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筑山夫人呆呆地站在走廊下望着天空,许久未动。天空响晴,风却很大。屋外响动的松涛声不断传人她那近乎绝望的心底。
“哼!”她的怒气顿时发泄到可怜的少女身上,“你还算是个女人吗?自己的男人……那样被别人带走,你难道不感到耻辱吗?”
菖蒲更加惊恐,伏在榻榻米上瑟瑟发抖。
“你难道忘了,是谁让你成了三郎的侧室?”
“是……是。请夫人原谅。”看着筑山夫人血红的双眼,菖蒲感到呼吸急促。
“这里说话不方便。进来!”筑山夫人进到菖蒲的房间,踉踉跄跄坐下了,“真是不争气的人!”
“是……是。”
“我不是说过要通过你,洗雪我的耻辱吗?”
“请原谅。”
“织田的女儿是我今川家的仇敌,我曾经哭泣着要求你,想方设法不让她接近我的儿子,你难道忘了?”
菖蒲听到这里,突然哇的一芦,伏地痛哭起来。
对于菖蒲来说,现在唯一可依赖的只有信康。这个女子哪里明白甲斐和三河之间的复杂斗争,以及筑山对织田家的刻骨仇恨。她只是为了逃避继母,才决定跟着减敬离开甲斐,然后被迫隐瞒了出身,来侍奉信康。当听说要用自己的身体侍候信康,这个不幸的少女也没有反对。
她怀着这一个小小的心愿,来到信康身边,并得到宠幸,才终于体会了人生的喜悦。同龄的信康用他那如春阳般炽热的感情温暖了她的心。就在她小心翼翼试图维护这种幸福时,筑山夫人那骇人的面孔意外地出现。毫无疑问,在筑山的周旋下,她才得以成为信康的侧室。夫人曾经说过的对德姬的痛恨,沉浸在幸福中的菖蒲几乎已忘记了。
“不要哭,被人听见,像什么话!”
“是。”
“我不止一次地叮嘱你,要独占三郎,然后为他生个男孩,你将来就可以成为这个城池的女主人。刚才为什么不跟三郎去?无论器量还是气质,你都比她强。只要你抓住三郎君,三郎就会是你的。如果那个女人在你之前生下织田的外孙,你将追悔莫及。”
“是……我一定……努力生男孩。”
“真是不争气……”
筑山好像终于发泄完自己的怨恨和孤独,眼神怪异地盯着空中,“我已经被家臣和大人彻底抛弃。如果心爱的三郎再让家臣反感,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如果你可怜我的话……啊,菖蒲,那么你就施展本领,将三郎紧紧抓住。”
说到这里,她嘤嘤哭了起来。
望着发疯般哭泣的夫人,菖蒲不知如何是好。虽然是个涉世不深的女子,菖蒲也并非没有独占信康的想法,但正室德姬是和甲府信玄公齐名的织田信长之女……只这种出身就让她感到恐惧,还谈什么独占呢?若是招信康讨厌或者反感,还有挽回的可能;但如果惹恼了德姬,菖蒲将无立足之地。
恐惧使得菖蒲始终小心谨慎,而筑山夫人对此则恼恨不已。哭了许久,她猛地站了起来。
“菖蒲。”
“是……是。”
“听好了,我命令你。三郎若说要去德姬那里,你就告诉他要离开一段时问。不仅是说说而已,你可以回到我那里。如果没有那种力量,继续留你在三郎身边也无益处。”筑山夫人说完,匆匆离去。
菖蒲心如刀绞,一声不响。她伏在地板上,久久未动。让她感到万分伤心的,并不是让她设法阻止信康去德姬那里,而是要求她回到筑山之处。她依然没有可以安住的家。心中的爱意逐渐变成忧伤,这只可怜的小鸟,呆呆地坐在走廊下,含着眼泪,终于悟到自己的苦难,为自己哭泣……人生最痛苦、孤独的事莫过于此。
过了半刻,信康回来了。他和德姬一起用完饭,在大厅里接受了众将的贺辞。“菖蒲,你呆愣着干什么?今日大厅里真有趣。”
“少主,菖蒲有个请求。”
“什么事?这么严肃。我回来是想和你开开心心度过剩下的时间。”
“少主!请您让菖蒲离开一段时间。”
“为什么?说来听听。”
“菖蒲没有服侍好少主,不能让您开心。请您休了我吧。”
“不能让我开心……那你离去后做什么?”
