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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所言极是。那才是真正的樱花。”
“你明白我撕掉此函的用意了?”
“明白了。”
“我看你还是担心会发生战乱,对吗?”
“是。”
“你是想让我小心判断天下大势吗?朝鲜还有军队驻守,战事还未结束,一旦有人生起野心,天下恐又将大乱。这便是你担心之事?”
“正是。”
“好了。想防患于未然,就须在大人身边放一个能掌控局面之人。那么,你认为谁最合适?”宁宁嘴角露出微笑,又道,“我明白。看来你的心思与我一样。大人跟那个人绝对不能分离。必须把两个人变成一个人,否则,这几十年的苦心经营,就会付诸东流。我全明白。”
木实一言也说不出,她只感到全身发冷,瑟瑟抖个不休。
宁宁继续平静地道:“你生来就非等闲之辈。想必你也心里有数。你知此次的吉野赏花,是谁向太阁出的主意吗?”
“谁?”
“呵呵,难道你还没有觉察吗?”
“没有。”木实嘴上说着,几个人的面孔浮现在脑海中:石田治部、前田玄以法印、织田有乐斋……如果利休居士还活在世上,他定也会建议……
“不是别人,就是我。”
“夫人?”
宁宁轻轻点点头,又笑了起来,“是我跟德川、前田大人商量之后,才建议太阁大人去吉野。”
“夫人……”
“刚才你也说过。既然有其他侧室随行,我何不也跟着同去?”
“请夫人恕小女子无知。”
“呵呵,你无须道歉。世上有妒忌的妻子,也会有站在更高处、理解并守望夫君的妻子。”
“是。”
“若是换了你,会作何选择?嘿,我早已厌倦了女人间的争风吃醋。”
木实的脸变得愈来愈苍白。她生自巨贾之家,始终充满自信,也为了天下而殚精竭虑。可这样一个木实,竟连北政所内心的痛苦都想不到?北政所所受的伤害,她的愤怒、忌妒和憎恨,当数倍于木实,却不为种种痛苦所累,坚守正室的位置。这一切,木实竟然从未细细思量。“夫人,小女子羞愧得无地自容。”
“没什么好羞愧的!人一生就如登楼,一级一级地爬过来。你也一样,等你到了我的年纪,也必学会守望。我理解你……只有心怀羞愧,人才会不断长进。”
“夫人的教诲,小女子铭记在心。”
宁宁向茶炉前的老尼轻轻点了点头,“孝藏主,上茶吧。”又回头道:“木实,你太聪明了。用完茶后,我有一件要事相求。”
“哦?”
“是。一件未与人透露过的大事。”宁宁眯起双眼。
木实一惊,抬头打量着宁宁,心剧烈地悸动起来。她早就从阿吟和细川夫人口中不止一次听说过,北政所是天下少见的巾帼。但她万万没有想到,北政所竟把所有的麻烦都巧妙解决了,真是令人诧异。这样的一个女子,即使一无所有,沦落市井,也会把自己磨炼为一颗木实根本无法比拟的明珠。然而,她竟然要委托木实办一件机密大事!她说这话时,眼神仿佛已把木实看透了。
孝藏主悄悄端上以黑茶碗盛着的茶水。木实一边喝茶,一面反复考虑北政所刚才的话。喝完茶,她欣赏起窗外的景色来,但她分明感受到北政所夫人落在自己身上的沉重目光。
“木实。”
“夫人。”
“我希望,你能找机会把这件大事不露声色地转达给德川大人。”
“哦?”
“其实对于德川大人,你我看法并无不同。”
“是。”
“让他去求太阁大人……”
“这些事情,即使夫人不吩咐,我也会……”
“不,你的想法与我要说的有些出入。我并非让他去求身为丰臣家主的太阁。”
“啊?”
“我让他求的,是一个身为天下人的太阁,一个继承已故右府大人的遗志、平定天下的太阁。”
木实瞪大眼睛,有些不解。在她看来,身为丰臣家主的丰臣秀吉和身为天下人的丰臣秀吉,并无不同。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似……不太明白。”
“我想说的是,要他好生辅佐平定天下的太阁大人,让大人得以实现大志。只有这样,数十年乃至数百年之后,世人若想供奉大人木像,必会在大人左边放置已故右府大人的像,右边置德川大人的像,三位神像并排而立,是为缔造太平盛世的三位天下人。我希望他以这种心思辅佐太阁,不是只顾眼前利益,而是顺应天意,为子孙后代造福。你告诉德川大人,这是我的殷切期盼。”
木实只觉得全身发冷,甚至僵硬起来:这位夫人竟把德川的志向看得如此清楚!其实,木实眼中的家康,和宁宁方才所说的毫无二致,家康胸怀大志,欲做继秀吉之后的天下人。他的志向,已远远超越了个人恩怨。在秀吉背后,他已为海外战争和国内安定费尽了心血。木实不敢多言,仅道:“请夫人放心。”
“放心?”
