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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康进入骏府城已经十多日了。天正十三年八月初,秀吉也从大坂出发了。
秀吉的出征更显得从容不迫。他乘坐着由京都开往大坂的船,展示着新关白的威仪,去堺港隆重宣扬了世间大势,喝完茶后,才慢慢站到出征队伍的前面。
秀吉军队的装备更是相当豪华,分外耀眼,令人见之胆寒。曾经在攻打美浓的斋藤龙兴时用过的千成瓢箪马印,在骄阳下光彩夺目。秀吉引以为豪的马兰叶羽饰头盔,也灿烂辉煌。他的相貌甚至也完全变了:画浓眉,戴胡须,一副新关白的模样,好像画中出来的威武壮士。当然,他根本不想和佐佐成政作战。秀吉确定家康的主力集结于上田城,且已对周围产生了巨大的威慑力。
秀吉这次出征好像游山玩水一样。他故意把织田有乐斋和堺港人推荐的曾吕利新左卫门也编人部队,每到一处便大肆宣扬:这个新关白既平易近人,又饶有人情味。
成政再怎么顽固,但由于丹羽长秀业已自杀,家康主力又集结于别处,因此,无人会助他一臂之力。秀吉打算干脆把成政包围起来,好好作弄作弄这个有名的顽固之人。这绝无什么战术战略可言,单是要让人看看,旧时武将和新任关白的手腕和策略有何不同。
从这个意义来讲,可以说成政是从未有过地幸运,也是从未有过地不幸。幸运的是,一开始他便性命无虞,不幸的是,虽保存了性命,却成了用来证明秀吉之伟大的陪衬。
家康说着“秀吉做得不错”云云,笑了。此时,秀吉的想法与家康亦是一样。当秀吉听信雄派来的密使说家康在上田备战时,他眯起眼笑了。家康留在骏府坐镇,被派遣到前线的,有大久保忠世、鸟居元忠、平岩亲吉、柴田康忠、冈都长盛、诹访赖忠、保科正直、松平康国、屋代胜永、三枝昌吉、城昌茂、曾根昌世等,另有井伊直政、大须贺康高、松平康重、牧野康成、菅沼藤藏等,一共动员了一万五千人。
“在一线派出那么多兵力,还能两面作战?”
秀吉问。但是,他内心还有一个未说出的秘密。他料定家康不会在上田城消耗多少时日。秀吉假想着,当家康大军深入之时,上杉景胜的越后大军若能巧妙直入……
战局的变化实是难以预料。德川的军队若在信浓被上杉、真田的联军切断退路,就得在那里苦战。如此一来,真田军队会抵抗到底,家康和景胜也一定会浴血奋战,双方都伤亡惨重,结果两败俱伤。继续下去,德川和上杉便都成了无爪的猫。秀吉不只这么遐想,还要给他们制造更多相互牵制的机会,这里面自又隐藏着虚虚实实的烟雾。
因此,双方都不会撤退,一方在上田城,另一方在北陆,战事大起。
到了八月初二,家康才开始派人攻打上田城的真田安房守昌幸,他好像在生气,又好像没有,偶尔停下攻势,观察周边的形势,时而前进,时而后退。其间的战记记载,由于真田军队战备充足、士气旺盛,使得德川军队遭遇苦战,战事陷入僵局。
当然,这并不表示家康不再向真田的部队发动攻势了,只是他看到了上杉军队的到来和秀吉的动向,想在这里观察形势,伺机而动,也借以观察在甲信诸地的部队的能耐。在此期间,骏府城陆续开始重建。
德川氏新家臣的练兵对象真田军,确实是很难得的对手。新家臣们和昔日为敌的德川军队初次携手作战,对抗神出鬼没的真田军,荣辱与共,双方自然更加亲密,配合更加密切,新来者对德川氏也更加信任。特别是看到井伊直政独率人马,追击率领上杉援军至信州的藤田能登守,及木曾的小笠原援兵时,他们更是信赖德川氏。
九月二十六,家康根据关于秀吉的消息,下令上田附近的军队考虑撤退。
家康自己在五日前已回到了滨松城,集合留在那里的诸将,部署完毕;二十六日则命上田军队撤回,然后悠然巡视三河的西尾及吉良城。
按计划攻下北国的秀吉,则重新与上杉景胜结为盟友,回到大坂,开始部署攻打四国之策。
家康唯恐秀吉强大的水军奇袭三河,才巡视海防工事。但郡里士气旺盛,军备齐全,自不待赘言。
秀吉完成了计划,家康也在虚虚实实地与之竟争。
只是,家康没有消灭真田昌幸父子而撤兵,令小田原北条氏政大为不满,这原本在预料之中,也是唯一让他耿耿于怀之事。若氏政知道家康此次攻打真田,其实只是想借机筑造骏府城,或许会大怒,甚至会出兵骏河。现在必须对北条氏采取怀柔之策。
十月初三,回到滨松城的家康,开始思量对付氏政父子的策略。他还没有见到女婿氏直,他打算找个机会和氏政、氏直父子在合适的地方碰个面,让他们知道,此次的撤兵是为了对抗共同的敌人丰臣秀吉,是不得已而为之。家康煞费苦心,想说明这个道理,是因为北条氏政父子有些像撒娇的孩子,是远远不能与秀吉相比的任性之人。
此时,秀吉却又给他出了个意想不到的难题。
秀吉出的难题是:从即日起,直到四国、九州等天下各地完全平定为止,所有大名都要派人质去大坂,以向秀吉保证,协助他重建太平。既然大家都已臣服,家康也要和天下大名一样,马上派人质。
为何秀吉的态度会突然变得如此强硬呢?