“奴婢想削发为尼。”
绝望的表情让菖蒲显得愈是可怜。信康顿感血液倒流,他抬起眼睛道:“是德姬对你怎样了。是吗?”
信康和菖蒲之间小小的争执很快就化解了。手中只有一个果子的少年,得到第二个果子后,大都会忘了第一个。
“你比德姬……”听到信康如此说,菖蒲的不安逐渐变成小小的欢喜。至于其后会有怎样的波澜,她并不去想。
大贺弥四郎于四日从滨松城返回冈崎,信康在菖蒲的房里接见了弥四郎。弥四郎恭恭敬敬地进了房间,抬起头望着信康和菖蒲。
“少主……”话还没说完,他就伏倒在地板上。
“弥四郎,到底怎么了?父亲难道出了什么事?”看到弥四郎倒在那里哭泣,信康不禁探出身子问道。
“不,没有发生任何事。没有。”
“我很担心,你为何不说下去?我已看见你眼中的泪水了。”
“不不。”弥四郎赶紧摇手,“没有事。只是主公的话过于残忍。”
“父亲残忍?对谁残忍?是你?”
“不,想必有人造谣中伤。请您不必介意。”
“弥四郎!”
“在。”
“你真啰嗦!既已开口,又为何吞吞吐吐?父亲究竟说了什么?什么人在造谣中伤?”
“那小人就不知了……不,小人不能说。若是说出,会招致家臣的怨恨。”
“我更不明了。父亲难道对信康不满?”
“小人很为难……那么,就大胆说出来吧。但请少主千万不要泄漏。”
“好,你快说。”’
“主公很不高兴,说三郎居然在他出生入死之际,迷恋女色。”
“我迷恋女色……”信康悄悄地看了看身边的菖蒲,“是指菖蒲吗?”
“是。要是没有其他事,那小人就……”
“菖蒲的事,你不是告诉我,已经通知过父亲,并得到了他的允许吗?”
“是。我让您不要泄漏,正是此意。虽然已得到主公的许可……但因为少主身边有人造谣中伤,我不得不……感到难过。”
“哦。果真如此,我会查清楚的,你不必担心。”
“您要重视此事。主公非常不高兴,说如果沉溺于女色,忘记武备,早晚会败给胜赖。”
“哼,我会败给胜赖……”信康顿时满面通红。血气方刚的他对胜赖恨之入骨。说他不如胜赖,是难以忍受的莫大侮辱。“父亲真这么说?”
“对不起,这大概并非主公的本意。”弥四郎故作深沉地眨了眨眼,“小人觉得……大概是有人在背后中伤少主,便匆匆赶了回来。”
信康猛地站了起来。为了平息胸中的怒气,他粗暴地扯开朝着走廊的隔扇。冰冷的寒风扑了进来。菖蒲战战兢兢地看着弥四郎,似乎在求助;但弥四郎沉默不语,仍然装出悲伤的样子。
凝视了一会儿房外的松树,信康开始在室内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弥四郎,叫亲吉来。”
“这……您叫平岩来做什么?”
“亲吉这个混蛋,事无巨细都要干涉我。肯定是他向父亲造谣。”
“少主,您要慎重呀。”
“你是说非亲吉所为?”
“不,即使是平岩所为,如果您在弥四郎面前训斥他,在下很尴尬。”
“但是,那种话太残酷无情……”信康突然擦起眼泪来,“我希望自己不比父亲差,希望不辱没父亲的名声,并为此奋斗不已,片刻也不敢忘记,没想到……”
“在下明白了!但是,少主,您要忍耐。事情总会水落石出的。”
“弥四郎!”信康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在弥四郎面前坐下,握住他的手哭泣起来,“我信康真可怜……”
“请您忍耐。”
“我一直以为父亲……以为只有父亲……看重我。”
“这都是因为小人中伤。那些小人为少主的亲生母亲和主公不和而窃喜,甚至还想疏远、排斥您。少主,您千万不要上他们的当。”
“知道了。我可以信任的人,如今只有你……弥四郎,你忠心耿耿。这个给你。”信康从怀中取出防身用的短刀,交给弥四郎。
弥四郎立刻伏倒在地接过。“少主!”
“什么事?”
