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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忙不过来,且不议他职份的事,方才马齐说晋一等伯爵,仿施琅的例,朕觉得低了些。就是老八方才的话,年羹尧是替圣祖报了仇,出了气,慰了圣祖在天之灵,从这个份上讲,给个异姓王位也不为过分!”
“异姓王!”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一齐抬头愕然望着雍正。马齐一醒神立即起身,正要说话,雍正一摆手笑道:“马秀水,你坐下,听朕说完——但‘非刘不得为王’,自古异姓王多无下场,对年羹尧未必是好事。再说,开了这个先例,后世子孙也不好办。所以朕想,给他晋公爵,一等公——如何?”
几个王公大臣不安地对望一眼,先年康熙在世,几个专阃将军,名将如图海、周培公、赵良栋、飞杨古、施琅,开疆拓域,战功比年羹尧都大,顶高的也只封了侯爵。若论年羹尧,其实只是平了青海一省之乱,灭敌不过十万,晋封一等公,人人都觉得有点过分。但雍正既已把话说绝,毫无转圜余地,也只好如此。良久,马齐干咳一声道:“那么岳钟麒呢?臣以为可进二等公。”他这一说,众人也只好随声附和。
雍正转脸看看张廷玉,说道:“衡臣的意思呢?”
“臣无异议。”张廷玉泰然自若地摆了一下袍角,沉吟道:“臣想的是另一件事,劳军,要用银子,一人均按二十两计,年岳二部加上围青海的军队,约需五百万两;京师直隶,山东河南四川各地从军将士家属,每户五两,还有输粮运草的民伕,各地督责粮饷的府道,也不能不赏,总计下来,没有八百万银子不行。”说到这里,他打了一个顿,皱眉又道:“青海一省糜乱数年,又经此一劫,复苏民生,安署官吏,没有三百万银子也是不够用的。春荒将到,京城短着一百万石粮,苏北、河南、甘肃赈灾用银,我一时还算不清该需多少银子……这么大的数目,要把北京、昌平、顺义几个银库都腾空了,万一再有别的用银子处,这个饥荒就不好打了。”
雍正一腔高兴,被他说得心里一沉,无声抽了一口凉气,问允祥道:“户部存银实数到底多少?”“三千七百万。”允祥脸上也升起了一团乌云,略带阴郁地一笑,“劳军还是满够用的。”接着便不言声。允禩心里盘算着,笑道:“衡臣真能扫兴,前方打这么大胜仗,化几个钱无论如何不过分。索性我说了吧,年羹尧率军凯旋,沿途供帐,举国共庆,薄海同欢的事,没有化销也不成。小家子有喜庆事,都还要破费几个,何况我们煌煌天朝?依我看,就动用个一千三百万,不为过分。”他想把气氛调得火热一点,但在座的都是“个中人”,康熙皇帝在位六十一年,满打满算,才积下了五千万银子,因官员借贷,他临终时,各地银库加在一起,总共不过七百多万两,这一年清理亏空,朝野上下又抄又抓,逼得多少官员走投无路,好容易才还原到三千多万,一下子拿出这么多,也真叫这些相臣肉疼。隆科多觉得自己沉默得太久,因一躬身说道:“每个兵士二十两嫌多了些,我看有十两就够了。”马齐、允禩、允祥也各执一词,纷纷议论。
“礼部那边我关照一下,能省着就省一点。”马齐道。允禩道:“在京各王公贝勒贝子可以捐些银子。”允祥立即顶了回去,“本来催还国债,一个个已经叫苦连天,再叫捐银子,会弄出事的。”
雍正仰着脸想了半晌,突然一笑,说道:“一场大高兴事,没想到议出这么多难题。这样吧,内务府里还有一些存银,拨出二百万,朕自己宁可勒啃些儿,不叫下头受屈。每个兵二十两,看去是不少,但那是‘均数’。从将军到千把总、十人长、伍长,扣到兵那里,顶多落个五六两,还敢再少么?”
“万岁说的是。”允禩笑道,“就是慰劳军士家属,抚恤阵亡将士,也有个层层克扣的道道儿。我说一千二三百万,已经紧打紧的了,再分斤掰两的,不但难、也不成体统,朝廷脸面要紧。”雍正思量半晌,说道:“这件事且就定了,个儿不议财政。说说看,谁去西宁劳军?”允禩见众人一时说不出人选,遂一躬身道:“依着臣看,总得去一位王爷才好,无论十三弟、十四弟,要不然臣弟去?我从没有从过军务,也真想看看军营是个什么样,沙场是什么样儿呢!”