除了他攻打佐佐成政时的新策略已经奏效,还有一个原因,那便是秀吉当上关白时,已经获得太政大臣私下许可:他不仅是日本的实权者,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英雄。如此一来,秀吉已不必再靠武力去对付诸大名了,他可借皇室威严以令诸侯,做一个堂堂的发号施令者——他正要以这种姿态吞噬家康。
家康已经从秀吉庇护下的上田城退兵。此事使秀吉推测,家康已充分认识到他的用意,因而不得已为此,同时又甚知己力,小心行事。
佐佐成政轻而易举便被秀吉收服,还陪着他来到了京城,更显示出秀吉的威力。而上杉景胜也通告天下,要鼎力协助新关白。诸大名当然会唯唯诺诺交出人质。形势对秀吉越来越有利,因此,家康不能再拒绝。
但,德川氏重臣们通过织田信雄收到这个命令时,顿时群情激愤,怒不可遏。此时正是家臣们为本多作左卫门的儿子仙千代回来,拍手称快的时候。他们根本不认为这次会输给秀吉,虽然没有攻陷上田城就退兵,但这只是策略的需要,是为了修筑骏府,以及牵制北条氏政。他们相信,德川氏的实力丝毫未损,甚至得到了增强。
而秀吉居然要求除了家康的孩子以外,还要送重臣的家人去大坂。他并不认为自己出了个难题,一味地强调:要认清这乃是顺应时势、理所当然之事。可是,对群情激愤的德川氏而言,这可是彻头彻尾的难题。
重臣们于十月十五开始频频往来。同月二十八,因为秀吉再次催促,家康遂把全体重臣临时集结于滨松城。这时空气中火药味甚重。
陆陆续续来到本城大书院的重臣们,都愤愤不平。来人有酒井忠次、本多忠胜、本多作左卫门、神原康政、井伊直政、松平家忠、大久保忠世、本多正信等。只有石川数正看起来异常冷静,更显出其他人的激愤。
家康坐在主位,露出苦涩的表情。“忠次,你先说说。信雄派人来告知,几乎全部人质都已到大坂。大概这些人质要留在大坂,直到秀吉征伐九州凯旋归来……”
“拒绝!”忠次没等家康把话说完,便生气地回答,“主公不要事事都听他秀吉的,有于义丸公子就已足够,不可太过分!”
家康既没有点头,也没责备他,单是对坐在旁边的家忠道:“你呢?”
温厚的家忠道:“在下认为,我们应对他以礼相待,既然这是关白大人的命令,不好直言拒绝,可是于义丸公子已经成了关白的养子,不应把我们当普通的家臣看待。”
“作左呢?”
被问到的本多作左卫门弓起背,以鄙视的语气怒吼道:“叫他不要得寸进尺、肆无忌惮!”
“忠世呢?”
“我想我们应婉拒他,不要因此使于义丸公子遭遇不幸。”
“忠胜呢?”家康的声音如水般平静,可是他目光深邃,苦恼在逐渐增加。
“我们必须认识到战争不可避免,有了这个决心,才能谈拒绝。没有抗战到底的决心,想这样轻易解决人质一事,绝无可能。若我们斗志昂扬,秀吉定会惧怕。”
“康政呢?”