“是。若得机会,我定将夫人之言悉数禀明德川大人。
“拜托你了。”一番叮嘱之后,宁宁方才把话题转移到吉野参拜一事上来,“大人真像个孩子。”
“夫人的意思是……”
“我向他提出到吉野参拜,他竟高兴得手舞足蹈,好像这是他多年以来的宿愿。”
“照大人的性格,极有可能这样。”
“难得太阁去吉野赏一次花。既然要去,就让它成为流传后世的美谈。让后人一提起此事,就羡慕不已。”
木实脸又红了。北政所思虑之深,不知高出她多少!
“你知太阁大人到吉野之后,下榻何处吗?”
“没有,我没想过。”
“据说从前义经与静夫人等人曾住在吉水院,所带的随从有五千多,光女人就三百有余。这一次,吉野倒是热闹了。”
“是啊。”
“一百对金屏等物早已上路。今日,一万株樱树苗已经到齐,城里定乱作一团。”
“一万株樱树苗?”
“是啊。除去山中原有的樱花,加上太阁新种的一万株,满目繁华,风雅无比……定成为永世流传的佳话。”宁宁露出一丝苦笑,“他就是那么一个人,才让人心疼啊……”
“心疼?”
“在奢华的阵势背后,不知隐藏着多少难言的痛苦……战后残局、天下杀机、关白之事、阿拾、近日骚动不安的奉行,以及驻扎在异国他乡的将士,所有的苦恼都纠结在一起……唉!大人实在可怜。”
木实没有回答,只是点点头,她发现,宁宁的眼睛已湿润了。
“木实,女人开始时是依靠丈夫而生存的。”
“是。”
“可到了后来,就得靠心机生存……再后来,就必须怀着慈母之心对待人生了。”
“木实谨记夫人教导。”
“当怀着慈母之心时,你就已动弹不得了,只会担心孩子。究竟怎样做才能减少这种痛苦,又怎样才能走完这段人生呢?”北政所微笑着,抬袖轻轻拭了拭眼角。
不久,木实离开了北政所的府邸。北政所早告诉过她,秀吉和秀次就要携手前去。人生复杂得如同千丝百线织成的五彩衣裳,今世之人与后世之人定把这次吉野之行当作佳话,也许还会赞美秀吉是豁达豪爽之人。可这一切无非故意为之。正如北政所所言,看到丈夫四面楚歌,糟糠之妻才提出建议。人生的悲哀、历史的秘密,就隐藏在那一万株樱花里。
出西御门时,木实看见数量惊人的苇席正被人放上马背,悄悄运往城外。苇席里不仅裹着一万株樱树苗,还裹着赏花会所需的各种器物。
吉水院地处僻静。穿过那个有名的铜牌坊,便是先前大塔宫曾将其当作大本营的藏王堂,左边有一座突出的丘陵,丘陵脚下便是吉水院了。到时,五千将士将聚集在附近的山丘警戒,秀吉等人则一面欣赏漫山遍野的樱花,一面举行盛大的宴会。游山的目的,当然是为了拴紧关白秀次日渐远离的心,也是为了向天下展示太阁的威仪。
若看到这些,木实会不会哭出声来?吉野的樱花,原是未能与所爱的修行者结成良缘的樱姬之灵,人们定感慨良深。可是,在美丽的吉野山上,马上要添上一万株樱树,又添上一场悲伤的回忆:在小田原之战以前,一度心想事成的一代宠儿,为了掩盖晚年的不幸,发起盛大的出游。其中,还有一个比樱姬更深沉、更可悲的女人——北政所,她对丈夫的一片情意,既无奈又诚挚……想到自己也将成为参加此盛宴的三百女人之一,木实竟莫名地感到憋闷。
出了西御门,木实在护城河边的柳树荫里收住脚步,不禁再次回头望了望北政所府邸的屋顶。正在此时,身后疾驰而来的马蹄声戛然而止。
“想不到竟在这里遇见你。”马背上的人早已翻身下来,可木实却浑然不觉。
“不是蕉庵的女儿吗?”
