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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染上风寒了么?”高台院进去时,家康问道,“夫人脸色不好。切切多多保重。下个月高台寺就能完工了。”
家康话中,流露出一种非常自然的关怀,这愈发让高台院难过。高台院道:“老身这次来,是想告诉大御所,秀赖有些意外。”
“意外?”
“是。据说腹泻不止,吃多了药。”她欲笑,但不知为何,眼泪竟涌了出来。
“哦。不能进京了啊。”
“请多宽谅,大御所,我没脸再见您了。”
家康沉默。他必在思索高台院为何哭泣,高台院感到一阵战栗。
“哦,来不了了?”
“……”
“大御所,您必很是不快。”
“我不想敷衍您,说我并未不快云云。”
“都是老身平时用心不够。”
“……”
“老身原本想,过多抛头露面,必会让淀夫人烦心,才故意疏远。这都是老身的错啊。”高台院轻轻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家康依旧无言,他沉思着,眼睛一眨不眨。
“大御所,老身想找个机会去一趟大坂。我隐匿佛门,过于疏远世事了。秀赖亦是我儿子,这样下去,我怎么对得起已故太阁?”
家康突然笑了,“哈哈,夫人,还是算了吧。刚才看见您的泪水,连家康也觉伤怀。哈哈!”
家康看了看一旁的正信,接着道:“世间之路有千万条。孩子不智,才会走死胡同,我们大人的智慧终是无穷的。”
“是。”
“好了好了。阿辰已到了吧。让他来这里。对了,都已十四岁了,不能再叫辰千代了,应是松平忠辉。哈哈,让忠辉过来见过高台院夫人。”
高台院还不知家康为何发笑,为何要把忠辉叫来,只是低了头,擦了擦脸上残留的泪水。
本多正信带着家康六男忠辉过来时,高台院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只见忠辉着一身漂亮的远山霞纹样衣衫,仿佛就是当午那个威风凛凛、让年轻的高台院目眩神迷的年轻武士——信长公深为宠信的森兰丸。
“啊,这便是忠辉公子?”
“是啊,今年十四了,比秀赖早一年生,排行第六。阿辰,见过夫人。”
“是。忠辉见过夫人。”
忠辉口齿清楚,不卑不亢。他个子比秀赖略矮些,但此刻一见,高台院反而觉得忠辉要高大许多。
“现在的孩子,都比父辈高。听说秀赖也快长到六尺了。”家康叹道。
“真是威武。忠辉定能长成伟岸的大丈夫。”
“不定乃是因为到了太平世道,饮食好了的缘故。我和太阁那时,整日就食干米饭和酱汤。”
“真是太威武了!”高台院仍然不知家康为何把忠辉叫来,只是出神地看着身边的忠辉,眼里充满爱意。
“忠辉啊。”
“在。”
“为父想让你代将军去一趟大坂。”
“去大坂?”
“是。这可非寻常的差事。你必须全心全意出使。”
“孩儿明白。不知所为何事呢?”
“我想让秀赖进京,和将军一起接受诸大名拜贺,可是……”家康看了一眼高台院,苦笑。
高台院全身僵硬,几难呼吸。
“可偏偏在这个时候,秀赖却染疾卧床,上京之事被耽搁。因此,想让你代将军去探望一下。”
“是。”
“我有口谕,你要牢牢记在心里。”
“孩儿明白。”
“闻右府大人染疾,将军甚为挂怀,本欲亲来探视,无奈公务繁忙,特派在下为使,前来望候。请安心养病,以期尽早康复。记住,说话时一定要恭敬。”
听着听着,高台院的眼睛湿润了。
一听说秀赖拒绝进京,家康甚是震怒。高台院也颇为清楚,他必心中暗恨,咬牙切齿。可他却一句责备之言也无。非但没有责备,反而让忠辉前去探望。在高台院看来,家康的这种大度,同时也是冷酷。一想即此,高台院又无法控制泪水了,但这泪水绝非出于感动。秀吉在世时,她哪里有过这般感觉?
“都明白了?”家康并不看高台院,单是再次叮嘱忠辉,“你是将军的亲兄弟。若有闪失,必给兄长脸上抹黑。”
“孩儿记住了。”
“好了,正信。”家康对面无表情坐在旁边的本多正信道,“忠辉去大坂,告诉二条城的将军。跟随忠辉前去的人选,由你的情定吧。”
不等正信回话,忠辉先笑了。高台院吃了一惊,看着忠辉。
“忠辉,怎的了?”家康问道,“有可笑之言?”
