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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王山方面怎么还没有听见枪声?去催催松田。”
“是。”
“还有,天王山到手之后,我也要把大营转移到宝寺之内,告诉弟兄们。”光秀目前还没有越过圆明寺川到对面去的打算,他觉得应该先在这边给士兵们打打气。
又过了一个时辰,大概是由于下雨路滑,行动不便,直到申时,正面阵地终于响起了枪声。
“哦,终于听见了。”光秀站起身来,从帐篷里探身往外看。不知何时,雨已经停了。引线也不再有障碍了。而且,胜龙寺城的松田太郎左卫门早已摸熟了这一带的地形。因而,光秀认为,自己抓住了向敌人冲锋的机会,就等于抓住了胜利。中川濑兵卫定慌了手脚吧?
光秀在满心欢喜,只听前方阵地枪声响作一片。当然这不只是己方的枪声,这一定是秀吉一方的高山、堀和己方的斋藤利三、御牧三左卫门、阿闭贞征等人交了火。
光秀命人牵马,看了看刚刚放晴的天空,登上一座能看清天王山的小山正。难道这座小山就决定天下最终的归属?这种感情忽然之间紧紧地攫住了光秀的全身,令他呼吸困难。“哦,山顶上还云遮雾罩……”
枪声交织在一起,已经分不清敌我了。只听见两军呐喊之声像大海的波涛一样涌到耳边。敌方与我方的阵钲声交织在一起,进攻的大鼓敲得震天响。泥潭中两军格斗的场面,仿佛浮现在光秀的眼前。照这样下去,天黑之前大局就会定下来。
光秀的判断果然准确。
向天王山发起挑战的部队,还未真正与敌交火,精锐部队斋藤利三的主力已经军心动摇了。
真是不可思议啊!无论如何,此时还不能通过枪炮决出胜负。人的动向常常跟士气联系,士气可以在一瞬间成为崩溃的原因,也可以转变为制胜的力量。
“报!”
“哪里来的?”光秀望着逐渐黑下来的山脚,肩上还扛着大刀,催促着伏在面前的探马。
“河边的津田方面来报……”
“怎么?”
“由于河对面有筒井的军队,非常放心,却不料……”
“不料什么?”
“是!筒井好像不支持我方,而是敌人一伙。”
“我……与三郎败了吗?”
“是,由于麻痹大意,他正在全力以赴地防备池田信辉五千人马,不料加藤光泰的两千军队却想方设法,从河边迂回到了斋藤大人主力的背后。”
“妈的!”一瞬间,光秀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凝固了。胜负没有在他集中全力的天王山上决出,反而出乎意料地在河边决出。
“加藤光泰的部队用无数船只把兵力运送到徒步无法到达之处,眨眼间就过来了。看到这些,筒井的人马仍岿然不动……这样,既要防备水路,又要防止筒井偷袭……”
这时候的光秀早已听不清探子在说什么了。秀吉这贼,实在可怕!他这时才真正体会到秀吉的厉害,心中生起阵阵寒意。
他没有注意到秀吉控制了河道的堺港、淀屋,可以任意使用船只,也就罢了,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秀吉竟然利用了筒井,这令他战栗,又令他感叹:这只善战的猴子!
如此说来,光秀的主力就更要军心动摇了。大刀拼杀的声音渐渐向御坊塚这边逼过来。光秀原本希望,筒井顺庆只要来到洞岭,就能有效地拖住秀吉的部队,让他动弹不得。可是,没想到秀吉看出筒井只是坐山观虎斗,就迅速地攻上来了。
既然是见风使舵者,就决不会背后偷袭,随便行动。这早被秀吉看透了。如果他要动,那肯定是胜负已定,战胜方和他取得联系之后……正是看穿了这一点,才打了光秀一个措手不及。
不仅如此,光秀把全部精力投入到了天王山,却疏忽了河防,这看来也已经被秀吉看穿了。
吼声和悲鸣声混杂在一起,从左边传来。
恐怕此时加藤光泰和池田信辉的河道部队已经乘势绕到斋藤、阿闭、御牧等背后,同时,中路的高山右近和堀秀政定也一举发起了总攻。想必这时坐镇指挥的秀吉,一定兴奋得涨红了猴子脸!
“我现在就给右府大人报仇雪恨,逆贼光秀,看你还往哪里逃!”秀吉一定正在这样大声地叫喊。他那扬扬自得的样子不断地在光秀的眼前浮现。
“怎么又来了!”一会儿,光秀发现又有一个报信的正在呆呆地看着他,“滚……我都知道了,快滚……站住,与三郎的人马可能已经……让他们撤到胜龙寺去!”