“千万不要鲁莽。无论什么事,都一定要和在下商量以后再行动。”
“我不会忘记你的忠义。”
“那么,在下这就去见筑山夫人。”
筑山夫人正坐在床几上喝着减敬递过来的茶。她头脑发热,身体也感十分倦怠。
“人在自然与命运面前是如此苍白无力。”减敬背对着筑山,坐在暖炉前,仿佛在自言自语,“针灸自不消说,就是按摩和汤药,都不过是在加速病发。所以,倘若日常起居不合自然之理,无论怎样治疗,都只能起暂缓的作用,而不能斩断病根。”筑山半躺在被褥中,慢慢喝着热茶。“那么,我如何才能除掉病根?”
“夫人的身体其实很好,至少比同龄人要长寿四五年。”
“但我不是这里疼痛,就是那里不适。”
“那都是日常起居不符自然之理之故。病根正在于此。话说,女人三十三才开始见老,但主要是说那些生养过许多孩子,并为抚养孩子而日夜辛劳的下等女人,并不适用于夫人。”
“我有这么年轻吗?”
“如果夫人在大人身边,按照自然之理行男女之事,可能会更年轻,更健康。”
“减敬,不要说无用之话。你不是不知,滨松的大人已把我忘记了。”
“所以小人才这么说。如果您说……小人的针灸不灵验,那小人将无颜立足。”
“我说错了。”
“小人正是受夫人如此着重,才决定终生侍奉夫人。也正因如此,我连独生女菖蒲都献给少主做了偏房。”
“我知道。你又开始啰嗦……女人的命运真是悲惨。”
“也许……也许吧。”
“你想想看。据我所知,大人已经染指了五个女人,他那样无拘无束地生活,而我却病魔缠身。”
“所以大人才能无畏地去战斗。如果没有机会接触女人,也无法想象战场上的荣光。”
“战争……你怎么看和武田家的这一战。”
“这……大人现在势如朝日,但甲斐的信玄也是闻名天下的武将。小人实在分辨不出优劣。”不知何时,减敬已经转向筑山夫人,又开始为她斟新茶。,走廊下传来侍女的通报声:“大贺大人回来了。”
“哦,是弥四郎,让他进来。”筑山夫人将手伸向减敬,“扶我起来。”
减敬来到筑山身后,双手放在她肩上。她紧紧抓住减敬的手。“你不必回避。”
她斜着眼望着减敬,眼神温柔得似要融化一般。减敬以只有他们两人能够领会的眼神看了看对方,轻轻摇了摇头。筑山定定道:“我说可以,就可以。”
“是……是。”
“你难道嫉妒他吗?弥四郎不就是我的家臣吗?”
话音刚落,隔扇被轻轻拉开。“夫人一向可好?”弥四郎恭敬地伏在地上。
“哦,弥四郎,听说你傍晚就从滨松城出发了。难得你如此忠心。”
“先向夫人拜年。”
“不需客气。你也看到了,我今年又是疾病缠身,大过年的还躺在床上。”
“您好些了吗?”
“有减敬时刻守候在我身旁,大概暂时不会离去。走近些。”
弥四郎看了减敬一眼,赶紧避开,来到夫人的枕边。“减敬,辛苦了。”
“辛苦的是像您这样的重臣。战争持续不断,辛苦您了。”
“弥四郎,主公还是那么精神吗?”
弥四郎看了看减敬,“请夫人屏退左右。”
“没关系。减敬嘴严,不会乱说。你无须担心他。”
“即便如此,还是请您屏退他人。”
如此一说,减敬知趣地站起来,道:“小人在隔壁房间守候。”
弥四郎傲慢地点点头,紧紧盯着筑山夫人,直到脚步声走远。
“弥四郎,你怎么这种眼神?”
“夫人!”弥四郎猛地直起身子,然后警觉地环顾四周,“您该下决心了。”
“下决心?”
“大人这次失手了。他不可能战胜武田家。”
“那么,冈崎城如何是好?”
“这样下去,少主恐凶多吉少。”弥四郎说完,眯缝着眼,饶有兴致地盯着筑山苦闷的表情,“如果您想救少主,我认为……现在该作决断了。”
“……”
“还有,大概是有人告密,大人好像已经觉察到您的……胡作非为。
“你说什么?我胡作非为,什么意思?”
“是关于您和我之事。还有您和减敬……夫人!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夫人的罪名是……当然,我也同罪。”弥四郎又眯起了眼。
筑山夫人脸颊通红。弥四郎冷冷地看着这一切,“不知道谁察觉到了我们……报告给大人。大人见到我时,说夫人全仰仗我了,那种嘲讽的神情让我无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