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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左大吃一惊,抬起头来,怒气冲冲地盯着家康。
“是啊,现在叫你跳舞,实在难为你了。”家康迅速为他开脱,让使者的注意力从作左身上移开,“忠次若在,便可跳惟妙惟肖的捉虾舞了。”现在的家康滑溜得可恶,“忠次平时乃是个一本正经之人,但偶尔也会做出滑稽的样子来。人都会有尽情放松的时候啊!”
三个使者也被他的话吸引住了。原本最紧张的左近响应道:“是,关白大人有时也故作滑稽,令我等困惑。那可以说是放松,也可以说是游刃有余。”
家康主从的计划成功地奏效了。作左代表了家臣的意见,强烈地表示出对秀吉的不信任,而家康本人却让使者认为他满意这门亲事。本多作左卫门想到这些,突然有些厌恶起自己来,甚至想立即离开——主公并没有命令我,然而这一切正中主公下怀,就好像两个人事先商量好了似的,配合得真是天衣无缝。
家康自夸说这是主从相知。但是,在这种时候,是作左自己融入了家康,而非家康融入了作左。
这样下去,“鬼作左”这个人,会在不知不觉中消失。这个白发的男儿,就是以主公家康的眼光来看世间,连呼吸都离不开主公,是一个完完全全没有自我的人了!
“我醉了!”作左生硬道,站起身,“不能在这里失礼了,请容我先告退。”作左就这样走了出去,此事无疑又激怒了使者。但这却正中家康下怀。
“数正啊,”作左走出走廊,喃喃自语,“啊,大地又震了。地鸣之春都好像是照你的意思来的,你定是很开心了,数正?”
牧野康成不放心地从后面跟了过来。“您还好吧?”
“有么好……”
“最好少喝些酒。”
“休要管我!”
“啊?”
“哼!你也曾经莫名其妙就动怒,还气得了不得吧?”
言罢,作左怒气冲冲地把康成推开。
第十五章 堺港天下
天正十四年二月中旬,德川家康派密使去见京城的茶屋四郎次郎,让茶屋定购布三百匹。
在这之前,茶屋接到小栗大六的命令,为他定了一批虎皮、豹皮、猩猩绯等,他刚刚在堺港把这些东西备齐,送到滨松。必是在准备与朝日姬的婚礼,他只能这么想,不过,他似不甚明白。
密使扮作小栗大六的手下来到店里,其实是受家康之命来此,叫茶屋探察丰臣秀吉目前的动静,以便回冈崎详细报告。因为秀吉的每个策谋几乎都出人意表,这次很有可能是假装谈亲事,而突然出兵清洲。三河准备虽充分,可是对秀吉丝毫不敢大意,便派这个三十五六岁的伊贺密使来。密使传达了密令后,道:“这一回一旦战起,两三年内也无法分出胜负啊!”
“滨松的大人也从甲州、信州的农夫们手中,索要了人质。”
“什么,从农夫那里要?”
“对,大人说,因为纪州、四国、北陆都尽在秀吉之手,军队比小牧之战时已多了十万,万一他出兵清洲怎么办?故要与他对抗,不得不如此。”
“哦。”
“就是说,不仅甲信的武将必为德川氏而战,还要防备留守之人图谋反叛,否则便会乱由肘腋生起。因此,主公才这样深谋远虑。”
密使以半是威吓的语气对茶屋道,“既然向农夫们都索要人质,各地武将们的人质当然都已集合在骏府了。这一回,家里的人一个也不剩。开战之时,人质就要移送到滨松,由大久保七郎右卫门忠世大人留下来护卫。”他一面凝视着茶屋,一面讲述开战时的部署。
酒井忠次手下的五千余骑为先锋,分成十队出鸣海;接下来是大须贺康高、本多忠胜、神原康政各率五千兵马,负责防备秀吉的先锋和侧翼;家康亲自率领主力,与长久手之战时一样,和井伊直政组建一个一万八千人的必胜之阵。
正面则由石川家成和平岩亲吉各领五千人,松平康重、小笠原信岭、保科正直、诹访、屋代、菅沼、川洼、迹部、曾根、远山、城、玉虫、今福、驹井、三枝、武川等将,分别率领机动部队,在秀吉出兵的同时,向尾、浓之地进发。
为什么密使会说出这种话来?送走密使后,茶屋发了好一会儿呆,他从来没有想到会有这种警告。
不用探察也知,最近丰臣秀吉大致往来于京城、淀、八幡、大坂、堺港等地。月初,他曾去过坂本城,在大津附近举行茶会,吟诗作赋。这纯粹是关白风流的游山玩水之举,并未暗示出征、出兵等重大军事行动。他是不会隐瞒的,如真要有行动,他自会造起比实际需要更大的风评,在战前就使对方丧失斗志。
茶屋四郎次郎认为,家康应该了解这一点。因此,他深感疑惑。他知家康的性格与秀吉完全不同。家康总是谨慎小心,有时甚至慎重得近乎多疑。可是,他的动向和指令从来都具有重要的意义,这样小心是为何?
