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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随从也跟着名仓离去,作藏这才战战兢兢地凑到灯前。“也不知说您什么好,您也的确太刚强了。”
“呵……”灯光下,源三郎这时才弓着背伏在地下,非笑非哭。从手掌烧到手指尖,怎能不疼?可是,这种痛苦似乎成了源三郎唯一的生存价值,成了他生命持续的唯一良药。若没有怨恨,也没有战斗的对象,这种牢狱生活恐早就把他的肉体摧垮了。
“哦……原来是佛在拷问大明神啊。”他一边说着一边摇晃着上半身。自己决不会失败!手上被烧坏的地方,似乎有生命之虫动了起来,热乎乎的,暖遍了全身,一会儿,一种畅快的睡意袭遍整个身体。源三郎没有吃作藏送来的饭菜,不久,他鼾声如雷,匀匀地睡着了。
作藏慌忙走上前去,脱下衣服盖在源三郎的身上,不知为何,他双手合十祈祷起来:“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
只有狂风怒吼着,无情地从唯一的通气口吹进来。
翌日,源三郎又生出希望。他丝毫没有出使之愿,但敌人又像是催促他。家康曾说过一句话:一定会来搭救他!这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已经是最大的满足了。因此,他已不在意能否活着见到家康,而愿向敌人再次展示自己生命的坚毅。
名仓源太郎若到牢房来求他,说明胜败之势已经分明,敌人除了让他出使之外,已经无法避免全军覆灭了。一定还会再来求我的,却不知这次又会是谁呢——源三郎在这里和敌军将领一一展开最后的决战,他感到无比幸福,原来战争不仅属于战场……
铸造起铁石般的意志,决不屈服于敌人的威逼利诱。这种胜利的自豪,使他越战越有信心,越战越有成就感。这决不是空洞的说教,而是大河内源三郎用坚强的意志留下的生命痕迹。他要超越人的一切弱点,使自己的意志如水晶一样,永远闪闪发光。
不久,冈部带刀又来到了源三郎的牢里。带刀让手下做了丰盛的酒饭送了进来,还频频夸奖源三郎的武士精神令人敬佩。
“不要说得那么动听。你看我是那种吃你的酒菜,听你的褒奖,然后就出卖意志的人吗?”源三郎冷笑着把端上来的酒菜扔到一边。
结果,带刀也恼羞成怒,他把源三郎的头发打成一个结,把枪柄伸进去,抬着源三郎发疯一样在牢房里转来转去。已经失去弹性的头发被扯断,纷纷断落下来,然而,这只能增加源三郎的豪迈。
接下来是油井嘉兵卫,他一进来就道:“城里的粮食已经所剩无几,连你这个俘虏的伙食都快没着落了。既然连饭都吃不上了,希望你要作好准备,拿出武士的精神来。除了吃饭,如果你还有什么愿望,只管对我讲。大家都是武士,我会尽量地满足你。”
嘉兵卫同样落荒而逃之后,源三郎又爽朗地笑了起来。“哎,已经觉悟的人和还没有觉悟的家伙,差距怎么这么大啊!”
大约从那时起,作藏送来的饭团子就逐渐地变小,数量也由两个减少到一个了。
从天正八年年末到天正九年春,通气口里已隐约能嗅到硝烟的气味,箭矢的声音也能听到了。“真是想不到,这座城池,还有我的身体就要……”
外面似已是三月。这一天,源三郎一直在等候作藏的到来,可是一整天过去了,作藏连个面都没有露一下。
天似乎亮了。从通气口那里,源三郎能略微感觉到一点天亮的迹象。因为每当黎明到来时,总有一股芬芳的清新空气,不知从什么地方渗到通气口里来,虽然只有那么一点点。每次大河内源三郎都站立起来,踮着脚,贪婪地吮吸着这一点点清新的空气。可是现在却不行了,别说是腿,就连手都不听使唤了,甚至视力也已极其微弱了。尽管如此,他的耳朵和嗅觉却适应了这种异常的生活。
“那……那定是黄莺的声音。”
从昨天起,城里一反常态,静寂得像一座死城。黄莺的欢叫似是在庆祝战争的结束。作藏也不来了,牢卒大概都逃亡了……想着想着,源三郎觉得自己的生命力都变成了一个个小气泡,一个一个地破灭了,他失去了生命的寄托,感到无望。
