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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笨蛋!大御所要来察看,赶快清理尸体!混账东西!”
听着井伊直孝大骂,正纯并不认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他拿起荻野道喜手中的纸片,和二位局报上来的人数对照了一下,尸体和名单上的人名并无不同。
道喜的纸片上写着:“毛利胜永砍下右府首级,右府享年二十三。荻野道喜刺死夫人,夫人享年四十九……”
秀赖的尸身旁边有他的头颅,被包了起来。淀夫人乃被刀刺进胸膛而死,她依然微睁着眼,细雨落在她的尸身上。看着眼前身首分离的秀赖,及依然微睁双眼的淀夫人,根本想不到他们生前惹下了那么多事端,这些人也不知自己身后会发生何事。
“这便是淀夫人?”正纯小声道。
尸身不会开口说话。但这个躺在地上、微睁双眼、白白胖胖的女人,就是令关东的智囊们激愤了十数年,将家康和秀忠折腾得不浅的妖妇?正纯始终把淀夫人看作一个妖妇,这妖妇把秀吉、三成、治长,甚至家康公都迷得神魂颠倒。可是,现在这具尸体却这般丑陋。不管这妖妇罪孽何等深重,一旦死了,也就和一条死鱼无甚两样。温凉的细雨落在她的身上,让人生起难以名状的对人生无常的感慨。她的胸腹之上,石榴一般裂开的伤口已经闭合,嘴唇微微张开,可以看见染黑了的牙齿发着幽光。怕是死前吐过血的缘故,雨水落在她嘴里,血水顺着她的舌尖流到脖子上……
“那边有件罩衫,给她盖上。”正纯对士众道,然后踱到秀赖跟前。这人真是丰臣太阁的儿子?他作为一个男儿,绝不令人尊敬。六尺多的肥大身躯上长满赘肉,砍下的头颅亦如长满了脓疮,肥肥大大。正纯似从未见过如此丑陋的头颅。
“这个不孝之子,令母亲都无法放心。”正纯叹道。秀赖脸上看不出一点秀古公的样子,却如一个愁眉苦脸的乡下草莽。
旁边围着四具尸体,乃真田大助、加藤弥平太、高桥半三郎和十三郎兄弟。这几个少年的脸俊美得让人不忍正视。除却他们几个,大野治长及其子治德、毛利胜永兄弟,速水甲斐守守久及其子出来麿等人,个个都是响当当的武士,人人脸上都带着一缕让人感慨不已的悲壮。
“哦,这是木村重成的母亲。”正纯一边数着,一边确认他们的身份。当他来到最后八具尸体跟前时,不南得双手合十。治长的母亲大藏局排在最前,后依次为重成母右京太夫、大上鹏宫内局、飨庭局、阿玉,除此之外,还有三具尸体,正纯并不认识。她们都是在别人的帮助下死去的,有双手合十于胸前、被刀一刺便死的,也有挨了两三刀才死去的……但每个人脸色都很平静,她们已决心要逃离这个痛苦的人间。
“报!”一个侍卫道,“大御所突然身体不适,不欲再回军营,要直接回二条城。”
正纯大惊,大声道:“谁将此事禀报了大御所?”
“在下。”和正纯一样静静察看尸体的阿部正次擦擦脸上的雨水,道,“在下有责任将事情经过禀报将军。若不先将此事告诉特意前来迎接的大御所,便是疏忽……”
“你难道无视我本多正纯?”
“且听在下说完。在下命人对大御所禀道,对方已经停止抵扰,均已自杀,关于详细情况,由上野介大人向大御所禀报。”
“多事!”正纯大怒,丝毫不似平时,“我在此处检查未了,此间若有疏忽,导致将军和大御所之间产生隔阂,当如何是好?”
“这……”阿部正次声音很小,但字字甚是清楚,“大御所已将战事悉委托与将军,即便将军要杀了他们,大御所也不会有异议。”
听到这刚正之言,正纯不得不缄口。
“大人!”侍卫又道,“大御所还让小人转告您,说上野介大人不必同回二条城,仔细做完善后诸事再回不迟。关于后事,由小栗忠政负责,由一心寺的大师主持。”
“且等!”正纯叫住正要离去的侍卫,道,“我当然会跟去……大御所已离开樱御门了?”
“是。突然身感不适……”
“是病了?”
“是……不。”
“到底怎样,你说清楚!”