“父亲大人,忠辉乃是兄长的使者,可对?”
“是。”
“哈哈!可是,一切都由父亲做主,孩儿觉得有些好笑。”
家康低吟一声,忠辉一针见血。虽把将军之位让给了秀忠,可一切命令还是由家康下。这是将秀忠置于何地?这是忠辉的抗议,也是忠告。
“正信,”家康正色道,“忠辉不服,但他说得在理。你与忠辉去一趟二条城,领过将军之令后再出发。”
“遵命!”
“好了,忠辉,你与正信去一趟二条城。”
“遵命!”
高台院羡慕地目送着忠辉。
“夫人,如此可好?”忠辉和正信离开后,家康转向高台院道,“大坂一事,是家康的疏忽,我不该让您张口,您都已归入佛门了。好了,把它忘掉吧,咱们说说筑建高台寺的事。”
“大御所,”高台院努力堆起笑容,道,“请大人说几句对秀赖不满的话,骂他……”
“这又是为何?男人和女人可不一样。”
“只是,老身觉得,秀赖甚是可怜,身边无人能把他调教成忠辉这般有男儿气概之人。”
“哈哈,夫人想差了。忠辉乃性急之人,眼见不到,他便会行危险之事。方才您也看到了,他对我还出言不逊。”
“正因如此,才让人备觉可靠。”
“夫人这想法,也跟不上时局变化了。”家康摆摆手打断高台院,“您看见忠辉那眼神了吧,那是乱世中人的眼神。一有可乘之机,便会扑上去,就如草丛中等待猎物的蛇。”
“啊,大人言重了!”
“哈哈,男儿的眼神,应如正信那般,眯成一条缝,看似睡了,其实醒着,看似什么都未看到,其实一切皆如明镜。我要是让忠辉和秀忠现在就变成正信这般,也太心急了。忠辉笑话我,秀赖拒绝进京,都是出于年轻人的激切,并无大碍。诸事得慢慢来。”
高台院脸色这才轻松了些,“秀赖的事,就拜托……”
“把眼光放远些,多照顾他,慢慢就能长大。教导虽然重要,但于人的成长,神佛起的作用更大。”
“您是说,与其把秀赖拜托给您,还不如交给神佛?”
“哈哈!是啊。夫人不也是抱着这种想法归人佛门吗?”
二人同时放声大笑。家康的胸怀愈宽广了。要是家康真这样想,便是把秀赖当成自己的儿子看了。秀吉还未看到这样一个家康,便归天了……高台院眼前再次浮现出秀吉的身影,不禁双手合十。
“土井利胜一直亲力亲为,高台寺的进展比想象中快些。”高台院道。
“理应如此,将军也不能离开江户太久。”家康道。
“是啊。”
“我才令土井利胜抓紧些,到时候他不得不和将军一起回江户,即便他不情愿,也得在走之前把事情做完。”
高台院本欲再说什么,但话再也出不了口——为了秀赖和丰臣氏,必须让着家康……
第十一部 王道无敌
李菁菁译
第一章 谋生四条河
自庆长八年始,京城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繁荣,百姓亦安居乐业。同九年举行丰国祭时,此种繁荣已有落地生根之势。至十年夏,人间似乎已成太平盛世,战乱恍若隔世。
德川秀忠入京,曾在一片繁华中激起些许微澜,不意最后反而彻底消除了百姓的不安。最初听说秀忠携十六万大军赴京就任将军之位,京坂各地百姓纷纷作好了逃难准备。后来,经过所司代板仓胜重及茶屋四郎次郎清次、本阿弥光悦和角仓与市等人积极游说奔走,才未发生大骚乱。不久,便举行了盛大的高台寺落成礼。
丰臣秀赖入京,因遭到上方大名和淀夫人反对而未果,对此,一些有心人曾隐隐感到担忧。然而,据说德川家康事后不但对此并未深究,反命六男忠辉代秀忠前往大坂城问病。待秀忠圆满主持了高台寺落成礼后,前往江户赴任,世人方才完全放下心来,深感天下大势已定。
庆长十年六月初四,秀忠出发前往京城。
当日,本阿弥光悦家中做了红豆饭,举家同庆。光悦在丰臣秀吉时曾心存不安。当日,他却召集亲朋好友。“只要有大御所,海内便不会乱!”推杯换盏之际,他兴奋地声称:“新京城诞生了!”