“啊?”木实这才转过身来,看到来人,只得深施一礼,“石田大人?”
“没错,果然是木实。你怎这身打扮?莫非进宫了?”
“不,刚去北政所夫人处请安。”
石田三成有些纳闷,径直走到木实身边。“你好像经常得北政所召见啊。”他关切地问道。木实这才发现,石田三成竟比她还矮了一截,一向喜欢作弄人的她,心里不禁蠢蠢欲动:这厮平素对北政所不怀好意,妄图分裂丰臣氏,今日我非整整他不可!
争强好胜的木实装出一副天真的模样,使劲点点头,甜甜地答道:“我也要和德川大人的侍女们一起去吉野。”
“和侍女们?”
“是。听说大家住在吉水院,还要在旁边的山丘上举行盛大的酒宴。美丽的幔帐,数千株樱花如飞雪般飘落……那情景,只是想象一下,就让人无比激动啊。”
“跟德川氏的……这么说,你为德川效力了?”
“是啊,大纳言大人非要小女子去不可。”
“名护屋的传言竟是真的?”
“呵呵。可能吧,还不是因为我想去吉野开开眼。”
“那么,既然你去侍奉德川了,为何又来见北政所啊?”
“呵呵,”木实笑了,依然做出天真的样子,“听说这次吉野之行,北政所并不随往,我才想到吉野去看看,回来好生给她说说。”
听木实这么说,三成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看来他就要钻进木实设下的圈套了。
“北政所夫人似乎颇为忧虑……不,这和我没关系。我刚才还想,若是阿吟和细川夫人也一起去,不知会增添多少乐趣啊。”
“木实姑娘,这里不是说话之处。你我一起去城门外,到奉行官邸去,我正有事要求你。”
“治部大人有事求小女子?”
“是啊,有些话不便在外面讲。”
“这……可是,以后再谈不可吗?”
“你可有急事?”
“没有……也称不上是急事,北政所夫人让我给大纳言大人传话呢。”
一句话终于让三成坠入陷阱。他的表情甚是复杂,既紧张又不乏亲切,像是遇到一个难得的宝贝,他凑得更近了。“其实,我要托你的事,也并非与北政所和大纳言大人毫无关系。只是时间不允许。我要说的,也是吉野之行的事。若不事先告诉你,恐怕日后会遭到责难。”说着,他兀自开步走了。
木实直觉,,三成的言辞中似隐藏着天大的秘密,因此,她嘴上说没空,可还是不自觉跟他走了。她早就听说过有关三成的流言,说他是反关白之人的头领,也是五奉行中头号的精明人,现在又成了阿拾与其母茶茶的智囊,他定是前来打探北政所的真正意图。在这里遇见三成,却也是打探对方心思的良机。
木实竟鬼使神差跟到三成后边。一路上,三成都在讲此次出游的日程安排:二十五日出发,随行的诸位大名竟相攀比,定让百姓大开眼界。二十七日穿过六田桥,然后直奔一坂。在那里的行宫,大和中纳言早就建好了天下第一茶室。太阁在此稍事歇息之后,赶赴吉野……
“好不容易去一趟吉野,太阁一定早把和歌的腹稿都打好了,各种咏樱之词必已烂熟于胸。大概也是和你一样,内心激动。”说着说着,三成竟然放声笑了,“到吉野之后,先游吉水院,次是塔尾御陵、皇居趾、藏王堂等,考虑到一旦下雨会寂寞无聊,连能剧和茶道表演也准备了,真是细致周全啊。”
木实对三成所言毫无兴趣。最吸引她的,就是三成刚才说过的“有事相求”,是要她助阿拾一臂之力,还是想通过她打探北政所的真正意图?正想着,护城河畔的一座府邸映入眼帘,这是大商家、奉行及其属下办事之所。走进大门往右拐,院子最深处,有一座面向大淀川的楼阁,便是奉行们处理政务之地。
三成走进府中,喝退所有下属,和木实面对面坐下,“木实,我为何把你叫到这里来,想你必知缘由。”
木实毫不畏惧,“治部大人不是说,有话要对小女子说吗?”
“我要说的,想必你也猜到了。”
“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