“是。”此人刚出去,又有另一个人与他擦肩而人。“大人在哪里……大人在哪里啊……”
四周已经黑了下来,隔着四间远的距离,就已经分辨不清人的面目了。
“是御牧三左卫门吗?”
“哦,原来大人在这儿。大人,敌人已经渡过了圆明寺川……”
既然率领两千部队、和斋藤利三共同防守中路的御牧三左卫门出现在了这里,就说明中路军已全部溃败了。
“三左,大局已定了吧。”
“真是耻辱!居然让敌人的沿河部队给击败了。大人,赶紧撤到胜龙寺城去!”
“三左!”
“末将在。”
“我决不进入胜龙寺城,还用说第二遍吗?”
“大人,我御牧兼显带领二百余骑人马赶回这里,就是为把大人平安地送进城里去。我决不会让一个敌人靠近大人半步……快,不撤就来不及了。”
“不行。”
“大人何出此言……这可不像您啊……”
“不行!”光秀又重复了一遍,摇了摇头,“我光秀绝非无耻之徒。我输给猴子了!输给了那只猴子!”说罢,光秀竟然放声大笑,但转眼却又哭了起来。是哭还是笑,他分不清了。
御牧兼显大声地喊着,拽着光秀的铠甲。“大人怎么还不明白!难道您不是天下人吗?胜败乃兵家常事,您仔细听听,攻打天王山的部队已经败溃,敌人冲上来了。快逃,向龟山那边……”
“我决不会动。哪怕在这里战死……”
“不!”御牧三左卫门声嘶力竭地喊着,奔了过来。
不知什么时候,沟尾胜兵卫垂着头站在了光秀的身后。
“胜兵卫,您求一下大人吧。”御牧兼显去外面察看了一下,又折回身来继续恳求,“这里有在下代替大人,请恕我顶替大人战死。无论如何,请胜兵卫保护大人进城,如果城池难保,再护送到坂本去。啊,敌人渐渐过来了,若是不走……”说着,御牧兼显消失在了帐篷外面。他带着二百多名士兵,杀向了渡过圆明寺川后一气追来的池田和高山两队人马。
不用说,他们从一开始跟随光秀来到这里,就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了,没有一丝后悔。
接着,向天王山进攻的部将之中,诹访飞騨(da)守战死,伊势与三郎也被山上攻下来的中川部队打死,这样,明智方败局已定。
“不能让御牧三左卫门白白地送死!”又过了一个时辰。光秀茫然地坐在胜龙寺城用榻榻米围成的大厅里。他是被沟尾胜兵卫硬架到这里来的。胜兵卫告诉他,退到城里的人大约有九百。若真有九百多人,这座小城里应该处处都有人影,可奇怪的是,这里冷冷清清,一片死寂,能听到的只有追杀到城外的敌军人马之声。
“主公,我看还是按照斋藤所言,暂且退到坂本城去吧。”此时,站在光秀身边的三宅孙十郎、堀尾与次郎、进士作左卫门、村越置十郎等人,脸上都阴沉沉的。
“即使下雨,十三日的月亮照样还会出来。再黑暗也不至于连脚下都看不清楚。请主公痛下决心!”
可是,光秀一言不发。说句实话,这位五十五岁的老人的心力,在这一个月里,早已被纷繁芜杂的事情给耗尽了。尤其是最近的十三天,从初一在本能寺逼信长自杀以来,光秀已经身心俱疲。令人痛心的是,这种辛劳的结果竟然是今日的惨败。到了现在,难道自己还有力气逃回一家老小所住的坂本城?
光秀的眼前浮现出信长的面容,浮现出秀吉的面容,连来到安土的敕使吉田兼见的影子都浮现出来了。
“主公,快下决断吧。”胜兵卫再次加重了语气,“我军已经完全溃败,藤田的进军鼓、三宅藤兵卫的阵钲也都听不见了……还有……”说着,胜兵卫与垂头丧气的进士作左卫门及村越三十郎交换了一下眼色,“报告说,洞岭的筒井顺庆也很快下了山,已经向我军发起了挑战。”
“什么?顺庆……”光秀不禁怒目圆睁,接着,嗓子如漏了气似的,他旋又笑了,“哈哈哈……我早就知道他会做出这等事来……他终于做出来了,这个浑蛋!”虽然光秀咬着牙在笑,可是,再也没有比筒井的背叛更能打击他的了。
不仅是战败,被盟友们抛弃的孤独感也在不断地刺激着他,他有如百爪挠心。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不到两个时辰的战斗,以可怕的速度,把他五十五年来的生涯打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这是噩梦,是无比凄惨的噩梦!
