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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阁大人对关白狩猎一事万分恼火。”
“太阁大人欲废掉关白,让刚出生的阿拾公子继位,已跟石田治部密谈数日了。”
“外边到处是流言蜚语,说太阁大人已早早回到大坂城,要处死关白。”
这些流言不知不觉已在重臣和女人们中间传开,琵琶曲又给大家平添了许多哀愁。左卫门夫人长秀次十多岁,既是琵琶名手,又是秀次的和歌老师,身上总是流露出一丝阴郁之气。还没等她放下琵琶,秀次身边就传来低低的啜泣声,原来是他的小妾阿宫,阿宫和母亲一御台都是秀次的妾室。
“检点些。”一御台责备道,“这样哭会让大人更加烦闷。”
“是,女儿知道。可是曲子实在太悲伤了,听了不免让人落泪。”年方十三岁、正值多愁善感之期的阿宫慌忙擦掉眼泪,此时秀次早已面露不快。同时把母女二人都纳为妾室,这恐也是令秀吉极度不满的原因之一。探子说秀吉骂他畜生不如。其实除了这对母女,被秀次同时纳入内庭的还有右卫门夫人与其女阿松。
“有什么好悲伤的!想哭就给我滚到一边去!”
见女儿挨秀次的责骂,一旁的母亲一御台慌忙打圆场道:“她还年轻不更。大人您别理她,权当没听见。”
“胡说!你也给我退下去。”
“是。”
最近秀次的脾气越来越坏。他经常酒后乱性,掀翻桌子,摔碎酒器。一御台深知他脾气不好,悄悄和阿宫退了下去。如此一来,女人们便再也无人敢开口了。
“倒酒!有什么好怕的?”
“是……是。”
“我有那么可怕吗?何时都得看太阁的眼色行事,唯唯诺诺,像我这样的人,有那么可怕吗?”
话音未落,一个女人慌忙过来给秀次斟酒,此人便是秀次内庭最年轻的侧室——年仅十二岁的阿松。她着一件大红底百花争秋薄纱衣,楚楚动人,只是一双玉手不停打着哆嗦,甚至连倒酒都忘了。
“怕什么!”秀次拍案而起,“你们怕什么?真是莫名其妙!不就是太阁大人觉得我残暴无比吗?怕我将来拖累了你们,是不是?你们觉得这样很有趣?”
“不……不敢”
“那为何还发抖?”
“这……”稚气未脱的阿松嘴里答应着,可手却怎么也不听使唤,酒壶碰得酒杯砰砰直响。
“你抖什么抖?”说着,秀次猛地拿起酒杯,把酒泼向另一个妾——十三岁的阿爱。
“啊……”阿爱冷不防被泼了一身酒,不禁尖叫起来,秀次从身旁侍童腰间刷的一声抽出刀来。
“请等等。大人万万不可意气用事啊。”坐在右手边的家老熊谷大膳嚷了起来,“大人若这样,就更令人畏惧了。阿松夫人毕竟还年轻。”
“熊谷大人说得没错。”右首的木村常陆介也道,“大人的当务之急,是调整心绪,毕竟太阁大人到达大坂时,如何应对,才最重要。”
“照你这么说,难道我还要亲自出城,去迎接那个要将我处死的太阁大人不成?”
“大人差了,此事并未定下。大人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索性出迎至兵库一带,向太阁大人直抒胸臆,倒或许可行。”常陆介一边向阿松和溅了一身酒的阿爱使眼色,暗示她们退下,一边从容禀道,“当然,若大人认为此计不可行,可以从长计议。总之,大人这几日务必谨慎些。”
“常陆介!我绝不会出去迎接。我现在还不想谈这些。我问你,我们的人如今都怎么样了?”
“大人怎么忽然说起这事?”常陆介显出困惑之态,与熊谷大膳互使眼色,“大人身为关白,怎会有敌我之分呢?在下倒是说过,许多大名由于此次的战事,早已入不敷出,叫苦连连。因此,借些余钱给他们,缓解眼前困境,才是长远之计啊。”
“嗯?哼!通过这次战事和伏见筑城,太阁已把所有大名都榨干了。我当然要在背后筹措些钱粮接济他们,这不是拉他们入伙,难道是你所谓的长远之计不成……为了你所谓的长远之计,我们都要接济哪些人啊?”
