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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忠笑着点头,再次端详起两个偶人来。怕是小野的阿通故意让匠人做得这么相似。
“那么,老身先告辞。少君和夫人还再三嘱咐,向江户中纳言夫人问安。”
“佐渡,把这个偶人拿给下野守看看。”说完,秀忠返回房内。土井利胜和忠吉仍在谈论封赏一事。二人都甚年轻,嗓门也不小,不知内情的还以为他们在争吵。
“你不认为,对丰臣旧臣的厚赏是在讨好他们吗?”忠吉看到兄长身边的人也一样责备自己,便想通过利胜打探秀忠的想法,以及对父亲的看法。
“当然不是。内府大人为何要惧怕丰臣旧臣?当今世上,让内府感到惧怕的人,恐怕还没出世呢。”
“这么说,父亲是赏罚分明了?”
“不错,基本如此。”
“你是话中有话?”
“是。”
“唔。那究竟是何意?”
“愚以为,无论地位还是财力,全靠上天所赐。当然,这也是内府的想法,故,先依战功把这些上天赐与的东西暂时委与他们。若那些功臣不能让领民满意,再重新分配。依不才之见,内府定是这般想的。”
忠吉不禁重新打量起利胜来,眼前的利胜浑身都透出勃勃生机。忠吉道:“若是无能治理,领地就极有可能被没收,对吧?”
“若是给无能之辈委以重任,必遭天谴。此为掌管天下者必备常识。”
“你真是能言善辩。我还有一个问题:谱代大名所得格外少,又是为何?难道他们就不及那些丰臣旧将?”
“此言差矣。”土井利胜笑了,“土地财物,不过是上天所与,故内府先替众人掌管。给多了,人们就会忘记它们是上天寄存的东西,把它据为已有,于是铺张浪费、麻痹大意。因此,大半由内府代管,只给他们生存之需。这样,众人就会更加团结,更加忠心。这便是内府的策略……”
正说到这里,秀忠回来了,二人忙端坐迎接。
“在谈些什么,这般热闹?”说着,秀忠回头看了一眼手捧玩偶、跟在自己身后的本多正信,“佐渡大人,把东西给下野大人看看。”
“哦……好可爱的偶人啊。怎回事?”
“这是少君送给阿千的礼物。下野守,你不觉得这女童与阿千很相似吗?”
忠吉故意把头扭到一边。明白兄长为何要把这偶人带到自己面前时,他顿时心生厌恶。
“怎样?少君也甚是高兴呢。这样,两家还不能和睦相处吗?”
秀忠定是这个意思。这玩偶带给忠吉一丝不安。天真无邪的孩子变成了大人明争暗斗之物,这完全是大人的“黑心”,是大人们的“罪孽”,原本无法让人原谅,可大人为何就不反省呢?因为他们害怕反省,于是故意犯下重重罪孽,反而把空洞的希望寄托于此种罪孽。这种悲哀,兄长为何就不能解得?
“看来你还是不服气啊,下野守。”
“我无话可说。这玩偶让愚弟感到可悲。”
“那是为何?”
“看到这玩偶,我忽然想到,若是如这眼前的玩偶一般,两个孩子能自由自在该有多好。”
秀忠愣了一下,但他立刻恢复了平静,藏起自己的感情,道:“哦,看样子,下野守并不喜炊。好,好生收起来,让明日的使者带上路。”
他命令土井利胜道:“让他们告诉夫人,一定要好生抚养阿千,切勿让她任性。世道还不太平,孩子不能那般自由自在。”最后一句,碾然是对忠吉的讽刺。
“遵命!在下现在就去办。”土井利胜手捧偶人退出去,室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下野守忠吉认为兄长乃是个冷酷的父亲,秀忠则认为忠吉是个残酷的兄弟。
诚然,无人认为,千姬和秀赖将来必定幸福。其实,此时的秀忠也在强作笑颜,他想安慰自己、说服自己勉强接受这桩婚约。对于秀忠的苦衷,忠吉难道真的不明白?
“下野大人,刚才与利胜谈了些什么?”
为了打破僵局,本多正信向忠吉举起酒杯。但忠吉睬都不睬,愤然道:“已经喝好了。利胜可真是兄长的好家臣啊,与兄长那般相似。相形之下,忠吉根本就是一介武夫。一看到与阿千相似的偶人,我就恨不得哇哇大叫,杀向本城。”
“哈哈,您的话未免过了。”正信笑了,秀忠却笑不出来。
正在这时,走廊里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三人不约而同竖起了耳朵。
夜已很深了,难道是忠吉家中发生了急事,他的下人急匆匆前来迎他同去?