大将向部将索要人质,是为了激励士气,使对方觉悟,这几乎已成了惯例,却亦是不得已而为之。可是,向农夫要人质,古今罕见。这样会加深领民的反感,有诱发一向宗骚动之虞。可是,主公竟这么做了,而且摆出决战的架势。
茶屋看着狭小的庭院里开着的红梅,渐渐感到不安起来。或许是因为自己对有些事情不甚明了?
他拍手叫下人,道:“我有紧急的事,马上要去堺港。另,关白大人现在哪里?”
他想将自己的认识与世间对秀吉的风评作个比较。
“他由淀到内野,命细川幽斋圈绳定界,再去修筑新邸。”
“那么,还没有回大坂?”
“是。”
“好,马上准备。如关白大人到了这里,宗易等大部分堺港人,都会陪他出去,这或是买卖的好机会。”他假装自言自语,起身准备。
已是午时四刻,若现在去伏见,搭上淀屋的船便能在夜里渡过淀川。到了堺港,即使宗易和宗及不在,也一定会见到纳屋蕉庵,让他来证实一下猜测。蕉庵为了让秀吉和家康和好,表面上、背地里都在努力。他不是哪一方的盟友,却是具有重大意义的中间人。
茶屋四郎次郎正好赶上了从伏见来的船,是淀屋载米回来的船。他搭便船过淀川时,注意到两岸的船比以前多了许多。最近秀吉把淀川让宠臣石田三成管理,拉船的人增加了,替遥远的山村开辟了一条便利之路。新城大坂和这一条水路相连,京城的人也在逐渐增多。看来,庶民所祈求的太平似已来临。
这个时候,家康还在酝酿战争?茶屋一想到这个,就惊恐不安。不管是家康的友方,还是秀吉的友方,都不可让好不容易来临的太平溜走!但若要应付眼前这种状况,又当如何呢?
当船停泊在淀屋桥附近,茶屋怀着种种疑虑,很想去见见淀屋常安,可是天还没有亮,实不应半夜去把人叫醒,使人受到惊吓。因此,他搭上了另一条去往堺港的淀屋船。
“代向淀屋先生问好。”他托来检视米粮的下人替他向常安问好,就直接去堺港了。
抵达堺港已近午时,茶屋去纳屋蕉庵在大小路市之町的府邸拜望,主人却不在。蕉庵带着养女木实前往位于纪州路出口、南宗寺乳守官附近的别馆了。
茶屋四郎次郎又直奔别馆。附近的梅花已经凋谢,到处桃花盛开,阳光也远比京城温暖。“如在这里走走,睡意真会袭来啊。”
在下人的引领下,茶屋来到蕉庵甚是喜欢的别馆门口。映入眼帘的是土墙边粗壮的吉松,墙内传来大鼓的声音。
“这好像是通口石见先生的大鼓。”
“是,细川忠兴大人的夫人从大坂来拜访小姐。”
“哦?”
“就是明智夫人。”
“哦。这里毕竟是堺港。”
曾经和明智夫人同乘一船从堺港去京城,不过那时并没有互通姓名。茶屋回忆起来,不由得感慨地叹了一口气。
“那么,请您在这里稍候,我去向主人通报。”下人把茶屋留在玄关,进了内室后,马上出来了,“请进!茶屋先生也认得小姐和明智夫人吧?还有,宗易先生的女儿阿吟小姐也来了,主人在和他们一起练习大鼓。”
茶屋四郎次郎的心,被眼前不和谐的现实刺激着。蕉庵先生正忘情练习大鼓?他怎么也不忍心破坏这种和乐的气氛。
“请!”下人带着他穿过长廊,激扬的大鼓声越来越近了。
“京城的茶屋先生来了。”
大鼓声停了,随后响起的是女人们开朗的笑声。
“茶屋先生,请进。不用介意她们,连我也混在这些姑娘当中练习大鼓呢。”
“好久不见了,打搅了你们的雅兴。”
“哎,莫要客气。来,木实,让这位伯伯也加入。”
“抱歉,在下实毫不解风雅。”茶屋在木实的催促下,在垫上跪坐了下来,客气地施了一礼。
“哦,我们正在谈论不解风雅之人。茶屋先生,我们正寻找天下最不解风雅之人,正听石见先生说来。”蕉庵道。
“实在惭愧,这人应该是我吧?”