为信长的短视而愤怒,进而举兵讨伐的光秀,原来竟比信长还没有眼光,性子比信长还要急。信长死后,有为他报仇的家臣,还有几个儿子,可是,光秀死后,有人为他收尸吗?不仅没有为他报仇的家臣,反而留下一个逆贼的名声,连女婿都背叛了他,给一族人制造了莫大的悲哀。他目光太短浅了,短浅得无以复加!
为信长的冷酷而愤怒,招来了十多天难以计量的劳苦、废寝忘食的努力——若是这些努力不是为了自己,都是为信长所奉献,那又当如何?起码不会留下骂名,也不会抄家灭族。他的算计,似乎从一开始就错了……
“好。”过了一会儿,光秀对胜兵卫道,“全部撤出本城。”
“主公终于想逃了?”
“这不是逃。是为了下一步的打算,才退到坂本城。若非如此,我死不瞑目。”
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那么,我们立刻去准备马匹。设若让当地的百姓知道了真相,会添不少麻烦,片刻不得耽误。”
光秀在三宅孙十郎和村越三十郎的搀扶下,缓缓地站了起来。
听说光秀答应了逃跑,比田带刀和三宅藤兵卫把城里的残兵败将都召集起来,佯装向南口驱进。就在敌人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时,光秀主从六骑,一共三组,悄悄地溜出了久我畦口。
如果就这样死去,对自己一族不免太冷酷了。所以,能活下去就暂且活下去,必须为大家打算。最前面的是沟尾胜兵卫和村越三十郎,其次是光秀和进士作左卫门,断后的是三宅孙十郎和堀尾与次郎。
雨停了。
十三日的月亮不时从厚厚的云层中露出半张脸。从最令人担心的久我畦到伏见,一路畅通无阻。
清晨走过这条路时,光秀反复思量的,是如何取得战斗的胜利,可是现在,他思来想去的,竟是如何节省体力,平安返回坂本。“这一带是什么地方?”他回头问进士作左卫门。
“不久就到大龟谷了。”
“到坂本还很远啊。”
“往前走,翻越桃山之北的鞍部,从小栗栖到观修寺、大津,估计在夜里会赶到大津。”
“大津……”听到这个,光秀一声不响了。现在,为保存体力,无用的话他一句都不想说。
到达桃山以北的时候,雨点又啪啦啪啦地落了下来。此时,四周已经模糊起来,稍不留意,前面领路的两匹马就看不见了。
赶到小栗栖附近的时候,雨又止了,天空的云彩慌慌张张地向北退去。
“比预想的要平安,看来主公的武运还没有尽啊。”进士作左卫门刚说完,后面突然传来了人喊马嘶声。难道是追兵来了?二人慌忙藏进了路旁的树丛。
可是,近前一看,追来的不是敌人,而是把断后事务委托给三宅藤兵卫之后,赶来的比田带刀及四五名随从。
“主……主公……是比田带刀赶上来了。这样就放心了。”负责断后的堀尾与次郎催马过来报告光秀。
“什么,常刀追过来了。”
“是。”说着,黑影靠近了光秀。
“那就边走边……”
这一带没有村落,好不容易有了一条可以二人并行的赤土路。
“三宅藤兵卫说,现在正是需要人手之时,大家都得返回坂本保卫主公,一名士兵都不要落下,于是带领大约一百人出了城。可是,路上这么黑,这个掉队了,那个走丢了……”
“带刀,不用说了。”光秀道,“散失的人就散失了吧。剩下的就是忠心耿耿的人了。那些人躲过敌人,落荒而逃反而是好事。”从胜龙寺出来的时候,光秀还讨厌这种说法,可是现在,连他自己都说起“落荒而逃”来。带刀的心头蓦然升起一股悲伤,与光秀并行的马落到了后面。
这时,不知哪里的树丛刷刷地响了起来。定睛一看,路的两侧原来是浓密的竹林,一眼望不到头。刚才的声音似有些异常。由于走过的路都比较安全,带刀竟没有发现竹林中有人影在隐隐约约地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