说话间,秀次酒杯里的酒眼看就要倾出来了。木村常陆介和熊谷大膳又皱了皱眉头,互使眼色——秀次太轻率了,如此直言不讳大谈敌方我方,甚至公开那些私下周济的大名,不知会招来多大的误会。说不定眼前这些人当中,就隐藏着太阁和石田三成的耳目。虽说如今给伊达、细川、浅野等人借了些钱,可是一旦将此泄漏出去,就麻烦了,到时他们不但成不了盟友,临阵倒戈投向太阁,也并非不可能。
“请恕在下愚钝,在下不曾记得有这样的事。在下以为,今日以商议如何迎接太阁大人为宜。”熊谷大膳语气略带责备。秀次一边令人重新倒酒,一边不住摇头,不屑道:“不去!我方才已经说过,不想去迎接太阁!”
“这像什么话……大人的意恩,是不是等太阁大人回到大坂城之后,再去请安?”秀次猛地顿住,没有回答,只是仰脖喝了一口酒。
“大人,出迎之事暂且不谈,可倘若太阁回到大坂城,大人连问都不问,恐说不过去了。”
“不去!”
“这……大人态度这么坚决。常陆介大人——”
“既不出迎,也不前去问候……这样一来,太阁大人恐要亲自下帖请大人过去了。”常陆介道。
“说得好,我也正想就此事问关白大人。既然关白大人已铁了心不迎接,也不问安,那么,若太阁大人发来请帖,大人将如何应对?”
“下帖子?就算太阁有令,我也不去!我若是前去,太阁暴怒,我挨一顿训斥不说,还要开刀受斩,我去做什么?”
“大人言重了。太阁暴怒,要处斩大人云云,不过是流言蜚语。若大人信以为真,恐怕要出大事。”
“大膳、常陆介!”秀次终于忍耐不住了,他脸色铁青,两腮直哆嗦,“你们真是放肆,不但未给我想出好主意,还只管驳斥我,这难道就是你们这些家老的作为?”
“大人此话实在欠妥。”
“那你们为何不想个好主意出来?应该权衡再三,拿出一个上策,再向我汇报才是。可你们做到了吗?”
“大人!”说话的还是大膳,“正是因此,在下才提议大人出迎至兵库一带,可大人二话不说就否决了。于是在下不得不建议大人,待太阁回到大坂城后,亲自前去问候,恭喜大军凯旋,可大人还是说不行。既如此,在下只能问:若太阁传来令旨,大人究竟如何……”
话音未落,只听呼的一声,秀次手中的酒杯又飞了出去。它并未摔向大膳,而是飞向空中,是在向老天发泄无法解脱的痛苦和愤怒。
“啊!”被酒溅了一身的是佐伊夫人,她没敢再大声尖叫,只是低低地发出一声悲鸣。
“女眷全都退下吧。”木村常陆介立刻道,“大人心情不好,我们还有些大要谈,自会安慰大人,你们先退下。”
女人们终于松了口气,点点头,都起身去了,一股香气飘散至殿外。秀次还在打着哆嗦,强压住心头的无名怒火。“好了,你们二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大人,现在还不到发怒的时候。”
“好你个常陆介,你把女人们喝退,就是为了训斥我?”
“万一这些人当中,潜伏着治部的耳目怎么办?”
“若真有,我就将她千刀万剐。”
“大人就正中治部的圈套。”常陆飞快地朝大膳使了个眼色,“治部绝非恶人。他是丰臣氏德才兼备的顶梁柱。”
“你是有意当面训斥我,夸奖治部?”
“大人莫要急,听在下慢慢道来。只要大人平时多加小心,就连治部也无隙可乘。太阁已经年逾花甲,阿拾也才刚刚降生,因此,阿拾要继承太阁大业绝不可能,毕竟年龄太小。”
“不用你们说,这些情况我也了如指掌。”
“大人既然知道,就当尽量压一压怒火,仔细思量。既然治部乃丰臣脊梁,一旦阿拾当政,他必以辅政家老的身份全力辅佐……治部本人也定会这么算计。”
“那又怎样?我早就说过,我厌恨他的野心。”
“话虽如此,可他时刻追随太阁左右,一旦把他变成敌人,那就形同把太阁也变成了敌人。所以,大人不如干脆连治部也拉拢过来……”
“拉拢?”
“关白向来不拿他们当回事。其实,治部也是丰臣氏的好家臣。若大人以这样的态度去游说……”
“你们的意思,是让我不只去迎太阁一人,还要逢迎治部?”
“希望大人出迎到兵库一带,先把治部请来,厚礼相待,主动和他亲近。然后,让他亲自带大人去见太阁,当面对谈。如此一来,世间流言自然烟消云散,治部也就找不到进谗言的机会了。大人看此计如何?”
