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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茶茶的性情,比起孩子的事情,她应对朝鲜的战局更感兴趣。可是自从发现怀孕,她已对战事毫不关心了。对她而言,孩子的出生远比战事的胜败重要。
经过一系列变故,茶茶的性情已有了很大的转变。起初她自以为是、任性傲气,但自从鹤松丸死后,她就变成了一个平凡的女人。然而,知道自己怀孕后,她又仗着太阁的威名,摆出比未嫁时及鹤松丸在世时更威严之态。
北政所好一阵子都没有回信,茶茶就派了大藏局到那里,以严厉的语气谈判:“正因为您是正室,淀夫人才先来请示您,没有直接向大人报告。已故少主的生母再次怀孕一事,请您尽快通知大人,并把淀夫人迁到大坂城待产。”
如果北政所犹豫不决,就是意味着要让茶茶自己派使者去秀吉那里。但她责备大藏局:“太阁大人现正为战事忙得不可开交,我已通报他了,现在只能等待。”
茶茶得到这个回答,整日惴惴不安。
侧室不只有茶茶一个。其他那些侧室都站在北政所一边。“这个孩子,是大人不在时怀的。”这个谣言一旦出去,可不是那么容易消除的。孩子定会在怀胎十月后就生下来吗?也有比预定日子晚些的情况,而一旦如此,谣言就会毁了这个孩子的前途。而且,丰臣家的嗣子已定,但若又生下男孩,秀次的地位便岌岌可危。
茶茶的言行举此虽逐渐傲慢起来,不过她并未忘记对侧室及关白家应尽的礼数。
五月,秀吉派德川家康、前田利家等接待来名护屋的明朝使节谢用梓、徐一贯等,自己正绞尽脑汁,想如何在不伤及颜面的前提下讲和。
北政所于五月三十通知说秀吉来信了,要大藏局去一趟聚乐第。茶茶马上派了她去。
北政所把大藏局迎进屋子,面带微笑道:“淀夫人身体还好?”
宁宁可能也听到了很多谣言,大藏局也明白这些,就把微笑理解成了嘲讽,道:“很好,一切都很顺利,可是……”
“可是什么?”
“因为太阁大人不在,她腹中的孩子很可怜哪。如果大人在,一定会为孩子庆祝。”
“大藏局,关于这个,你还是少说为妙。”
“奴婢惊讶夫人会这么说。太阁大人那么想要亲生血脉,而今这孩子就快到来了……”
“住嘴!即使淀夫人心有不满,也轮不到你来多嘴!大人现在出征在外!”
“可是,回信实在太慢了……”
“大人军旅劳顿,要尽量不去烦他。”
“因此,才请夫人答应让淀夫人来大坂城待产啊。”
“你要知道,女人的内庭本就多些麻烦。”
“夫人的意思……”
“连你都焦躁起来,谣言就会更加严重了。为何不信我?安静地等候消息吧。”这样说着,宁宁露出微笑。
可是大藏局看了这笑,猛然变了脸色,“这么说……这么说,夫人也相信那些无稽之谈了?”
“什么无稽之谈?”
“这个我不能说。”
“你说吧。”老实说,宁宁其实并没有听到什么谣言,所听到的,只不过是对于茶茶怀孕之日的猜测而已。可是,大藏局既然已说出“无稽之谈”,就不能置之不理。
大藏局咬着嘴唇,一直望着宁宁,满含憎恨和狼狈,“夫人真想知道,我便说了。犬子修理曾经几次参见淀夫人,虽然是我自己的儿子,别人要这么说,我也没有办法。”
“到底是什么事?”
“夫人,我就直说吧。淀夫人的孩子若是男孩,那就是在诅咒太阁……谣言是这么说的,可是,犬子不是这种人。”
宁宁甚是讶异“淀城有这种谣言吗?”
大藏局的儿子大野修理亮,宁宁也见过他一两次,并不太喜欢。此人打扮起来,状若侍童,侍女们都很喜欢他。如果有这种谣言,大藏局为什么不用更冷静的态度来消弥它?吃惊的不只是宁宁,一旁的孝藏主也屏息看着二人。
令人困窘的沉默持续了好一阵子。大藏局认为,宁宁知道这个谣言,才故意揶揄她。
“有这种谣言?”宁宁觉得一股血气往上直冲。本来她就不喜茶茶的性情。茶茶喜欢耍小聪明,任性而自私,这完全为她所厌。而这样反能左右秀吉,更令她受不了。如果谣言传进秀吉的耳里会怎样?秀吉在男人对决的战场上甚是果断,可一旦起了猜疑,就十分执拗。或许光是这个传占,就将使得秀吉的后半生和此子的命运,都变了颜色。
“夫人,您也怀疑我大藏母子吗?”
