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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雍正这番话,李德全不禁一怔:你做皇帝不先选,别人谁敢占先?想着,斟酌道:“奴才方才过来,十爷十三爷十四爷,还有十七爷都在里头请佛爷的安。
主子既有这旨意,奴才这就传给各位王爷,请他们先选就是了。“他啰哩啰嗦还要往下说,雍正早已一摆手去了。
方苞早已等在隆宗门内永巷西侧的军机处了。这是个五十五六岁的老年人,长着一张干黄瘪瘦的长脸,留着两绺老鼠髭须,一身洗得透白的蓝布截衫套在瘦弱的身子上,显得又宽又大,只一双小眼睛闪着贼亮的光,透出精明强干来——单凭相貌,谁也不会想到,他就是文名震天下的桐城派文坛座首领袖,著作等身的当今硕儒,布衣入上书房为“青衫宰相”,参赞康熙晚年机枢重务“称先生而不名”的方望溪!他自康熙六十年赐金还山已经两年,原已绝意仕途宦海,在南京、苏杭修了别墅,决意远离尘嚣,要长伴梅花,悠哉游哉于山水之间安度晚年的了。想不到新君登极,第一道密诏就是召他回京,重入上书房参与军国机枢重务。密诏下达,安徽、江苏、浙江三省巡抚、两江总督都赶到桐城方府,说是拜会,其实是坐地催行,弄得这个老名士欲辞不敢,欲辞不能,拖延了几个月,无奈只好登车北上,重进北京这个是非窝。方苞在熙朝因是布衣入上书房,而且主要职责是顾问机密,备皇帝咨询方略,不管部务也不见官员,因此尽管声震朝野,除了马齐张廷玉和诸王阿哥少数几个人熟识之外,大多数京官是“只闻其名,未谋其面”,因此他被太监高无庸引进军机处,在这里等候召见的一群官员也都只诧异地看他的装束,弄不明白这么一个潦倒肮脏的糟老头子怎么居然也到了这里。
方苞翘足而坐,神色自若地吃着茶,心里却折腾得厉害。
他因《南山集》文字一案被捕入狱,蒙赦流落江湖,又遇到南巡的康熙皇帝,君臣际会一拍即合,竟以白衣书生身分跻身帝侧,爬到令人目眩的高位。康熙皇帝洋洋数万言的遗诏,就是由他一字一句润色出来的。第二次废黜太子胤礽,也是由他参赞谋划。允禔允礽允祉胤禛允禩允禟允峨允祥允禵九个阿哥王爷围绕“嫡位”
各展才智各辟蹊径,同室操戈刀剑齐鸣,箕豆相燃互不容情的一重重黑幕,一层层丝萝藤缠错综复杂的关系,他甚至比张廷玉还要知道得更多、更深。康熙决策这四阿哥胤禛的传位诏书,也是由他亲手封缄,藏在乾清宫“正大光明”匾额后头的。一个人,知道的秘密越多,常常意味着离死亡越近。饶是方苞想尽了法子韬晦,闭门读书不妄交一人,不妄见一官,想不到雍正一登极,头一个还是想到了自己!
这个阴鸷狠辣,恩怨心极重的皇帝,是要报自己的举荐之恩呢,还是要用自己这块石头去砸允禩这干政敌呢?方苞想得头发胀,一时也难理出个头绪。隔着不远的几个官员却不理会他的心思。一个龇着黄板牙的道台喷云吐雾,说得唾沫四溅:“刘墨林是我乡举同年。我是康熙五十二年入闹中了进士,他这个才子却命运不佳,连着三场,头一场做到策论,他泄起肚子,说‘功名事小,性命事大’,擅自逃出考场。二场文章、诗、策论都做得花团锦簇似的,偏生交卷头一夜弄翻了油灯,把卷子污得包油条纸似的,只好名落孙山;第三场鼓足了劲,要夺头三名,临进场接了家书,老爷子病故!得,报了忧吧,一晃又三年。这次我见他又来了,问他闱卷可得意?他倒洒脱,手一摊说:又完了!旁人策论里都写‘元首明,股肱’的马屁——你瞧瞧万岁爷的这个‘股肱’们,有的是哼哈二将,有的是神荼郁垒,有的是天主刑切……活似七十二洞妖精,你不入他这一洞,他肯收留你?”
黄板牙说着哈哈一笑,又叹了一口气道:“可惜了的,刘墨林一个活东方朔,生不逢时,竟成了个秋风钝秀才!”