秀忠赴京二十多日后,高台院正式迁往高台寺。
京城内外,民风焕然一新。民心真正稳定下来的证据之一,是北野天满宫境内、四条河岸附近搭起了杂耍戏棚,虽值盛夏,依然观者云集。其中不仅有京城居民,还有各地前来觐见的使者,以及上京亲身体会太平盛世的外地游客。
一日,本阿弥光悦行至四条河畔的歌舞伎馆前,巧遇旧友角仓与市。
与市作为商家,已与同样年轻的茶屋齐名,他本人亦雄心万丈,一直在暗中寻找扩大交易的机会,计划再增加一艘朱印船。此日途经此地,乃是为了去游说专门负责幕府海外交易事宜的丰光寺承兑大师。
“在此处遇到先生,实乃晚生之幸。咱们到附近用些茶吧。”与市不由分说,把光悦拉到附近一家挂着苇帘的茶舍里。
“先生一直颇为关照茶屋先生,可也别忘了与市啊。晚生希望,无论如何再增加一艘朱印船。”与市道。
“明白,明白。此事我已向大御所禀报过了。”光悦道。
河面上吹来清凉的风,二人甫一落坐,光悦突然意识到,邻座那个客人,在哪里见过……此人头戴宗匠头巾,年纪五十左右,身形气派一望便知乃是武士。光悦一面听角仓与市说话,一面努力回忆。
“知道知道,你就放心吧,一定能批下来。”光悦继续敷衍着。突然,“啪”的一声,他重重拍膝道:“对,高山右近大夫!”
角仓与市吓了一跳,问道:“您说什么?”
“嘘——”光悦赶紧向与市使了个眼色,身子一转,背对苇帘。此时与市似也明白了些,小声道:“旁边那位是何人?”
“就是想把洋教立为日本国教、惹得已故太阁震怒的高山右近大夫。”
“哦?那位寄身于加贺前田门下的茶道师?”
“是啊。现已改名为等伯。在茶道方面造诣颇高,乃‘利休七哲’第一人。”
“噢,时隔多年,高山右近大夫又从加贺回到此处游玩?”
“嘘——”光悦再次止住与市,他听到,那个和高山右近坐在一处的武士似提到了松平忠辉。
忠辉公子不久前曾代将军同往大坂城问病,京坂一时议论纷纷。然而引起光悦兴趣的倒并非此事,而是因为光悦的表妹阿幸嫁给了忠辉家老大久保长安为妾,但听说最近她已离开佐渡,到了京城。
“啊,这么说来,松平忠辉大人还真是器量非凡啊。”光悦凝神细听时,高山右近的声音如行云流水般清晰传来。唯经常练习歌谣,才会有这般好嗓子。
“我在大坂也听说了,家康公诸子中,松平大人的气度丝毫不逊于结城秀康大人。”
“正是。”
“但大人的眉眼之间隐生反骨,您不认为有些意思吗?”那武士说罢,低声笑了。高山右近好像对此也颇有兴致。
“众多兄弟之中突然生出一个逆子,但还远远不止这些吧。”
“是啊。让我们旧教的敌人、英吉利人三浦按针一直待在家康公左右,甚是危险。不知何时,我们的人可能就被他用计赶出日本了。天主教信徒的不安并非没有道理。”
“嗯,如此说来,得让忠辉出头喽。”高山右近道。
角仓与市突然凑到光悦面前,悄声道:“旁边那武士乃是明石扫部大人。”
光悦不觉胸口狂跳。明石扫部主张立洋教为日本国教,甚至强迫领内的百姓信教。现在,他居然和曾激怒太阁的高山右近相会于四条河畔,这绝非偶然。明石扫部乃虔诚的洋教徒,一直伺机让淀夫人和秀赖也信教,也许右近大夫正是扫部特意从加贺叫来。这样一想,光悦觉得,对那二人的话绝不可掉以轻心。
“是啊,忠辉……”高山右近并未察觉本阿弥光悦正全神贯注听他们谈话,又低声道,“他如今拥有信浓?”
“是。眼下在川中岛,不过大多时日都在江户,不在领内。”
“这么说来,就无能接近他的法子?”
“目前还说不好,不过应可找到门路。天下岂有绝人之路?”
“唔,和他关系最亲密的大名乃是何人?”
“他岳父伊达政宗大人。
“哦,伊达的女儿……”
“媒人还是和您甚熟的今井宗薰先生呢。”
高山右近沉吟道:“这么说,在江户建了施药院的索德罗终于和伊达大人牵上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