想到这里,本多正信不觉站起身,听脚步声,不止一人。
“谁?”正信跑到走廊,喝道。
“哦,是父亲啊,不知中纳言大人就寝了没有?”是本多正纯。
紧接着,另一个男子的声音侍来:“听说下野守大人也在这边,便急忙赶来禀报。”似是永井直盛。
秀忠和忠吉对视一眼:莫非发生了什么变故?不安同时掠过二人的心头。走廊里,正信的声音不甚清楚,这更加深了二人的疑惑。忽然,一个声音爽朗地笑起来,是正信:“哦,哦。那太好了。我赶紧去报给二位大人。不,还是你亲自去吧。”话音刚落,正信带着正纯和直盛进来。
“启禀大人。”正信嘻嘻笑道。
“何事,佐渡守?”看到佐渡的笑脸,秀忠放下心来,问道,“上野介和右近卫大夫怎么满头大汗?”
正信故意顿了顿,“西苑那边传来喜讯,说生了一个男孩。”
“我又添了一个弟弟?”忠吉惊喜不已。
“正是。大人又多了一个弟弟啊。听说皮肤像白玉一般。只是,正纯并未亲眼看到。”
正纯兴奋地说完,永井直盛也忙附和:“尽管大人很是难堪,还是让我等前来报喜。大人心内一定比吃了蜜还甜呢。”
“哈哈……好。我似看见父亲的笑容了。”忠吉咧开嘴笑了,可秀忠却未笑,淡然道:“哦,幼弟出生了,实在是可喜可贺。你们也喝一杯以示祝贺吧。”
“这是红酒,先喝一杯祝贺祝贺。”正信取过酒杯,递给正纯与直盛,二人方才坐下。
“恭喜恭喜。”二人恭恭敬敬接过酒杯,把酒送到唇边。
“哈哈……母子都还平安吧?”忠吉还没收住笑容,他拿起酒杯,“好,我也祝贺一下。真是太令人高兴了。长得什么样?”
此时的忠吉大概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孩子长大成人之后,继承了他的家业,还巩固了尾张。此时他只是眯起眼,嘻嘻笑个不休。
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孩子出生总会伴随着快乐。可对于六十岁又做了父亲的家康来说,或许又增加了一个累赘。已故太阁晚年得子,却在病床上受尽折磨,最后痛苦逝去。但是今夜却似无一人想到这些。秀忠也许想到了,但他却不会出口。
“德川越来越兴旺了。”正信扳着指头数着,“秀康公子、秀忠公子、信吉公子、忠吉公子、忠辉公子……加上此次的公子,六个男丁了。说木定日后还会增加。”正信并非在逢迎,他乃是从心底里感到高兴。实际上,在乱世,男儿的出生会直接给家族注入“力量”,只有力量才能换来安定,这便是乱世的生存之道。
“大人一定有返老还童之感。中纳言大人也要早早生个男儿才是啊。”
不知不觉间,一直萦绕在众人脑海中的千姬的影子,被这个还不曾谋面的婴儿取代了。
突然,忠吉像是想起什么,大笑起来。
“您怎么了?”正信吃惊地问道。忠吉看了一眼兄长,摆摆手:“该骂该骂,不提也罢。”
“您到底在笑什么?不如让大家一起乐一乐。”
“哈哈!其实无他,只是忽然想起男女之事。”
“男女相恋之事?”
“返老还童的老爷子……我说的是婚姻。”
“哦,那有何可笑之处?”
“我说出来,怕被兄长责骂。方才小弟还一直想,在这世上,似乎只有丑陋的策略婚姻。”
“哦……”
“于是,毫无来由对阿千的事生起气来。可仔细一想,除了策略婚姻,还有另外一种形式。由于忽然间有了这个发现,才笑。”
“下野大人请明示。”
“哈哈!那就是父亲大人。父亲身边,没有一个女人是因为策略与父亲结合的。”
秀忠使劲瞪了忠吉一眼。但此时忠吉的嘴巴已经收不住了:“父亲娶自己喜欢的女人,让她们无忧无虑为他生儿育女。可以说,父亲完全打破了乱世的束缚,真是悠然自在啊!”
“下野大人!”