这样已经足够了……他那极富战斗力的灵魂似也得到了莫大的满足。他已经感觉不到肚子的饥饿。大概是正午时分,一股倦意袭来,他又睡着了。猛然一觉醒来,他听到外面似乎有敲锣打鼓的声音。
“奇怪……”源三郎猛地起来,用全身心去听。没有听到进攻者进城的动静,但那声音确乎是敲鼓。根据贫乏的知识,源三郎认为那应该是幸若舞。“主公自从移居到滨松之后,新年经常观看这种舞蹈。或许是主公已经进城了。”
“如果进城了……”源三郎的心头突然掀起一阵巨浪。即使主公进了城,大概也不可能立刻知道,在这样一个地方会有地牢,关着这样一个武士。好不容易迎来了主公,难道不能谋面就要死去?……
想着想着,源三郎心中原本清澈的东西一下子被搅得浑浊起来,对生命的渴求立刻写到了脸上。他手抓着窗户的格子站了起来,可是,已经不能站立的脚立刻发出一阵阵刺痛,传遍了全身。
“哇……”源三郎使出浑身的力气大吼了一声。突然,刚才还透过窗户传过来的小鼓声消失了,四周又恢复了先前死一般的静寂,一股无名的悲哀涌上心头。他踉踉跄跄地跌倒在窗格子下面,既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吼叫的力量了。
过了一会儿,窗格子对面的坑道里,一盏灯笼畏畏缩缩、飘飘忽忽地向这边移动过来。源三郎却没有注意到。
“喂……喂……兄弟,你怎么样了?喂……作藏冒着生命危险弄到了一点儿饭团子。吃一个吧。喂,犯人……”也不知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中,源三郎模模糊糊听到了牢卒的声音。他只觉得全身混沌,像是被睡魔缠身似的。这恐怕是暗示他的生命力已经枯竭的睡梦吧。
“喂,你要挺住,是我呀,兄弟。”
源三郎微微地睁开眼睛,慢慢地从模糊的意识中苏醒过来,作藏已经进来,正在抚弄着他的身体啜泣。“作藏一开始就是个狡猾的人。原本想,万一城池陷落,好请你帮虻,便装着对你善一点……可是,现在我对你是真心的。我是打心眼里佩服你。你才是真正的武士……如果杀了你这样的大英雄,神佛也不会原谅我……兄弟,这是我冒着生命危险,悄悄溜进大人的营帐中,从那里偷来的。要是被发现了,就要掉脑袋……都是兄弟我想得不周到啊,你一定要坚持住啊。”
说着,作藏从腰里解下竹筒,轻轻地抬起源三郎的头,把水灌到他的嘴里。
水大多从嘴里流了出来,淌到了源三郎瘦得一根根清晰可见的肋骨上,他这才清醒过来,发现作藏正抱着自己。“哦,作藏……”
“兄弟啊,你知道吗,从今天起,这座城里已经没有一粒米了……不,还有一点儿,今天过了也没有了。因此,我就偷偷地溜进栗田刑部大人的营帐,偷来这么一点点。”
“什么,这……这饭团子是偷来的?”
“哎呀,就是偷来的,也不算是小偷。当然,把我当小偷杀了也行。你老是讲三河意志、三河武士的意志,就连我这个老头子耳朵都听出老茧来了。我开始一点儿也没往心里去,可是,现在我终于明白……如果把你这么好的人给活活饿死,远江真是没有一个好人了,我就是觉得不服。我虽然是老百姓出身,可是,豁出老命也想让人知道,远江也有人能够理解兄弟,让人把我杀了也在所不惜。快吃吧!”
听着听着,不知为什么,源三郎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怎么也止不住。“哦,作藏,你是为远州人挣脸面啊!”
“是。别骂我是小偷,快吃吧……兄弟。”
“我怎么会骂你呢?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不过,我还有一事想问你,刚才,是不是有人在擂鼓?”
“啊,你说这件事啊。明天对方要发起总攻了,这边也要全部拼杀出去。这座城里的大将栗田刑部观看了德川营中的幸若三太夫的歌舞。”
“哦,观看我们主公营中的幸若三太夫的表演……”
“是啊,城里的人都哭了起来……德川大人高兴地听着,在城墙边上搭建了舞台,太夫用他那优美的声音演唱了《高馆》两方都静静地听着,有好大一会儿,两边一点声音都没有。”
“哦,主公竟然允许人给敌人唱歌?”