“你说什么?哼!”宁宁严厉地斥责着,闭上眼睛。有些时候,微不是道的小事反比惊天动地的大事更具破坏力。这种时候,她究竟该怎么办?若从女人的角度出发,以此嘲笑秀吉,又会觉得自己甚为可怜。宁宁不由生起气来。可是,茶茶怀孕,秀吉之子要出生,已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或许茶茶也担心这些谣言,才心浮气躁。宁宁想到这里,逐渐恢复了冷静。她不喜与茶茶及大藏局相提并论。她先前就一直下着决心:要以正室的名义,像母亲一样对待秀吉。
“孝藏主,把大人的信拿来,我想让她看看。”宁宁沉稳地说着,再度露出柔和的笑容。
孝藏主静静地拿过信。大藏局一直敌意地注视着宁宁。今日若不把信给她看,只是传达信件大意,大藏局定不会信。
“其实,让你看这个并不好。”宁宁递过信时,大藏局全身僵硬了,只应了一声。“可是如果有你所说的谣言在散布,就非给你看不可了,待会儿再说吧,你先读这个……
“遵命。”大藏局恭恭敬敬接过信,开始读。这的确是秀吉的笔迹。他那很难看懂的汉字和假名混杂的信,大藏局曾经读过好几次,都是秀吉写给茶茶的。她读着读着,肩膀开始抖了。上面没有一句对茶茶怀孕表示高兴的话,也没有写他对将要出生的孩子的情感,仅写着:“听说淀夫人又怀孕了,但那不是秀吉的孩子。秀吉没有孩子,归根结底只是茶茶一人的孩子,就以这种想法来处理此事吧。”
不只如此,下一段更让大藏局惊心:“又:这个孩子的名字,就叫拾,好了。但是叫他时,决不能尊称,只能叫他‘拾’。我很快就要凯旋了,愿你开心愉快。给宁宁。”
宁宁等大藏局读完后,道:“这些话的意思,你终是不会明白的。”
大藏局一直紧咬着嘴唇,恭恭敬敬把信还给宁宁,点点头。
“夫妇之间的很多话,只有夫妇才能了解。”
“那么……那么,这信的意思是说,淀夫人不能在大坂生产了?”
“谁说不能?这封信上说了不能在大坂生产?”
“但是,信上说,这是淀夫人一人的孩子……”
“信上虽说,可是只靠女人一个人可生孩子么?”
宁宁又笑了起来,可是大藏局的情绪却更加激切:“那么……夫人和太阁大人都认为这个孩子是修理的?”
“嗯?你说什么?你怎可说这样的话?你看不出,字里行间都洋溢着太阁大人的兴奋之情啊,他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
人的理解能力各有其限,大藏局无法理解宁宁的话,“夫人是说……大人很欣慰?”
“是,大人的心,要我才读得出来。这封信便是表示他很高兴,却很不好意思说,在压抑着。”
“可是,上边写着是淀夫人一个人的孩子。”
“这就是你不懂的地方,不过,我却相当清楚。就是因为如此,才说孩子无论是男是女,都要叫‘拾’。”
“不能加上尊称……”
“你把这个旨意告诉淀夫人,叫‘拾’,乃指把别人遗弃的孩子捡回来的意思。”
“遗弃的孩子?”
“对!鹤松起初叫‘舍’,太阁大人认为弃儿可以养大,可是,他竟夭折了。因此,他这一次是把弃儿拾回来养育的意思。你好生对淀夫人说,生下来,就把孩子暂时丢弃……”
大藏局谎忙打断北政所的话:“这么说……淀夫人生产后丢弃……再在大坂捡回。夫人是这个意思吗?”
“你说得对极了。”北政所出声笑了。大藏局更觉尴尬之至,或许她本身也在怀疑,如果孩子是修理的,夫人这些话,就令人喜忧参半了。
“大藏局,刚刚给你看了这封信。一直到大人凯旋归来,我都要代大人来管理一切。明白吗?”
“是……是。”
“请淀夫人挑个好日子,早些移到大坂城西苑吧。”
“要搬过来?”
“是,同时,不可让外面的男子接近她,要安静地待产……祈祷平安生产,可在伊势的大神宫依古礼举行。我已明令本地一个叫饭尾彦六左卫门的人,仔细地去检查娩室准备的一切用品,也已安排陪淀夫人去神宫的人。”
“在大神宫祈祷……”
“是的,因为这是太阁大人的孩子。”
“可是,一生下来就要丢弃?”