如今已嫁给万代屋宗全的宗易之女阿吟看了明智夫人一眼,呵呵笑了。
明智夫人刚看到茶屋时,吃了一惊,不过很快便恢复了正常。她定是想起过去曾在什么地方见过此人,又想不起来。
“哎,不要笑不要笑。”蕉庵道,“茶屋先生很是害羞,他会在意。哈哈哈。”
“无妨,在这方面,鄙人的确是一个不解风雅之人。”茶屋道。
蕉庵摇摇手:“这个啊,已经评定了!不是你,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大人物?”
“对。告诉你吧,天下最不解风雅者,不是别人,正是关白丰臣大人。”
“啊!哦,这……”
“听我说来。他曾说过,天下已渐渐平定了,此后在日本,战事平息。因此,他也要开始猎取女人了。”
“哦?这究竟是谁说的?”
“关白大人啊!哈哈哈。”
“他对谁……说的?”
“和北政所讲的。”
“哦?和他夫人。”
“怎样,很失礼吧,茶屋先生?而北政所则回答得更是干脆——请随意,但,要由我来调理猎物!哈哈哈!这个答案,使得以姿容秀美而自负的万代屋夫人及明智夫人害怕得发抖呢。”蕉庵说着,眯起长眉下的眼睛笑了。
茶屋吃惊地看着在场诸人,通口石见也微微笑着,女人们仿佛联想起了什么,忍着笑意。
“那么,关白大人看中了几位夫人?”
“是!”这一回是木实插嘴,“无主的美人,便无狩猎的价值,他存心想扰乱这个世道的安宁。”
“怎么会有此事,许是说笑吧?”
“呵呵!难道他真要捕捉猎物?无论如何,以防万一,也不能轻易露面。”
木实说完,石见探身道:“那么,再告诉茶屋先生另一个秘密。”他开玩笑似的抽动着鼻子。
“秘密?”
“对,一桩很不易听到的可喜之事。”
“那么,我是非听不可了。”
“当然。事情的经过是这样,刀剑师曾吕利新左卫门到大坂去拜访关白爱妾松丸夫人和加贺夫人。“石见故弄玄虚道,“正好两位夫人在柳眉倒竖地理论。”
“爱妾?”
“是!事情正是由此发生,年轻的加贺夫人说大人有两个睾丸,而松丸夫人生气地与她争吵,说加贺夫人说得不对,实际上只有一个。”
“啊?睾丸?”茶屋又慌忙看看大家。在场女人们都背过脸憋住笑,唯蕉庵微笑不已。
“对啊,一位说有两个,另一位说只有一个,互不服输,便让新左卫门来裁决。松丸夫人问,是一个吧?加贺夫人却问,是两个吧?新左也被问住了。”
“哦。”
“若肯定这一方,另一方就不满意。因此,你猜他是怎么回答的,茶屋先生?”
四郎次郎摇摇头,看了蕉庵一眼,向他求救。
“哈哈!春风荡漾啊,茶屋先生!”
“不……不敢!”
“新左回答,两人都对。”
“哦?”
“明白了吧?说一个,是从外面看,说两个,是指里面的内容。所以,双方都未错。他这么裁决后,很快便逃离了。这对天下来说不是一件可喜之事吗,茶屋先生?”
“请莫要说了,通口先生!”阿吟受不了,瞪着石见。木实很严肃地歪着头:“我丝毫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说着起身离开坐席。
“茶屋先生,你找我何事?”蕉庵道。
什么时候,天下太平之风已吹进人心?若非蕉庵提起,客人没离开之前,茶屋定没有勇气说出来意,只因这里的空气是如此融洽,他道:“鄙人有一些肺腑之言。”
“哦?那么,我们到那边去说吧。”
“实在惶恐。”
“各位,失礼了。木实,替各位准备午餐。待会儿我和茶屋先生也要喝茶。”蕉庵道。
两个人站起来,走过开满樱花的中庭,在三面围着走廊的八叠大的房间中央坐了下来,蕉庵问:“三河又来人说什么了?”
“我有些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