侍卫期期艾艾道:“大御所大发雷霆,说大家骗了他。”
“听见了吗,阿部,他说众人都骗了他。”
“此非欺骗。”阿部正次依然面不改色,“上野大人也看到了,是秀赖自己拖延,自行了断的。”
“好了好了!现在谁在大御所身边?”
“板仓胜重父子负责护送,小的以为,在前往二条城途中应不会有危险。”
“哦,好!我会去追你们的,你转告板仓大人,让他务必小心。”
“遵命!”
侍卫离开之后,本多正纯在尸体前走来走去,良久方停下脚步。他茫然若失,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对他来说,这一切皆如梦中。
家康乘上来时预备的轿子,让人牵着马,朝着守口出发了,他一脸失落。突然说要回二条城,属下根本不及准备船只,遂只有走陆路先到守口。
茶磨山的军帐尚未撤去。他本来准备在接到秀赖和淀夫人之后,与他们一起回茶磨山,甚至已令士众作好了迎接的准备……千姬和刑部卿局目下许已到了一心寺未被烧毁的禅房之内,等候他们。
当时,家康看到谷仓突然起火,顿时失色,大声吼道:“叫板仓胜重!”胜重来到之后,家康劈头盖脸骂道:“你也和他们一样!我本是要救得秀赖母子性命,他们竟对着谷仓放枪……竟还辩解,说是对方放火自焚!他们以为德川家康什么都不知?”
胜重不知该如何回答,其实,他也认为秀赖之死乃理所当然。真想留秀赖母子一命的,普天之下只有大御所一人……秀忠心里怕也这么想。毕竟秀赖为女婿,秀忠不欲真要置他于死地。但,秀忠乃是治理天下的将军,如此大事上,怎能徇私情?他同样痛苦,但他的亲信却并非如此。自小牧之战以来,他们受了丰臣氏太多刁难和折磨,多年来在隐忍中生活。两家几十年的恩怨持续到今,是该了结了。
“你默不吱声,就知你与他们乃是一丘之貉!你们把德川家康骗得好苦!你们……”家康突然举起鞭子,却未抽到胜重身上。似是因狂怒,也似是突然改变了主意,他摇摇晃晃,垂下双手,浑身颤抖,“水……拿水……”
侍童战战兢兢捧上水,家康喝了一口,怅然端坐,一脸怃然。
“胜重,还在烧吗?”过了片刻,家康黯然问道。此时,他已压制住了心头怒火。
“回大人,烟已逐渐消失了。”
“唉,直接回二条城。”
“可是,这样一走,将军……”
“笨蛋!我要是现在看见将军,说不好会当众揪住他的头发,把他痛打一顿,罢了罢了!”言罢,家康又陷入了落寞。
在家康这铁血一生中,还从未体味过如此凄惨和彻骨的孤独。他到了这把年纪,方体味这等孤独。他一生驰骋,都有人陪伴身边:少年时代有诸多老臣;中年时性格渐稳、斗志日炽,自是有心中万千希望支撑,亦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到了晚年,他倾心于教导子孙,亦多见成效。然此时,家康不免仰天长叹:普天之下,何人知我心思?
然而,这不过只是一种自负。家康亦常道:“就当我已死了!”可实际上,他仍热切地活着,事事都想操心,为身后作准备。可惜,他诸多操劳并未全得秀忠及其年轻亲信信服。在秀赖母子之事上,他做不了主。
人但凡生于天地之间,就不可完全不顾世故人情。平定战乱,开创太平,自需建立新的秩序,这些不必多说。而新秩序赖以存续的“法度”,亦须严格遵守。但法度毕竟由人定,有了人才有法,非先有法后有人。然,人也罢,法也罢,在此之上,还有督管天地自然的法则。
“我要救得秀赖母子性命,正是基于这天地自然的法则。秀赖和阿千都是我的孩子。况且,太阁不仅是令人敬重的前辈,还是教了我偌多道理的师尊,故,如果此时我为了维持自己制定的秩序而践踏私谊,就有悖常理。这种有悖常理的行为只会让人畏惧萎靡,又岂能长久?法度欲令人去遵守,使不可完全脱离人情。”一有机会,家康便如此教导秀忠,在看到秀忠似已完全领悟之后,他道:“就当我已死了!”便把一切权力交给了儿子。
然而,这是家康高看世人。于天地世道,他已洞若观火,但不管是秀忠还是其亲信,何人能知家康心思一二?只怕,他们会在心中暗自嘲笑:“大御所业已年老昏聩了!”
