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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父亲大人命令,我有何理由反抗?”秀忠不慌不忙,端然而坐,眉毛都不动一动。
“实在令人无法接受。”忠吉向前挪了挪身子,哂道。
坐在忠吉旁边的乃本多佐渡守正信,他面带难色,沉默不语。本多正信先前乃是家康身边寸步不离的执事,可自从关原战事开始,从江户出发时,家康身边一应事务都由正信之子正纯打理,老练的正信则被安排在了秀忠身边。
“兄长总是对父亲大人的安排没有任何意见。难道连是非曲直也不问,就乖乖盲从?”
“难道下野守认为此举不妥?”
“未必。”
“既如此,最好还是服从。”
“可小弟并不这般认为。父亲大人已经宽谅了秀赖母子,对太阁已经仁至又尽了,却还要把千姬交给秀赖为质,有此必要吗?”
“不是为质,此乃太阁生前就定下的婚约。”
“就是人质!”忠吉反驳道,“把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扣为人质,对这种蛮横的挑衅,你居然一声不吭,分明乃见死不救!难道你就不后悔?我们若处于劣势,这样做我无话可说。可现在不同了,我们有必要去低三下四讨好秀赖母子吗?当前乃是我们义正词严向他们抗颜,向天下大名显示我们德川氏威仪的时候了,嗯?”
“忠吉,”秀忠并未生气,但也不笑,“你是否对父亲让你去清洲的命令不服?”
“现在讲的,不是此事。”
“我知你早就想进大坂城。我在江户,你在大坂,你我弟兄二人各镇一方,再反对阿千婚约。你真这么想,就当好生反省。”
“兄长说忠吉不谨?”
“到底是父亲深谋远虑啊。”
“怎生个深谋远虑法?”
“眼下的日本国,已到了乱世结束的时候。要让天下人明白乱世已然结束,我们该怎么做?我们若继续争来斗去,如何让天下人安心?我们需要做的,首先是隐忍,然后是和为贵。你我兄弟,思虑都还不及父亲大人万一。要想让江户和大坂长期和睦,清洲就变得甚是重要。父亲把尾张一领都给了你,你还不满足?”
忠吉答不上话,只急得连连拍膝。尾张的位置究竟有多重要,其实不用秀忠说,他也明白。正因如此,已故太阁才把自幼追随的猛将福岛正则安插于彼,让其严加防范。后来,家康把正则转封到了四十九万八干二百石的安艺广岛,把忠吉置于尾张,说要给他五十二万石。对于这些,忠吉还能有何不满?他不满的只是秀赖与千姬的婚约。可秀忠刚才这么一点拨,他才意识到父亲的真意,不禁大为悔恨。
面对这个一本正经的哥哥,忠吉真想说一句:“难道你就不疼自己的女儿?”但即使这般说,也毫无意义。秀忠已经被父亲驯养得服服帖帖,有如另一个父亲。
“兄长是不是对忠吉怀有戒心?”
“休得胡言乱语。”
“既然不是,那就不应对我妄加揣测,说我想成为大坂主人。”
“哦,这么说,乃是秀忠在妄想了?真是这样,兄长便放心了。”
忠吉直言道:“兄长,你是不是认为,德川与丰臣真能够永世和睦相处?”
“下野守!”
“可我并不这般认为。我们愈是义气,愈是谦恭,他们就愈趾高气扬。三成不就是很好的例子吗?父亲在伏见帮了他,还特意让结城兄长把他送到大津。可结果如何?反倒助长了他的嚣张气焰,哼!”
“你到底还年轻。三成等人都是例外,凡事都应尽人事而听天命,这才最为重要。问题非德川与丰臣能否长期和睦,而是如何和睦相处。我们要先尽人事,否则,便是逆天而行。”秀忠连语调都颇像家康,他行事老成持重,思虑周全,说话如行云流水。
本多正信终于忍不住,插进一句:“下野守,照您的意思,毁掉婚约之后,又当如何?”
“老爷子难道不知?”
“是。毫无理由向人提出解约,结果将会如何?”
“对方当然被吓破了胆。问题是之后的事。”
“哦?”
“一旦得知德川对丰臣有敌意,那些不满之徒就会躁动不安。待狐狸都露出尾巴,将其一网打尽,当然,必要时,我们也可以直接拿下城池。”
正信依然不动声色,“下野大人,这种话可不能胡说。否则,内府大人会羞得无地自容!”