“对!生产后,暂时丢到城外,再马上叫松浦赞岐守拾回。这些事都已经安排好了,赶快搬到大坂的西苑去吧。明白吗?”
“是。”大藏局回答着,可是仍然一脸疑惑。
宁宁打算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以正室的身份,配合秀吉。秀吉定会感到满足,衷心感谢她。
“叫他‘拾’”,在这一句话中,蕴藏着秀吉所有的念想。能准确地理解他的心意的,天下唯有宁宁。要大藏局明白此意,似乎很勉强。她尤其不懂秀吉信上的话:“我已经没有孩子了。”
这似意味着,秀吉老了,已经没有“种子”了,因此,生下秀吉之子的,是茶茶一人。如果北政所自己不能生育,可是松丸夫人及一些年轻的侧室,如加贺夫人和三条夫人等,也未生孩子,又是什么原因呢?秀吉大约知道内中缘由,才如此言之。
大藏局的儿子大野修理经常到茶茶身边伺候。两人像孩子似的玩双六、出席酒宴、跳舞。修理是风雅之人,侍女们也常把他挂在嘴边,也有人请他写文章。可是,他并没有接受宠爱的机会……大藏局记起修理有一次在内庭,照顾因喝醉酒而头痛的茶茶。男人和女人若想避人耳目,自会想出各种法子……因为有此疑惑,大藏局自无法理解宁宁弦外之音。
大藏局吃了茶点,退出聚乐第,还在轿中仔细思虑。丢弃后又捡回来的习惯,在百姓中,是经常有的事,不足为奇。可是把捡回来的孩子叫“拾’又不能尊称,实非寻常。然而,秀吉严命连下人都不能对孩子加尊称。如果这是因秀吉知道此子非亲生,为了防止茶茶的丑闻泄露到世问,才压抑住愤怒下的指示……大藏局却忘了秀吉在失去鹤松时的极度沮丧。不加尊称,乃是秀吉害怕在大喜之后又会大悲。世人常说,悲喜同途,贱名好养,可是,她无法明白这些。
在轿子快抵达淀城之时,大藏局的不安更加强烈:太阁大人确对茶茶这次怀孕抱着怀疑,若是这样,当大人凯旋归来,会如何处置这个叫“拾”的孩子呢?淀夫人和修理又会怎样呢?一旦进了大坂城的西苑,被称为西丸夫人以后,茶茶就完全任人摆布,甚至有性命之忧。大人又岂能放过修理?必会令他切腹。大藏局愈想愈怕。
但远在九州的太阁大人怎会知道这些?不就是北政所去通报的吗?大藏局想着,全身的血直往头上冲。她已认为,北政所背地里煽动秀吉,表面上却说期望淀夫人平安生产,且已设下圈套,其毒如蛇!
轿子进入灯火通明的城门时,大藏局已经意识不到酷热了,唯心中燃烧着对北政所的憎恨:出身卑贱的北政所出于对茶茶的嫉妒和憎恨,设计了残酷的陷阱,并暗暗等着大家入彀……
大藏局下了轿子,止住出迎的侍女们,直奔茶茶的房间。四边的门都敞开着,有最近才来服侍的小野的阿通、正荣尼和飨庭局,修理竟也赫然在座,众人正听阿通说话。大藏局冷冷道:“打扰了,我有话单独对夫人讲。”
“等等好吗?”茶茶说着,倚着扶几。淀川吹来的风比京城的风更凉快。
“不,十万火急,非马上说不可。修理,带大家下去片刻。”
阿通停止了说话,飨庭局也站了起来,“那么大家暂时退下去,歇息片剡吧。”
待众人离去,茶茶迫不及待地问:“她说不能去大坂吗?”
大藏局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夫人,请注意,不可让修理靠近您。
“呵呵呵,为何?因为那些谣言?”茶茶嘲讽似的探身出去,笑了。
大藏局缓缓道:“我明白夫人的心意。夫人很照顾我儿子。可是,如果因此而生起谣言,甚至危及夫人和将要出生的孩子,便会出大事。”
茶茶脸上浮出苍白的微笑,“有人想中伤我?”
“是。我在北政所那里看到大人的信。”
“大人写些什么?”
“大人说:他没有孩子。”大藏局自觉这话万分残酷,定定看着茶茶。如果茶茶与修理有瓜葛,就不会若无其事地听着这些。
“呵呵。”茶茶露出复杂的表情,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