秀吉公在病中,反复发些奇怪的牢骚时,已陷入了完全的孤独。而现在,同样的命运难道已降临到了家康身上?
“胜重,该走了!”家康怅然说话之时,眼里早已噙满泪水。
但家康并未从樱御门直接返回二条城,他吩咐:“先入城,从京桥口前往二条城。”这一方面乃是出于自尊,不愿让人见他独自回去;另一方面亦是出于谨慎,他想视察一下城池,再回二条城——他不想让世人看出他和将军有隙。
板仓胜重心领神会,在城内转了一圈,过了京桥,然后从野田、坂口前往东野江。快到东关目之时,方见一些百姓陆陆续续返回家园。
家康依然一副茫然若失之态,沉默无语。
板仓胜重令下人牵着马,徒步跟在轿旁。“战争已经结束了,赶快回家好生做买卖吧。”他安抚过往的商家,回头又对家康道:“看,大家都安安心心往家里赶呢。”
家康仍是无语。
“大人,您还在难过?”
“……”
“可是仔细想想,此事必非将军本意,定是有误会。”
“混账!”家康咬牙,却无力道,“唉!秀赖终是不能起死回生了。
“将军……”胜重给轿夫递了个眼色,示意他们放慢脚步,“将军不会违背大人的意思。况且将军身边还有本多正信,定是有误会。”
“住嘴!”
“……”
“这将成为德川家康一生的污点,你们谁能知我?”
胜重听到此言,离开轿子几步,扪心自问:自己能否明白家康公的心思?全无抵抗之力的太阁遗孤秀赖切腹、千姬亦出走,这些只怕会被人当作无情与自私的阴谋使然。多事之人自会大加编排,家康公也许会被看成灭了丰臣遗孤的冷酷无情之人。
“胜重,”家康突然道,“到了枚方,派人去将军处走一趟。”
“遵命!”
“就说我已累了,想让孩子们陪着。让远江中将和尾张参议速去二条城。”略顿一下,他加了一句,“让忠辉也一起来吧。他们都突然松懈下来,定会觉得无趣。”
胜重这才放了心,家康公的心思似已转向教导儿孙上了。“遵命!在下立时派人前去。”
还未到枚方,板仓胜重便派人去了冈山秀忠的军营,亦顺便去了茶磨山,令在那里等待家康归来的重昌尽快赶赴二条城。
此时与家康同行的人马,加上胜重的手下,计约三百余人。因未寻到大船,众人只能挤在一处,家康和胜重亦紧紧挨着。即便这样挤着,家康依然不正眼看胜重,单是失神地望着雨丝纷飞的天空,缄口不语。
胜重这才感到了彻骨的孤独。仗打胜了,可是,大御所心里留下了一道抚不平的伤痕。
“胜重,”当家康再次说话时,船已经在纤夫的拉拽下,逆流而上,在众人的喊声中,即将抵达京城管辖的河道。
“大人有何吩咐?”
“之后,我想将大坂的一切均交与将军处理,当不会有何意外吧?”
“是。无甚可担心了。”
“之前是我管得太多了?”
“这……可是,这是父子之情……大人要是有何吩咐,在下马上派人前去传达。”
“算了,仔细想想,都是我多嘴。说什么让阿部正次、青山忠俊和安藤正信负责看守城中的金银财宝,让松平忠明守卫城池……这些啊,都不过是老年人的唠叨。”
“不,这并非唠叨,而是老成之虑,将军亦会谨慎行事。”
“你认为将军如何?他有能力治理天下吗?”
胜重这才长出了一口气,道:“不管何事,将军都尽心尽力,毫未玷污大人的丰功伟绩。有这等孝心之人,可谓独一无二。”
“哦……我得再死一次了。”
“大人……”
“虽生犹死……虽生犹死。难哪,便当自己是个活死人。”
胜重使劲点头。即使如家康这等人物,到了这般年纪,对完全舍弃权力仍不甘心。
“大人此言意深,胜重将铭刻在心,努力锤炼。”
“胜重,我无意再责备将军。但,到了二条城,不妨将藤堂高虎传来。”
“藤堂高虎?是。”
家康脸上这才露出了平时的沉着和冷静。
未几,板仓胜重的良苦用心,在家康一行到达二条城前便显出效果。将军秀忠得知家康回了二条城,马上派人快马加鞭送来了各种消息:秀赖母子自杀时诸情景;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