“什么?”忠吉满脸通红,转向正信。
正信淡然道:“下野大人说的话,充其量只是拥有两三千石的武士的器宇。”
愤怒的忠吉被当头泼了一盆冰水。若是结城秀康,定会当场把手中茶碗向对方摔过去,拔刀相向。可尽管忠吉和秀康一样暴躁,表现却不尽相同。
“唔,哦?”声音尽管听上去甚是平静,可患吉心底的怒火已经在熊熊燃烧,“那么,父亲让我做一个大名,还把清洲交给了我,这作何解释?”
“这一点,方才中纳言已说过了。有可能的话,尽早把千姬小姐交给秀赖,好让天下大名知,现在已是太平年代了。就是说,秀赖和千姬小姐乃是向世人证明太平盛世已然来临的鲜花。”正信眯缝着眼,仿佛在教育自己的儿孙,“如今杀伐之气尚未散尽。尽管已经无人能与德川氏为敌,但日后究竟还会有何事发生,无人知晓。因此,大人才把千姬小姐和秀赖二人放到一起给世人看。这两个孩子,还都未受到世俗污秽的沾染,他们乃是美丽的偶人。你把二人摆在一起看看,难道不正是两朵鲜花?”
“唔。”
“看到这摆设,诸大名的心才会安定下来。他们才会认为,既然两家都合二为一,纷争的根源自就断了,他们方会重新审视这个世道。哈哈哈,那时,他们自会对德川的实力有更加清醒的认识。所谓太平盛世,是这样来的,并非靠流血换来。这便是内府大人在深思熟虑后所作的决断。你说呢,中纳言大人?”
秀忠一本正经坐在那里,既没点头,也无异议。但在忠吉看来,这乃是令他无法接受的伪装。秀忠说不能忤逆父亲,是因为他担心兄弟忤逆会导致自己的地位动摇,这分明是明哲保身。
忠吉强忍不满道:“忠吉大致明白了,但也有些拙见。”
“难道你真有异议?”
“为何就没有?昔日平清盛公答应了母亲的请求,看在赖朝公与亡弟长相相似的份上,饶恕了赖朝公,最后却招致了平氏的败亡。这个故事,想必老爷子更清楚。”
“当然。”
“世人如何看待这个故事,忠吉不必再说。忠吉以为,那时的清盛公,太骄傲自满了。他已经胜了,已无人能够阻挡平氏了,正是持有这种自高自大之心,才饶了赖朝公一命……”忠吉话犹未完,秀忠忽然厉声插言:“下野大人,休要说了!你太欠考虑。”
“哦。清盛公与赖朝公的例子都欠考虑?”忠吉脸色苍白,声音却愈发冷酷,阴冷逼人,“兄长认为清盛公不自高自大?”
秀忠侬旧稳如泰山,连眉毛都不动一下,道:“是自大。”
“既如此,就当小心谨慎,不重蹈其覆辙才是。”
“我们早就准备好了。”看秀忠的长相,丝毫感觉不到他头脑冷静,但见他大声续道:“下野大人,你已经在责难父亲了,你难道还未意识到?”
“责难父亲?”
“是。由于清盛公自高自大,才饶恕了赖朝公,并把他流放到伊豆。说到底,这只是怜悯。你却拿他来与父亲作比,此是何意?父亲是想拥立秀赖公子,而且正在努力创建太平盛世。阿千便是盛世使者。你难道不这般认为?”
“哼,我并不这般认为。怎么说这都是谋略,是软弱,是完全不必要的低三下四的手段。”
“你真这样看,下野大人?”