“我赞成忠胜之意。若就此屈服,就会越来越被动。是成为他的家臣,还是和他抗衡,现在应该决断。”
“直政呢?”
最年轻的井伊直政怒气冲冲地施了礼,“我和大家意见一样,随时可派我上战场。”
家康的脸色轻松了些,笑道:“那么,没有一人赞成,大家都要拒绝?数正,你说呢?”
石川数正始终两目紧闭,好像在睡觉似的,一动也不动。
“数正,说一说你的看法!”
被家康拍了一下,数正睁开了眼睛,“在下的想法已经和主公说过许多次了,没有必要再说。”
“哦。那么唯你一人不赞成与秀吉争斗了?”家康嘟哝道。
本多作左卫门拍拍榻榻米,向前膝行,嚷道:“数正是说要派人质?”
数正微微笑道:“即使我说要派人质,可是重臣们都反对,我也没有办法。我只有服从各位及主公之见。”
“数正!”作左卫门又向前膝行一步,瞪着他,“你胆怯!”
“哦,你说这话好怪异!”
“武士一旦拿定主意,就休管他人意见,而是堂堂正正地坚持立场,休要随波逐流!”数正吃惊地看着作左卫门。此话尖锐地刺痛了他的心,让他五内如焚。
作左曾道:“只有我和你把荣华置之度外,别人不明白没有关系,我们要心甘情愿地成为德川氏的柱石,做个大丈夫。不管你先走,还是我先走,都休要指望有安稳的晚年生涯。”两人当初心领神会,而同样的眼神,又在作左的双眸中再现。
“哈哈!”数正笑了,“作左,你把仙千代从大坂招回了,竟也变得强硬了啊!”
“这话有趣。你是因胜千代身在大坂,才同意派其他人质去?”
两个人语气都很尖锐,大家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家康表情苦涩,抚着下巴。
“作左,既然你这么问,我就直说了:主公的愿望究竟是什么?”
“这还用说吗,是天下太平!”
“这个天下并不是乱七八糟的天下,而是太平的天下。主公的宏图大志,是重建太平盛世。”
“那和此次人质之事,究竟有何关联,你说!”
“我当然要说!现在主公若和秀吉争执,会怎样?不管哪一方胜,都会再度令天下大乱。而从现今形势来看,德川氏不占上风。打这样的仗,乃是匹夫之勇。若姑且忍耐,稍从秀吉些许,不也实现了天下太平之念?”数正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数正!”
“石川大人!”
“住嘴!”
四周传来尖锐的责骂声。若家康不出声阻止,说不定会有人出来对数正动手了。忍耐着去协助秀吉云云,在德川氏乃是禁语。家康知道,作左卫门是有意要数正说出这等话来。
“安静,休要吵!”家康喝道。
数正感慨地想:要来的终于来了!他深深地感受到了孤独,便噤口不语了。
“等数正说完,要不要采用,我自有主张。安静!”
家康再次斥责众人,“数正也说,若大家一致决定不派人质,他也会听从大家的意见。”
“此事还得由主公作最终决断。”作左道。
“作左还有什么话?”家康道。
“有!数正胆怯。谁会认为即使一战,会只输不赢?那就干脆一战看看!我第一个把秀吉的首级取来给你看!这种勇士在主公旗下,简直是多如牛毛!”
数正这时已经清楚地看出,作左眼中有某种悲哀之色,他道:“还是这句话,战事并非靠人力多寡取胜。”
“当然!大坂没有什么了不起……不是已经让他们见识过小牧长久手之战了?”
“而且,我们的军队在甲信诸地,也始终没有放弃在山野中锻炼!”
数正轻蔑地环顾着再度骚动起来的人群。每个人都健壮、坚定而忠诚,但是他们的愤怒实在肤浅,与其说这是怒火,不如说是激愤之下的凛然之气。数正这么想着,突然与家康的目光相触,他吓了一跳。作左眼里涌现的是怅然,而在家康若无其事的冷静背后,却深藏着忧郁和悲哀。数正心头一热:只有主公和作左了解我!
“很抱歉,受到作左的刺激,在下一时冲动影响了士气,请各位见谅!”
作左蓦地转过身去,像平常一样巧妙地隐藏起了真实情感。有人知此,有人一无所知。
天已黑,下人掌灯上来。
大家都反对送人质,可是要采取什么对策,还需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