雍正颊上青筋不易觉察地抽动了一下,笑道:“你们谁也不能去,各有各的差使都还忙不过来呢!允禵更不成,母后病重,他在病榻前与朕咆哮争吵,母后亡故,他难辞其咎!这事朕已告知张廷玉,下旨削去他的王爵,所以今儿会议没叫他。
待会儿下朝,老八去见见他,叫他消消火性,去遵化好生读书守灵,不奉诏,朕就圈禁他!“几句话冷冰冰硬梆梆顶回来,允禩顿时涨得满脸通红,哆嗦着嘴唇想说什么,许久才叹道:”臣……遵旨。“
“至于大军全部移防关内,朕看也不必。”雍正徐徐说道,“阿拉布坦收容罗布藏丹增,志在不测,还要防着西边。劳军的事去个阿哥……嗯,就是弘历吧,再带上图里琛,加一个刘墨林,去宣旨,命年羹尧率三千军士,带上战俘五月到京,在午门行献俘礼。该省的钱一个子儿也要省,该花的钱一个子儿也不要省。这件事由允祥统筹,张廷玉抓总儿处理政务。
老八,旗务整顿是你的差使,朕竟不知你每日干些什么!看着咱们这些旗人吧,栽石榴树、养狗生孩子、领钱粮、下馆子、吃茶、玩鸟笼子全挂子的本事,叫真个儿的去办差,不是糊涂蛋就是面糊塌——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么着不事生业一味玩物丧志,关乎大清气数!所以你别的事不用管,管好旗务,约束好这些兄弟,还有宗室子弟,你就功劳不小!“
雍正长篇大论,由军务一下子又扯到旗务,众人心里都是一震。黜落允禟、允峨,接着就剥允禵的王爵,今儿索性直斥允禩“整顿旗务”不力!张廷玉看着允禩一张苍白得没有血色的脸,心中不禁一叹:“轮到老八了!”允禩早已站起身来恭听他的教训,心里恨、悔、怒、悲、苦五味俱全,看着摆着方步悠然踱步转来转去的雍正,真想一个窝心脚踢过去!但他不能,也不敢,强咽了一口唾沫,勉强赔笑道:“万岁教训的是。其实自圣祖爷三次亲征准葛尔,满军旗人已见不得真阵仗,已经不如汉军绿营能打仗了。这件事臣弟不知思量多少回,办宗学叫他们读书,能办的差使尽着安排,只没有那么多的缺,有些事也真难办,总不成都赶了他们下乡种地?”
“为什么不能?”雍正铁青着脸立即顶了回来,“汉人能种田,旗人就不成?
你倒给朕提了醒儿,怀柔、密云、顺义、大兴这些京畿地方有的是荒地。你叫宗人府内务府筹划,没差使的旗人,每人开五亩荒,不比在北京坐茶馆子吹牛皮强?对,就这么办!“大约觉得自己说话口气太硬,雍正吁了一口气,放缓了语调,竟上前拍了拍允禩肩头,叹道:”别怪朕发脾气,朕是心里发急!八旗子弟当年纵横中原,以一敌百,如今这样子,朕痛心疾首,这不图省几个钱,图的是叫咱们的子弟不要毁了、烂掉,不要堕落了!你素来众望所归,这差使谅别人也办不来,朕瞧着你呢!“
允祥和允禩是几十年的宿敌,但“八爷党”里真正明火执杖欺侮作践自己的是大阿哥允禔和九阿哥允禟,十阿哥是个爆仗,明着来,九阿哥是摇羽毛扇的,真正坐纛儿的这个“八哥”其实和自己没什么过不去的私怨,倒常约束允禟允峨不要过分。雍正对这群人一个一个排头整去,毫不容情,他原解气,但见允禩容颜惨憺,束手待毙的样子,想想毕竟是同父手足,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允祥思量着,轻咳一声道:“万岁,整顿旗务的事,八哥在下头我们议过几次,如今宗学已经兴办,也安排了不少人到皇庄办差,其实这里头的烦难,一点不亚于吏治。主子别着急,文火慢慢炖,火到猪头烂。就遵您这旨意,我们再议个条陈出来可成?”雍正掏出怀表看看,说道:“好嘛,今儿就议到这里。朕要进去看看十七姐,她也在病着。你们有急务,下午朕在养心殿和方先生说话,允祥你也来。后日朕离京,去河南看黄河汛防。今明两日把该请示的事列出来,由朕斟酌了再办——跪安吧!”
“扎!”几个大臣一齐起身跪下叩了头,待雍正离开后方各自散去。
允禩憋了一肚子无名火,默默退出东华门,已出老齐化门,猛地想起自己还奉着“劝老十四”的旨意,因在轿中用脚一顿大声道:“北玉皇庙,十四爷府!”