“维钧,”旁边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年轻官员插话道,“功名有定数,这作不得准的,万岁爷如今要破除门户朋党,刘墨林这一篇纯以君恩为重,说不定正对了圣意呢!”方苞在旁低头一想,才忆起来这个“维钧”姓李,原做过湖广按察使,最是风骨刚烈的,只没想到如此健谈,这样其貌不扬。正寻思间,李维钧冷笑一声道:“胡期恒,你是真呆还是卖呆?房官不荐,连主考都不得见卷子,万岁爷打哪儿知道刘墨林?说点高兴的吧!昨个我约了刘墨林、尹继善一同游了西山,回来在鹿园茶肆,你们猜遇到谁了?”
他洋洋自得地甩了一下辫子,“名妓苏舜卿!”众人听了都是一怔。苏舜卿是京师八大名妓里的头号神女,只卖艺不卖身,琴棋书画四手绝活,等闲王府堂会也不肯轻赴,与这三个人邂逅相逢,也算难得了。胡期恒咽了一口唾沫笑道:“简亲王府堂会,我见过这妞儿,实在色艺双绝——你们好有艳福!”“有个屁!”
李维钧笑啐一口道:“倒是听她唱了几个曲儿。刘墨林醉醺醺地入了邪,问,‘你知道我们今日来意否?’说着丢过一锭大银子。那妞儿银子也受了,蹲三个万福说:”三位相公今日来意,不过觅‘森’字树旁,坐‘磊’字石畔,望友人相伴,骑‘骉’字马以徜徉;下船之后,也不过泛舟于‘淼’字潭前。今者趁‘晶’字良辰,结众而来,只好饮些‘品’字茶,‘皛’字酒——若要作‘姦’字想,断断不能!‘——你听听她这篇文章!“
众人不禁哄堂,有笑的,有骂的,有赞的,有打趣的,把个堂皇政府枢要之地,翻做歌楼酒肆一般。正乱着,外头一声喊:“圣驾到!”众人兀自愣怔,雍正皇帝手提摺扇已跨步入室,一阵桌椅乱响,唬得众人一齐起身,竟忘了行礼。方苞方款款起身,弹弹袍角从容跪下,行大礼参拜:“臣方苞奉旨觐见龙颜,叩皇上万岁金安!”
“先生请起。”雍正庄重地站着受礼毕,躬身双手搀起方苞,含笑说道,“睽隔二年有余了罢?着实惦记着你呢!你今年是五十六岁了吧?身子骨满结实,气色也好,朕很羡你啊?”
李维钧一干人这才知道,这个其貌不扬的干老头子居然是方苞,此时醒过神来,也都忙向雍正行礼。雍正环视众人一眼,已是敛了笑容:“这里是军机处,顾名思义,是处置军国机务的枢要重地。你们在此谈笑喧哗已经不敬,还说什么粉头妓女,成什么体统?——谁让你们到这里来的?”
众人听了不禁面面相觑,因这里头李维钧官最大,便叩头道:“臣等是奉了吏部的委札,赴任前陛辞的。不知这里军机处的规矩,想不过是几间空房,因暂进来歇息笑谈,求万岁恕罪!”雍正这才打量了一下自己设的这个“军机处”,空荡荡的几间矮房,除了几张桌椅别无长物,连个存档的柜子都没有,房外也没有关防,过往的官员一伸头就能从窗外看见屋里情景。他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头,冷冷说道:“朕没有说你们军机处的不是。宋代亡于文恬武戏,殷鉴不远。你叫李维钧吧?
读饱了书的翰林,不知道这个?官要像个官的样子,不能言不及义,朕下旨命天下官员不得观剧,就是这个意思。你们倒在这里大讲青楼红粉,嫖娼取彩的话头都说到这个地方儿了,这成什么话?你们不是说要‘陛辞’么?好,这就算辞了。回去好生想想朕这些话,写一封自劾折子奏进来朕看——去吧!“待众人捏着一把汗却步退出,雍正叫过高无庸道:”你传旨内务府,在这门口树一块铁牌子,无论王公大臣,贵胄勋戚,不奉旨不得窥望、入内。还有,从乾清门侍卫里调出一拨人专门守护这里,再传旨吏部,遴选六名四品官员为军机章京,昼夜在这里当值承旨!“
雍正说一句,高无庸答应一声,喏喏连声退下去,雍正方转脸笑谓方苞:“原想在这里和先生叙阔,没想到如此寒俭,还到养心殿去吧——邢年,你去传膳,叫厨子们用心巴结——回头再去禀太后一声,朕陪过方先生就过去请安。方先生,乘朕的銮舆一同去吧!”方苞此刻愈宠愈惊,哪里肯和皇帝同舆而行?忙赔笑道:“臣乃是白丁布衣,岂敢亵万乘之君?这是万万不敢当的。臣随銮步行就是,没的折了臣的阳寿?”
雍正哈哈大笑道:“你是儒学大宗,孔门弟子,还信这些个?也好,朕与你安步当车一同进去!”