“是,我是这般看!父亲一定是想,丰臣旧臣骚动起来就不妙了,还是先安抚众人为上,才把千姬作为人质。”
秀忠长叹一口气,道:“我不想和你争。好,那我就一字不差把你的意见告诉父亲。”
“有劳了。忠吉绝非想要大坂城,也非多么可怜阿千,只是觉得,认为如此轻而易举就能建立起太平盛世,未免太一厢情愿了。把阿千送过去,人家会更加趾高气扬。阿千不过是可悲的牺牲之供。我只是出于这般想,才这般说。”
兄弟二人的争论,看似忠吉胜了。但秀忠只是不喜争论,干脆三缄其口。
看到秀忠沉默,忠吉一时不安起来,“兄长,虽然小弟方才讲到平源旧事,但并没有拿它与父亲相比的意思,请莫要误会。”
“我明白。我不会把你的话全都报给父亲。”
忠吉终于觉得保住了面子。但他万万没想到,秀忠真的会向家康进言,要废除婚约。
“若是阿千已长大成人,听到今夜的话,她定会深受感动。她有这么好的父亲和叔父。”本多正信像是说着别人家的事似的,把红酒递到兄弟二人面前。
兄弟二人再未提起千姬,而是开始讨论江户与大坂之间主要城池的人员安插。
在箱根以西,家康把骏府的中村一忠转封到了十七万五千石的伯耆米子;接着又把伊豆韭山的内藤三左卫门信成放到了中村一忠旧领,这块领地只有三万石收成;接着又在附近的沼津安插了大久保治右卫门忠佐,将天野三郎兵卫康景派往兴国寺,在田中又小心地安插了酒井与七郎忠利及其近臣。
远州滨松的堀尾忠氏被转封到云州松江,领二十三万石;挂川的山内一丰则被转往土佐的高知,身家变为二十万石;而松平左马允忠赖和松平三郎四郎定胜则进入山内一丰旧领;原本在三河吉田城的池田三左卫门辉政入主播州姬路城,摇身一变成为五十二万石俸禄的大名;池田旧领则被封给了德川本族松平与次郎家清,领三万石;三州冈崎的田中兵部大辅吉政被转封至筑后久留米,三十二万五千石,旧领则被封给本多丰后守康重,五万石……被转封到异地的丰臣旧臣全都得到数额巨大的加封,而德川氏人,加封几乎全都不上三万石。
“唯有下野守得到了清洲的五十二万石。真令人羡慕啊!”本多正信忽然笑道。忠吉已不那么愤怒,但对正信的话也不怎么在意。忠吉的岳父、身兼家老的井伊直政,只得到了石田三成的居城佐和山,年俸十八万石。
本多正信并非讽刺忠吉。他是想试探忠吉究竟有未意识到,德才绝不逊于福岛、池田等人的德川嫡系,为何甘愿接受五万石以下的较低俸禄?忠吉似从未想到这些。
其实本多正信也不例外,为德川父子尽心尽力,所得只有上州八幡的两万二千石。家康为何给忠臣这般少的酬劳?为何正信等人都心安理得接受,并甘愿为家康赴汤蹈火?能够考虑到这些,下野守也就长大成人了。正信正打算加以说明,却有下人前来禀报:“淀夫人身边的大藏局前来求见。
听到侍童禀报,秀忠和忠吉对视一眼,放下酒杯。本多正信道:“我去看看吧。”
“深更半夜,究竟有何事呢?”秀忠沉思一下,方道,”还是我亲自见她。把她好生引到客厅。“言毕,又对忠吉小声道:“恐怕是为阿千的事情而来。”他把土井利胜叫来陪忠吉闲聊,方才起身出去。
秀忠换好衣服来到客厅,见大藏局正拥着一个有趣的宫廷玩偶,坐在本多佐渡守正信面前谈笑风生。
“啊呀,还劳中纳言大人亲自接见,奴婢真是受宠若惊。”大藏局颇为谦恭,脸上表情却轻松明快。
“您乃淀夫人派来,不见上一面,实在失礼。少君和夫人可好?”
正信插言道:“在下方才已问候过,说是听到内府的话后,心情格外好呢。”
“那太好了,还请夫人宽心才是。”
“多谢。小野的阿通在京城寻到一个擅做玩偶的匠人,让他特意做了这个偶人献给少君。”
“哦,难怪这般漂亮,真是栩栩如生,惹人喜爱。”
“是啊。少君也甚是满意,常常拿出来细细把玩。他说要把这个玩偶送给阿千小姐。”
“哦,少主这般说?”
“是啊。他们本是表兄妹,一定很是想念对方。听说有使者去江户,夫人认为,难得少君有心,便赶紧打发奴婢,好带给千姬小姐。”
“多谢夫人美意。想必阿千一定喜欢得很。”秀忠看着那玩偶。这对偶人六寸大小,乃二稚子,一男一女,共戏一只流萤。看到这玩偶,秀忠忽觉怅惘。他也很是疼爱长女。可还没看到她长大成人,他就要赶赴江户,女儿却要来到大坂。其实不用忠吉提醒,秀忠也知,仅凭这桩婚事就想解决所有事情,未免太天真了。二人果真能像这玩偶一样自由自在吗?
“中纳言大人,您看,这人的面容与少君真是一模一样啊。”
“哦,照这般说,这女童倒是跟阿千也颇相似。”
“所以,少君才令奴婢连夜把它送来。”
秀忠笑着点头,再次端详起两个偶人来。怕是小野的阿通故意让匠人做得这么相似。
“那么,老身先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