,”
“大人是个明晓事理的聪明人。既然被训斥,肯定是奴婢的行为有不当之处,或者有欠考虑……所以,我才向您道歉。”
“我是个明晓事理的聪明人?”家康从阿爱的话中觉出最让他不快的奉承之意,禁不住语带讽刺,“那么,你是以对方品性来决定态度的女子吗?若对方愚笨,即使他是上司,你也不侍奉?若丈夫是一介老朽,你就不会尽心照顾?”
阿爱又沉默不语。无疑,家康的话太出乎意料,她才闭口不语。
“你怎么不说话?你以为我会喜欢那些赤裸裸的奉承之言?”
“不,不是。”
“为何不是?你说清楚。”
“我无法明言,但也绝无奉承之意。”
“哦。那么你说的是真心话。我也老实告诉你,我并没有训斥你的意思。”
“啊,大人是说——”
“我是因为怜爱,才说了那些话。”家康说完,重重咽了口唾沫。阿爱会怎么回答呢?家康的心扑通扑通跳了起来,他对这种感觉既诧异又喜欢。
阿爱好像有些吃惊,立刻正了正姿势。因为怜爱……家康这不可思议的话在她内心掀起波浪。怜爱什么?如是对一个失去丈夫的女人的怜爱,她感激不尽。但若有其他的意味——阿爱脑中一片空白,充满恐惧。她并未忘记死去的义胜。
如有可能,她只希望将两个孩子抚养成人,不再考虑婚配之事。但如家康对她的这种打算不赞同,说:“你还是再嫁吧。”她恐也无法拒绝。无论对象是谁,她都只能答应,和新的丈夫开始新的家庭生活。家康挑选的人,大概比死去的丈夫更加勇猛……若是那样,阿爱会努力去爱新的丈夫,尽心服侍他,双方恩恩爱爱。而随后,便是丈夫战死沙场,她再次品尝生死别离之苦。
看到阿爱全身发抖,不知所措,家康又开口道:“怎么不说话?明白了吗?”
他的声音变得威严,“你究竟多大了?”
“十九岁。”
“哦,十九……我还以为你已过了二十。只有十九岁,倒也难怪。”家康垂下脸来,又慌忙加重语气,“我松平家永远无法忘怀西乡家。我实在不忍让你亲自替我搓背,才说那些话。真的只有十九岁?”
“是……是。”
“十九岁的女子怎能独自生活。太不幸了!”
“大人!”阿爱紧张地岔开话题,“请您不要为我担心。阿爱愿意终生服侍大人。无论什么事,阿爱都愿为您去做。”
“无论什么事?”家康的声音变得更加严厉,“不要这么说。女人能做的事很有限。女人就该像女人一样活着。”
“您这样一说,阿爱今后就更不会出城了。”
“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是。这是阿爱毕生的心愿。”
“如果你说的是真心话,我有话要对你说。”
“请说……阿爱一定听大人的。”
“你就在我身边服侍吧。”
“是。”
“听好,你到我的身边来,替我生孩子。这对你来说是最重要的事。”
“啊?”阿爱忽然不知所措。难道自己说不愿再婚,愿终生服侍他,被家康理解成痴情了吗?“大人!阿爱我……”黑暗中,阿爱忘情地抚着膝盖。
“住口!”家康训斥道。他忽然又想起了本多作左卫门的那些话,不禁奇怪。再也没有比口头上说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