“哈哈哈,不说了,不说了。但有一言,小弟我还是想说,我羡慕父亲。正因为父亲如此洒脱,说不定这次生下的幼弟将来能成大器呢。我只是忽然想到了这些。哈哈哈哈。”
秀忠也笑了,或许是被忠吉单纯的笑声所感染,但更主要的,还是因为忠吉的注意力终于从千姬和秀赖的婚约转移到了别处。
忠吉现在还没有儿女。一个没有儿女的人,对孩子的关爱谈不上深沉。但这桩婚事若受到忠吉诟病,说不定信吉和忠辉也会跳出来指手画脚。况且,尽管阿江与和淀夫人乃是亲姊妹,但她似乎对姐姐并不怎么信赖。
“总觉得她不踏实。”无论是北庄陷落,还是成为秀吉侧室,淀夫人都给阿江与以轻佻不实之感。年轻时的淀夫人经常想,多生些孩子,有个疼爱自己的夫君,她的愿望竟一一落空,而且年纪轻轻就守了寡。阿江与怎能不暗自担心,如今却要阿江与把千姬送到这样一个姨母身边,她想拒绝,也是不能。
得知幼弟出生,忠吉的心情出奇地好了起来。会取什么名字,第几日可以和幼弟见面……忠吉兴奋地谈了许久才离去。
众人都退去,已近亥时,夜深入静,往来于淀川上的船橹声都听得真真切切。秀忠面朝西苑方向,恭恭敬敬端然而坐。“父亲大人,您早些歇息。”说完,忙又加上一句:“恭喜弟弟降生。”他完全是真情实意,决无做作,此后,他才安心卧床歇息。
即使在床上,他每日也在自戒中睡去。他为自己才德远不及父亲而深怀歉意,同时也自我激励,生怕因自卑而懦弱了。他深知自己不如父亲,所以并不憧憬如忠吉那般自由自在。当忠吉提及父亲闺帷之事时,他慌乱而困惑:我断无创造大业的器量,我所能做的,只有小心谨慎地守住父业,便已足够。他每日都这般告诫自己。一旦把持不住,不但守不住父业,而且还会让世人指摘,骂德川氏后继无人。
“我必须像父亲那样……”秀忠一边念叨,一边在脑中描绘已故母亲的模样,还要拿出一些时间来回忆对他倾注了浓浓母爱的朝日姬,不知不觉间,这些人全变成了千姬,变成了秀赖……
愿这两人幸福……善良正直的秀忠依然保持着端正的姿势,进入了梦乡。
第十部 幕府将军
岳远坤译
第一章 唯才是用
庆长六年,春。德川家康命麾下井伊直政、本多忠胜、神原康政、大久保忠邻、德永寿昌、本多正信等六人调查各大名在关原合战中的功劳大小,以便论功行赏。家康为创业的总领,他们是幕僚,更是左膀右臂。能否建成万民期待的太平盛世,功赏是否得宜将起举足轻重的作用。但幕僚们自己的封赏与俸禄,同外样大名相比,其差距何等之大,稍作比较便一目了然。
本多佐渡守正信二万二千石(上野八幡)
德永式部法印寿昌五万七百石(美浓高须)
大久保相模守忠邻六万五千石(相模小田原)
神原式部大辅康政十万石(上野馆林)
本多中务大辅忠胜十二万石(伊势桑名)
井伊兵部大辅直政十八万石(近江佐和山)
姑且不论前田利长的一百一十九万五千石,就连远州挂川的山内一丰俸禄都增加到两万两千石,并被擢升为土佐守。由此可见,谱代大名的待遇何其微薄,然而谁也没有怨言。最知心最得力者——甚至可左右家康决断的本多正信,以两万两千石已过多为由拒绝加禄。不论井伊直政还是本多忠胜,其功绩均非外样大名可比,如此功赏便足以安抚众外样大名,使之不致再起异心。
庆长五年,关原合战赏罚之事基本完毕,所剩唯上杉氏奥羽一部及九州岛津氏。对两方诸侯的处置,家康早已成竹在胸。
“似乎梢稍心安矣!”家康叹道,随即叫来藤原惺窝,专心致志地听他讲授《汉书》等十七史。
时代的缔造者,绝不可因天下初定而稍有松懈,已故太阁便是极好的例子。乱世的艰险养就了世人好战的习性,人们动辄便诉诸武力。毋庸置疑,这种习性依然残留于此际世人心中。但当如何清除这种习性?
若举以繁琐的法律和规章制度,势难取得成功,家康自己多有体会。因而必须普及一种学问,而且这种学问必须能得到万民的景仰和信服。为此,他决心从自身做起,开始重新学习和学、汉学、佛教、神道,专心致志,一丝不苟。
此时,阿龟夫人为家康生下了第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