秀次依然使劲摇头,“不行,不去!对一个暗地里进谗言诽谤我的东西阿谀奉承,哼!”
常陆介和大膳微微撇嘴,会心笑了。
一场骚乱发生,必有若干由头。一件看来毫不起眼的事,也许正生出另一事,事事相因,不起眼之事摇身一变,就会成为不可忽视的大事。其实,秀吉并未真正把秀次看成大业传人,只是将其视作一个替身,才令治部暗中监视他。值此关键时刻,茶茶的不安又加剧了局势的变化。茶茶深知治部最得秀吉信任,便向其倾诉了自己的担忧,求治部助她一臂之力。这样,新生的阿拾和治部便令秀次陷入迷乱了。
秀次从一开始便把治部视为敌人,心怀憎恨,愈积愈深,如刺在骨。木村常陆介和大膳也看清一切,于是,意料之外的野心竟悄然萌生了。开始时,他们也无非一心追随、忠心服侍秀次的家臣,可现在却做起了黄粱美梦:反正太阁父子已然失和,秀吉已步入老年,倘若鼓动父子反目,天下岂不唾手可得?
无论何时,野心都是引起派阀之争的罪魁祸首。人一旦产生野心,就会生起重重幻想,仿佛发现了万千宝藏。
“如此说来,出迎之事,大人是无论如何也不愿了?”
“你们二人好乏味!”
“虽说如此,可也不能立刻和太阁大人翻脸。”
“所以我才向你们询问对策。我们的人到底有谁?”
“大人非问不可,不如明说了吧。日前已和细川、浅野、伊达取得了联系,可是仅凭这么点力量,还不足以和太阁抗衡啊。”
“德川那边怎样?即便家康不应,秀忠不是也在京城吗?”
“也联系好了,可是……”
“若能把家康拉拢过来,太阁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敢把我怎样。至于出迎之事,我始终不情愿,到时可托病推辞。即便如此,治部还是会进谗言,所以要尽快扩充实力,让太阁有苦难言。如此,太阁亦无可奈何,毕竟实力决定一切。”
说到这里,秀次不知想起了什么,忽潸然泪下。他终究还是对秀吉憎恨不起来,恨的只是石田治部和茶茶。关于茶茶,世间也有许多难听的流言。
有人说阿拾的生父就是大野修理,也有人说,许是石田治部少辅……阿拾为何偏偏选在这时出生?
秀次在秀吉面前本就自卑,在这一点上,他和武田信玄之子胜赖十分相似。信玄死后,老臣们一直夸先主何等英武,让胜赖产生了争强好战之心,结果兵败身亡。秀次也一样,秀吉信任他时,他就处心积虑,总想在世人面前一展才华,不仅在战场上,在学问上似也热衷于出风头。尽管被近卫三藐院等人鄙薄为“无知小辈”,但秀次仍不住下令普及学问。他命令诸寺的和尚刻印新的《源氏物语》注本,还要他们致力于流行歌谣的注释,甚至要其推进对典章制度家、歌人、神道家、史家的研究等,还要足利书院的元佶三要把藏书运送进京,打算另开一所书院……
可是,正是由于非秀吉亲生,阿拾一降生,秀次一下子便像变了一个人。想到鹤松死后秀吉的悲恸之态,他便认定:一旦秀吉的亲生儿子降生,自己肯定被废。他甚至还常常思量,不如索性主动给秀吉制造废他的借口,好早日摆脱这种痛苦的折磨。但不知从何时起,他又开始做起另一个美梦来:倘若有了可以和其抗衡的实力,秀吉或许不敢轻易出手……当然,他的这些改变完全受近臣的影响。
秀次目前还没有充分的自信,可以高举叛旗,公开和秀吉叫板。但是,一旦形势危急,双方剑拔弩张,秀吉自会顾忌到世间的风议,不敢轻挥讨伐之兵,但关键仍为二字——实力,这是秀次心中的小算盘。虽如此,他的情绪仍常常摇摆不定。
“大人,现在还不到落泪的时候。一旦大人头脑发热,乱了方寸,就会给人可乘之机,石田治部以及增田、小西、大谷等人,本来就对大人虎视眈眈。”
听大膳这么一说,秀次竟抽泣得越发厉害了。“这到底是为何?为何非要我和太阁争个你死我活?究竟何时,我才能和从前那样,与太阁推心置腹畅谈天下大事啊……”这便是秀次,刚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