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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本营都没了,”傅恒站在石狮子荫下,仔细理着汗湿了的发辫,苦笑道:“刷经寺是运粮屯军最冲要的地方。讷亲不是三岁孩子,怎敢轻易弃守?”
“看看他写折子的纸、墨就知道了。有用这种记帐用的麻纸、臭墨写报捷折子的么?”
“你是说……”
“我说他们败得一塌糊涂,是仓皇逃到松岗去的,连奏折本子都没带上!”
刘统勋想着官军大败,困守松岗的惨景,又想乾隆为筹粮调饷连黜湖广十二个州县官,日盼鹊噪夜卜灯花巴望捷报的心情,热辣辣一片心,倾这么一桶冰水,该有多么伤情……想着,自己的心也是一缩,顿了几下,急跳着要出腔子似的,忙从怀中取出药酒,对瓶嘴儿喝了一大口,便见卜智一路小跑过来,喘吁吁请安行礼,笑道:“二位爷来得正好!主子在钟粹宫主子娘娘那呢!丰台花园子贡来蟠桃,这么大个,红尖儿绷鲜的带着绿叶儿——”他咽了口水“——娘娘说刘统勋当值,叫进去赏用,万岁爷说,拢共就这么一篓,叫傅恒也来吧——可可儿的您二位就递牌子请见……”傅恒不待他再往下唠叨,向刘统勋一让,二人便同入永巷。到钟粹宫垂花门前,又有皇后富察氏的掌宫大监秦媚媚接引进去。
这里却又是一番热闹。北房皇后正寝丹墀上横排一溜长几,分列坐着贵妃钮枯禄氏、那拉氏、停妃汪氏、陈氏、惠氏、嫣红、英英等,几位嫔也自有位置。剩余答应、常在一应低等媵御十几人,也都明珠翠珰穿戴齐整,把头儿花盆底鞋侍候在廊下,却是没有座位。正中一席,中间一张安乐椅,斜坐着鬓发苍苍体态慈祥一位老人家,即是当今太后“老佛爷”了。太后东侧一边坐着富察氏皇后,西侧的乾隆皇帝,却没有坐,原来正在击鼓传花游戏耍子,乾隆输了,被罚着唱曲儿。见他二人进来行礼,乾隆摆手示意起身,笑着道:“老佛爷,傅恒和刘统勋进来了,儿子更唱不出来了,饶了我,罚酒一杯如何?”
“你是皇帝,本罚不得的。”大后笑道:“可这是你自定制度,世法平等!既不能唱,说个笑话儿我听,也是你一片孝心。”
“好,儿子就献丑了。”乾隆仰脸想了想,“前明年间内宦专权,有个小太监新得用,奉旨出去采办。他在外省名声不大,官员们都不来趋奉,临回京前作了一首诗。嗯——这样写的——”他顿了一下,念道:
地动山摇奉旨来,
文武百官不理咱。
有朝一日回京去,
人生何处不相逢!
太后听了,问道:“这是什么诗?”“是啊,”乾隆说道:“回京有人奉承说‘真好诗!’他谦逊说‘算不上太好——叶韵而已!’”刘统勋和傅恒鹄立东廊下,听乾隆的笑话,起初也罢了,愈想愈耐不住,都缩着脖子背脸笑得打颤。余下嫔妃,也是有的笑不可遏,有的嚼不出味来,陪着呆笑。大后道:“我老了,懒得动心思,这笑话儿太深,再换一个说说!”
“是!”乾隆陪笑道,“说三个活死人,张三李四王二麻子——”这一说太后便笑,说道:“我就耐烦听这样的!”乾隆忙双手举杯奉上,“这就是儿子的虔心到了,母亲饮一小口!”
太后呷一小口,指着傅恒和刘统勋道:“别叫他们干站着,桃子一人赏两个,再取点点心果子,乐一会子再说话办事去!”站在富察氏身后的宫女睐娘忙答应着,吩咐小苏拉太监张罗。
“——三个活死人住店打通铺。张三觉得腿痒,就拼命挠,挠得指甲上血乎乎的,仍旧不解痒……”乾隆接着说道,“挠到天明,才看见挠的不是自己的腿,李四一条腿被挠得血淋淋的,还在呼呼大睡……”他没说完,大后己笑得前俯后仰,手里瓜子儿撒了一地,咳嗽着问,“那王二麻子呢?”乾隆道:“王二麻子半夜尿憋得起来解手,偏那夜下雨,房檐往下滴水,他就以为没尿完,一直站到天明……”
众人一发哄堂,东倒西歪地都笑倒了,傅恒心里惦着事,跟着笑一阵,偷眼看刘统勋,恰刘统勋目光也闪过来,只一对眼,彼此明白,傅恒因睐娘是自己府里荐来的,如今在钟粹宫是最得用的,便笑着给睐娘递眼色。偏被太后一眼看见,指着傅恒笑道:“你两个嘀咕什么,又挤眉弄眼的?罚说笑话儿,一人一个——然后跟你们主子办正经事去!”乾隆笑道:“统勋是咱们大清的包孝肃,说笑话儿太难为他了,不如罚他大口吃了两个桃子。您看——赏他的东西,恭谨得一点一点咬着进,这不也是雅罚?——傅恒说一个吧!”