“是,臣当得陪侍圣驾……”
方苞咽了一口唾沫,无可奈何地说道。他本来不想在这紫禁城显山露水出风头,想不到雍正这番措置,弄得更加显眼,雍正的秉性又难以违拗,只好横了心跟着雍正从容出来。
此刻,天街上等候召见和进上书房回事的官员足有上百,听说皇帝礼贤下士,亲自来迎方苞,谁不要一睹风采?眼见雍正方苞联袂而行,边走边谈,都齐刷刷跪了一片,恭送他们君臣入内不提。
第十六回 吏情堪嗟公忠难能 纤纤弱女面斥帝君
雍正带着方苞进了养心殿,便自升炕盘膝而坐,命人搬了绣龙磁墩在炕前,请方苞坐了。方苞见他如此礼仪隆重相待,越发跼蹐不安,逊谢良久,才斜签着身子坐在侧面,闪着两只贼亮的小眼睛打量雍正。他深知雍正脾性,不用问,雍正自己就会开口的。
“灵皋先生,”果然,过了一会,雍正开口说道,“你知道朕为什么一登极就召你进来?”
“臣不知道。”
“你知道。”雍正黑瞋瞋的瞳仁逼视着方苞,缓缓说道,“如果你不知道,就不至于拖延着不肯启程了。”方苞目光一跳,躬身刚要答话,雍正摆手止住了,又道:“其中原故,目下只能心照不宣,所以朕不怪罪你,也不要你谢罪。朕想说的头一条,先帝爷怎么待你,朕也会怎么待。你不要心里存个‘伴君如伴虎’的念头,那就失了朕的望了!”
方苞仿佛被电击了,浑身震颤了一下,离席跪了下去,叩头说道:“臣焉能?
臣焉敢?方苞囚狱待死之人,先帝简拔在侧不次重用,言必听,计必从,恩遇古今无对——士大夫答君恩当以身许国,岂敢以利害祸福避趋之!况万岁在藩邸龙潜之时,臣已深知宽典仁厚、善恶泾渭,感佩服膺铭于心中。
臣何人,身受两世国恩,敢以非礼之心事君?!“
“方先生起来。”雍正淡淡一笑,说道,“朕要的就是这个心,这个话!朕召你进京,为的是借你才力,佐朕成功,朕为一代令主,你为千古名儒——并不为酬你的功,你可明白?”
方苞惊愕地望了望雍正,又低下了头,说道:“圣上请明训,臣并无尺寸之功于圣上!”雍正一笑,说道:“这也心照了,但不能不宣。当初先帝立传位遗诏,征询意见,在朕与十四弟之间犹疑不决,先生你是怎么说的?”说罢含笑不语。
方苞一下子愣怔了,他怎么也弄不明白,他和康熙两个人的对话,法不传六耳的机密,怎会传入雍正耳中!雍正见这个学贯古今的硕儒被自己摆弄得如此惶恐,满意地微笑了一下,从案头匣子里取出一本黄绫面册子,翻到一页展开,看了看,一边递过来,口中笑道:“先帝爷天亶聪明,精细之处人所难及啊!你看看,这是老人家的御笔札记!”方苞抖着手接过来,不知怎的,他的心扑扑直跳,目光也有点迟钝,定住神看时,果见册子三百又八页上几行字写着:今日征问方苞:“诸子皆佳,出类拔萃者似为四阿哥与十四阿哥。然天下惟有一主,谁可当者?”方苞答奏:“唯有一法为皇上决疑!”问:“何法?”答曰:“观圣孙!佳子佳孙,可保大清三代昌盛!”朕拊掌称善:“大哉斯言!”六十年正月谷旦记。
字迹一笔一划俱都十分认真,却略显歪斜,显然是重病中的康熙勉力记载的。
方苞看着这熟悉的字迹,想起当年康熙对自己推食解衣,同窗剪烛论文,共室密议朝政种种恩意情份,心里忽地涌上一种似血似气,又酸又热的苦涩。他的喉头哽了一下,两行老泪夺眶而出。
“为君难呐!”雍正挪身下炕,脚步橐橐地踱着,似乎不胜感慨,倏然间回身说道,“你虽没有明说,先帝爷已经明白,朕有他一个‘好圣孙’——说直了,就是如今的‘四爷’宝亲王弘历!方先生,你已经把朕推到火炉上烤,又想把朕的儿子也推上火炉!以私而言,朕满心想做个逍遥王爷,不愿做这天下第一苦事,朕心甚是不满于你。以公而言,你为大清奠定三代鸿基,功在社稷,朕又感激于你。
于私于公,朕都要你负责始终,你要好生思忖!“方苞一边听一边想,雍正的话有真有假——其实公私两边,雍正都是梦寐求之想当皇帝的——但他如今要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