突然,源三郎向作藏手中的饭团子深施一礼,然后用他那已溃烂成棒槌状的手扒拉着,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高天神城还没有陷落。可是,武田胜赖的援军似乎不来了,全城的官兵都作好了与城池同归于尽的准备。那么,现在胜赖到底在哪里阻止德川的进军呢?
大河内源三郎吃完作藏手中的饭团,把竹筒里剩下的水喝得一滴不剩,又饶有兴味地问起歌谣的事来。
“现在城里士兵的性命朝不保夕,因此极力地哀求,太夫就唱了一出,作为这些人今生的纪念。”
城里的箭楼上射出了文书,不久,太夫就从阵营里出来,说德川已经答应停战了。于是,四处的打斗一时间都停了下来,沉寂笼罩了全城。不久,守城的大将栗田刑部带领家人鹤寿丸、彦兵卫等登上箭楼,听太夫的《高馆》听说此时士兵们不约而同地满脸泪水。未几,献唱结束。城里飞出一骑身穿紫色战袍的武士,给太夫赠送了礼物。赠礼是佐竹大宝纸十帖,丝绸一卷,外加匕首一把。
“太夫欣然接受。紫色战袍的武士则说,这样就可以毫无遗憾地战死了,请向德川大人问安……说完就回来了。”
作藏讲完,源三郎不禁嘴里念叨起来:“可恨!穿紫色战袍来去。那么,他叫什么名字?”
作藏不知。
当一个人面临死亡的时候,心中都会涌起悲凉的诗一般的感觉来。源三郎的心里突然产生一种新的力量。
作藏也没打算从牢房里出去。似乎刚才在双方阵前演唱的《高馆》余音绕梁,他还沉浸在深深的感慨之中。不久,源三郎又迷迷糊糊地打起盹来。当他再次醒来,牢房周围像是大山倒塌了,到处是噪音。
一定是天还未亮,城里的士兵就杀了出去,总攻已经开始。震耳欲聋的战鼓声、枪声、箭矢声,战马的嘶鸣、悲鸣,士众的喊声,外面的大战,都从这个小小的通气口生动地传了进来。
大河内源三郎急忙并拢糜烂的双腿坐起来。究竟为何,人们非要这么悲惨地把尸体堆成山不可,他心里不明白。他只明白一个严峻的事实:消灭此种现实的力量,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存在。他把手放在脏兮兮的下巴下面,双手合十,为家康的胜利祈祷。
疯狂的噪音从第二日的早上一直持续到正午时分,其间,牢卒作藏躲在窗格子的旁边,也在不住地求神明保佑。
那一天的战斗到底有多惨烈,直到后来才知道。“战功榜”上记录着德川诸将斩杀的有名有姓的武士的首级数目。记录如下:
大须贺五郎左卫门康高一百七十七人
铃木喜三郎同越中守 一百三十六人
大久保七郎右卫门忠世 六十四人
酒井左卫门尉忠次 四十二人
神原小平太康政 四十一人
石川伯耆守数正 四十人
石川长门守 二十六人
本多平八郎忠胜 二十二人
本多彦次郎 二十一人
鸟居彦右卫门元忠 十九人
本多作左卫门重次 十八人
……
总计六百八十八人,再加上杂兵、侍卫等,武田死伤数字十分庞大,周围的山谷到处躺满了无头尸体。
守将栗田刑部及其家族当然不例外,冈部带刀、冈部丹波、三浦右近太夫、油井嘉兵卫、名仓源太郎、小笠原彦三郎、森川备前、孕石和泉守、朝比奈弥六郎、松尾若狭守等大将也都毙命。结果,前后历时七年的高天神城争夺战,终于再次以德川家康的胜利宣告结束。这场战斗的影响决不仅限于局部,也从根本上改变了武田胜赖的命运。
四周再次安静下来,牢卒作藏战战兢兢地爬出坑道。源三郎依然坐在那里,双手合十,继续祈祷。
未几,五六个人的脚步声伴着高声谈笑走了过来。
“听说坐了七年牢的俘虏现在还活着。”
“啊?”
“快点带路。这里太黑了,掌灯!”
听到声音,源三郎睁开了眼睛。一定是自己人,这再明白不过了。
“在这里,就在窗户格子里面。”作藏大声道,仿佛忘记了自己乃是武田牢卒。
看见里面有人影晃动,来人健步走了进来。“你是谁?”来人仔细地辨认着源三郎,“真是太惨了,脸和头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