乾隆说罢,安顿坐了下去,见刘统勋虽略吃得快了点,仍是不肯放肆张口,想说句什么,又咽了回去。睐娘递茶过来,小声在乾隆耳边说道:“万岁爷,两位大人像是有要紧事,主子娘娘说叫奴才禀知了……”此刻天时正热,睐娘薄纱单褂,体气幽香若馥似麝,说话吹气如兰,乾隆不禁心里一荡,咳了一声定住神,听傅恒说笑。
“奴才也不大会说笑话儿。今儿老佛爷主子主子娘娘欢喜,当得巴结承欢。”傅恒笑道:“康熙朝名相索额图,其实是个怕老婆的——”见众人都笑,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他在南书房当值,天天要进去见康熙爷。偏这一天午觉起来,不知为什么事两口子犯生分,夫人使鸡毛掸子赶得相国爷走投无路,就钻了床底下去。夫人兀自探着身子打,一边打一边问:
‘你个狗娘养的,出来不出来!’
‘老母狗’,索相说,‘男子汉大丈夫,说不出来就不出来!’‘你出来!’
‘我不出来!’
内廷里还在等着索相去理事,到未未时牌还不见他来,高士奇便知他在家又‘出事’了,命人去唤,‘就说得去见主子呢!’那人飞骑赶到索府,见家人都捂嘴葫芦笑,隔窗儿就喊‘索相,别误了见主子!’”
傅恒说到这里,满院人已都笑得控背躬腰,太后捂着胸口问道:“他敢情是出来没有?”
“说话间索额图已经出来。”傅恒正容说道,“一头一脸都是灰……拍打着出滴水檐下,梗着脖子一路下阶,一头恨恨说:“哼!鸱嚣么?有万岁爷给我作主,我怕谁?!’”
在众人大笑声中,乾隆起身,带着傅恒刘统勋出了钟粹宫。乾隆兀立在垂花门前,双眉压得低低的,眼睛适应着被阳光映得刺目的永巷。随着心里起伏的思绪,觉得一阵阵发烦:整整一个冬天,长江以北的山东、山西、直隶几乎没有一场透雨、一场大雪,许多地方旱得寸草不生。入春以来却又黄水泛滥,豫东到淮南淮北决溃,冲得一塌糊涂,芜湖一带尽成泽国,连清江的河漕督署衙门都泡进水里。甘陕倒是一冬好大雪,但去秋歉收,家无隔宿粮的穷民百姓嗷嗷待哺。四面八方的饥民背井离乡扶老携幼,涌入湖广和江南趁食,弄得两江总督金鉷和湖广巡抚哈攀龙三日一折叫苦不迭。派户部尚书鄂善去江南赈济,回奏说苏北、南京已经传瘟,有的地方义仓形同虚设,没有银子、粮食、药物,饥民啸聚,邪教乘势传布,“将有不堪深言之事”。因此乾隆拜天坛祈年岁成,回宫又请太后去钟粹宫佛堂随喜,原是一腔心事疏散疏散的意思。击鼓传花,也为的有一份“解秽”心肠……
“万岁爷!”守在垂花门前的随行侍卫巴特尔见乾隆出神,上前一躬身说道:“外头的太阳——毒的!身子骨——要紧的!”