“噢,是了——!”
轿夫们齐应一声,慢慢磨转向北。随着柞木轿杠咯吱咯吱单调而有节奏的闪动,允禩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此地已是北京城外,到允禵府并不需要再进城,只消沿护城河边官道向北,由东角门向西两箭之地就是了。其时正是仲春三月,隔轿窗看去,西边是灰暗高大的北京城墙,阴森森死气沉沉,暗红和鲜绿的苔藓布满这座几百年历尽沧桑的老城砖上,斑驳陆离,给人一种诡异神秘的压抑感,锯齿一样的堞雉上荒草和春草并生,逶迤向远处绵延,好像在告诉人们些什么,只城下碧波荡漾的春水,青翠欲滴的岸柳,稍许带来几分活气。
但向东看,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广袤无垠的原野,深绿的麦田一直接到天际。阡陌间踏青的人们扶老携幼,指指点点说说笑笑;挎着篮子剜野菜的村姑手握小铁铲在垅间低头寻觅着,女伴们不时发出叽叽咯咯无忧无虑的笑声。总角童子们则多是放风筝,有呵着粗气起线的,有飞奔着拖着不情愿起飞的风筝没头没脑地只是跑的,还有被父母逗着,坐着垅头看天上的风筝的,也有不少稚童吮着指头向这边张望的……一派人间熙和欢乐景味。允禩极目望着远处喷火蒸霞般一片桃林,深深吁了一口气,想说什么,翕动了一下嘴唇,又放下了轿窗窗帘,手抚着前额只是沉思。不知过了多久,大轿停止了闪动,稳稳落在地下,何柱儿在外小心翼翼禀道:“王爷……”
“唔?”
“已经到地方儿了。”
“唔。”
允禩含含糊糊地答应一声,呵腰出轿,看了看巍峨壮观的十四贝勒府,一溜五楹倒厦正门簇青的砖一卧倒顶,金漆朱红钢钉大门紧闭着,前头钉子似站着十几个王府护卫,门前鸦没雀静,只挨墙几株高大的垂杨柳,柳丝直垂于地,几个王府长随垂手侍立在仪门旁。望着已经摘下“大将军王府”御赐匾额的正门,允禩像被针刺了一下,身上一颤,正要说话,一个笔帖式打扮的人过来,在允禩面前打了个千儿,赔笑道:“奴才给八爷请安了!”
“我来看看老十四。”允禩泰然自若说道,“——是奉旨来的!”那笔帖式一怔,忙道:“爷奉旨来的!请稍候,奴才请十四爷开中门迎进……”“不用了。”
允禩一摆手笑道:“攻奉旨来却不是宣诏,不须铺张。”说着拿起脚便进了仪门,一头走,一头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回八爷,奴才叫蔡怀玺。”
“几时跟的十四爷?往年十四爷住棋盘街,我常去,怎么没见过你啊?”
蔡怀玺一边引路,侧着身子笑道:“奴才原先在内务府当差,去年秋才和钱蕴斗一道儿分派到这儿侍候十四爷——您这边走,十四爷在书房——其实八爷还是奴才的恩人,不过您是贵人,哪里记得奴才!”允禩止住了步,下死眼打量了一番蔡怀玺,摇了摇头。蔡怀玺笑道:“爷是出了名的‘八贤王’,做的好事多了,自然也就不在心。康熙五十六年,奴才一家子到北京投亲不着,在朝阳门码头讨饭,正好那日爷出来散步观景儿,十冬腊月下雪天,瞧我们一家在河神庙檐底下凄惶,爷赏我们一家子吃饭,还问了奴才几句话,就叫府上长随送了奴才去内务府当差…
…。“说着,蔡怀玺脸上已没了笑容,竟目眦滢滢欲泪。允禩站着想了想,这类事他办得多了,着实记不起这回事,因点头叹道:”看来还是小家子出来的有良心。
我给多少官儿比这大得多的恩情,如今早没事人一大堆了。“说着又往前走,见一带竹丛葱茏掩映着一溜三间茅顶歇山房,蔡怀玺笑道:”这就是十四爷的书房了。“
“你就候这里,我自己进去瞧。”允禩微笑着吩咐一句,径自移步过书房这边,站在檐下阶上静听时,偶听见里头一两声古琴勾挑之声,随即又停住。允禩正诧异,一个女子声气从里头传出来:“这曲《平沙落雁》难死了,曲谱儿瞧着就天书似的。十四爷您就饶了我吧!”允禩不禁莞尔一笑,听允禵说道:“功到自然成。
你这么一份资质,又跟着我,不会弹琴,岂不叫人笑话?——来,再来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