巴特尔是乾隆秋猎木兰,用一块奇秀琥珀向科尔沁王换来的蒙古有罪奴隶,憨直悍勇诚忠不二,由马僮改为三等侍卫,又进二等,还不到二十岁。他的汉话还说不好,艰涩僵硬他说这么两句也很吃力,乾隆不禁一笑,说道:“太阳‘毒的’么?到承乾宫去,那里‘凉的’!——叫养心殿王耻送过大衣裳,朕该更衣了。”说罢也不叫乘舆,径自下阶,沿永巷向北,绕坤宁殿后踅往东,路南朝北第一座殿,便是承乾宫了。
这里已是“东宫”,历朝天子都不轻易在这里接见大臣的,乾隆七年之后,夏秋时却常常启用。刘统勋还是第一次来,觉得满新鲜。也不晓得为什么特特选这里召见说话,傅恒却知道为什么,原来,这座宫里有乾隆一段化解不开的情结,住的又是不久才从圆明园迁入宫里的两个爱妃——嫣红和英英……傅恒想着,偷地一笑,忙又仰起脸,装作什么也没想,随乾隆趋步而入。
这座宫果然是凉快,因为坐南朝北,阳光和热风都透不进来,北边的殿字都很低,又临着御花园,紫禁城北海子那边带着湿气的凉风敞然而入,扑怀迎面。从焦热的太阳地乍进来,几个人都是心神一爽。嫣红和英英都去了钟粹宫大后那里,宫里留着的太监宫女见他们一行进来,“嗯”地跪下一片。
“起来侍候着。”乾隆一摆手,吩咐道,“给你们傅六爷和延清大人搬座儿,倒茶——你们坐吧。”
两个人斜签着身子半坐在椅子上,接过茶都没有敢吃。他们都是常常面君奏对的,但今天坐的椅子和乾隆一样高,觉得心里有些忐忑,都稍稍伏低了腰身。正思量着如何开口,乾隆声音闷闷地一笑,说道:“入门休问荣枯事,但见容颜便得知——过了元宵节,除了尹继善在广州奏来的折子,没有好消息儿。朕已经惯了,听拆烂污折子。你们只情说起。”
“这封折子是讷亲和张广泗奏来的,倒是报的我军大捷。”傅恒双手将折本捧给乾隆,沉吟着说道,“请主子先御览一过,奴才们有些想头容再细奏。”
“嗯——用这样的纸写折子?”乾隆接过折本说道。但也就是这一句话,他没有再说什么,仔细看那洋洋洒洒数千言的折本。
刘统勋从来没有捱乾隆这么近坐过,此刻渐渐定住了心,偷眼打量乾隆,只见他穿一件蓝芝地纱袍,套着石青直地纱纳绣洋金金龙褂,项上的伽桶香朝珠油润润的,映着窗外的光熠熠闪亮,一双脚蹬着青缎凉里皂靴,回蜷在椅子腿间,全身压在肘上伏在桌面上一动不动,蹙额皱眉全神贯注地凝视那份折子,一条梳得很仔细的发辫在项下搭了半个圈,又从项后垂下去。已经年过不惑的人了,看去还是那么颀秀,冠玉一样的面庞上毫不见皱纹,立坐行走,都显得十分精神。如果不是唇上那络浓密得漆染一样的髭须,还有眉棱上几根微微翘起的寿眉,换个地方,凭谁看也是个不到三十岁的英武青年。刘统勋不禁暗自掂掇,这主儿每日要披阅七八万字奏折,还要接见大臣,骑射布库样样不误,吟诗弄赋间棋书自娱,亏他怎么打熬得这么好的筋骨?又想到方才见的那群容色艳丽花枝招展的嫔御,哪个不是伐性之斧……正自胡思乱想,乾隆已看完了折子,问道:
“刘统勋,你发什么呆?”
“啊!啊……主子!”刘统勋忙将思路从不该想的收摄到该想的地方,陪笑道:“奴才是走神了,瞧主子这么好的身子骨儿,想着自己好福气……”
乾隆点点头,仰望着殿顶的藻井,似乎在想什么事情,又随口问:“你儿子今年中了进士,是第几名呢?”
“回万岁的话,二甲第二十四名。”
“叫刘墉?”
“是!”
“是不是个黑大个子、说话带点嗡声的那个?”
刘统勋有点迷惑地看一眼满脸茫然的傅恒,他不知道乾隆离开金川的折奏,突然问起这离题万里的事是什么用意,怔着答道:“那正是犬子,何敢劳动圣问!”
“朕缺人才呀!”乾隆喟叹一声,从肺腑里长长透了一口气,语气变得暗哑阴沉“——文的武的,都缺!”他双手在椅把手上一撑,缓缓站起身来,悠悠地在殿中踱了两圈,倏地转过身来问道:“傅老六,嗯?是不是这样?”
傅恒正大睁着眼看他,猝不及防遭这一问,身上一颤:他知道乾隆已经看“懂”了这份假捷报折子,因离座一躬,正要答话,见乾隆捺手示意,忙又归座欠身说道:“回万岁爷的话,天下之大,人才代有层出。朝廷缺人才,是辅臣之责。而今文恬武戏,贪风渐炽,吏治又见不靖,这都因奴才办事不力,主上圣明,臣罪难道!”
“不要这样说,一人是一本帐。”乾隆不胜慨叹,悠着步子款款说道,“但你这话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大凡太平日久,君王易生骄奢之情,臣子易生怠堕之心。文恬武戏,这个话说得好!——可朕万没想到,情况何止于此呢?现在的河工银子比圣祖时增加了四倍有余,每天还哭穷,河漕照样决溃、淤塞!一层一层的官儿,各按职分瓜分银子,割朝廷、刮百姓肥自己!一层一层往上哄!文的如此,武的更是越来越不中用,怕死爱钱打败仗,打了败仗还欺君!”他用手指无力地点点那份奏折,“你们必是看出了这个东西的蹊跷,讷亲,他当了庆复第二,连写折子用的折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