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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三口离了河南境,便放慢了脚步,由武昌骆伽山礼佛,第二日便买舟沿江东下,待到南京,时日已近端阳。这个节令虽是入夏大节,其实并不热闹,浮瓜湃李,米粽雄黄,各家打打牙祭而已。南京为六朝金粉之地,清沿明制,这里也设了应天府,以便闽浙两地举子们就近应试。邬思道携了凤姑兰草儿重历旧地,在虎踞关、石头城、老城隍庙、莫愁湖等处转了一日,说起那年在桃叶渡与凤姑邂逅相逢,无端挨了凤姑一耳光的事,夫妻三人大发一笑。因又言及大闹贡院,两个女人又要到贡院去瞧瞧,邬思道却执意不肯,看着街道上的光景,脸色竟愈来愈是沉郁。凤姑料是他乏了,因笑道:“是我们不好,勾起你的心事来。既是乏累,我们且回去,明儿转转鸡鸣寺、玄武湖——再不然我们带你秦淮一游?放心,我们不翻醋坛子的!”邬思道怅然望着碧波荡漾的莫愁湖,坐了胜棋楼下阶石上,似乎心事愈发的重,良久才道:“咱们又不是步行,一起动便是亮轿,我有什么乏的?”
“那为什么呢,好端端转了一遭,你就阴了脸!”兰草儿问道。邬思道目视湖面,说道:“喏,你们瞧那只船!”
两人个顺他目光看去,却是一艘官舰,上头蒙着鹅黄棚子遮阳,舰上似乎站着一个干瘦老头,和几个师爷打扮的人指指点点说着什么,因离得远,面目不甚可辨,只那官舰前插着的明黄光标,写着斗大的字,在融融艳阳中看上去十分清晰:钦点南闱学政钦差两江观风使鄂文武百官军民人等免见回避“那是鄂尔善的坐舰。”邬思道嘴边掠过一丝苦笑,“是他到南京来了。”风姑看着自己莫测高深的丈夫,半晌才说道:“那又怎么样?他敢把你怎么样?就是有什么,咱们躲不开么?”
“他在皇上之前,宠信不在李卫之下,性格刻忌狠毒却在田文镜之上。”邬思道忧郁地一笑,说道,“皇上即位当夜,他奉旨连抄十三家京官家产,金家就是那夜垮掉的吧?”
两个女人像被冷风袭了一下,不禁打了个寒噤,脸色变得苍白,她们想到了那个可怕的雪夜……善捕营几百铁椅突如其来,把金玉泽生生从热被窝里拖出来,穿着单衫按跪在雪地,所有男女家人一律搜身囚禁在冰冷的库房里,连件棉衫都不给——金玉泽一夜连冻带吓,竟僵跪而死。原来就是这个老头子的手段!但面对着真正的作俑者——自己现今的丈夫邬思道——二人心里纵有千百滋味,一句话也说不出。邬思道看了她们一眼,缓缓说道:“这些日子,真有件心事萦在心里,只是想不起来。倒是这个鄂尔善给我提了醒儿——现今且回去,明儿我到总督府衙门,见见李卫。”说罢便起身,喟然叹息一声便不再吱声。
一天欢喜扫空,凤姑和兰草儿还不知道为什么。回到馆舍店中,两个人服侍邬思道洗浴了,面对茕茕孤灯,守在沉思不语的邬思道身边,都是满肚子惊疑,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你们想问什么,我都知道。”邬思道半躺在大迎枕上,足有一刻时辰方瞿然开目,瞳仁中流动着幽暗的光,说道:“不要胡猜疑,我若不爱你们,岂有今日?
怡亲王原要叫你们唱《马前泼水》来着!我知道的事太多了,讲给你们,白教你们担心。只告诉你们一句话,这世界虽大,我三尺难藏。雍正爷在位一日,我不能归隐——现在为后世计,恐怕还得多费一点心思。“
凤姑看了兰草儿一眼,她读过不少书,见底深些,思索着说道:“我们并没有胡疑猜,就我想,或者……是我们拖累了你?唉……”说着一阵伤心,竟自落泪。
兰草儿心里也是一阵酸热,便也拭泪。说道:“既是怕,只有躲的,干嘛还要和李卫扯连?”
“李卫现在有难处,我得帮他一把。”邬思道坐直了身子,抱膝说道,“我晓得李卫,虽少了点文采,聪明得自于天,又和宝亲王情谊过从得好。他是个人杰,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必定为我在四爷(弘历)跟前周旋好话。这样,才能保我邬思道一世平安。”说罢,瞑目躺下,又道:“你们不要打搅我,让我好好想想……你们歇去吧。”
兰草儿和凤姑从没见邬思道如此忧虑过,一种莫名的恐惧袭得她们心神不安,但也不敢再扰邬思道,当下点起息香,两个人轮流打扇,竟在邬思道身边偎坐了一夜。
李卫的两江总督衙门设在明故宫废址西北,与西边的贡院约有二里之遥,再向东,便是巡抚衙门,江宁织造司也设在这里。康熙皇帝六次南巡,四次住在江宁织造曹寅府,其实是行宫规格,壮丽巍峨观之令人肃然——途经此地时,邬思道专门敞开轿窗向外观看,只见织造司署衙虎头牌上已经换了苏姓——随赫德抄曹家取而代之,苏阿林又抄随赫德——满打满算不到两年,已是三易其主。想起曹家自太祖努尔哈赤充为满家帝室包衣奴才,赫赫扬扬百年大族,一旦失势,子孙零替,不知风流云散何处,如今草树官阙依旧,人事已非,邬思道也不免慨叹嗟讶。
正想着,软轿已经落下,知已到了总督行辕衙门,便架起拐杖,艰难地呵腰出轿,但见总督衙门轩敞高大的三间倒厦正门紧闭,朱漆铜钉门上两个栲栳大的衔环辅首,狞恶地注目着空阔的广场,两尊汉白玉大狮子旁,钉子似的站着数百名戈什哈,个个叩刀挺立目不邪视。夏日骄阳下,大照壁前三丈余高的大铁旗杆上挂着李卫的帅旗,上头八个御书大字:钦命两江总督李帅旗似乎不甘寂寞地不时卷动一下。
仪门这边却敞开着,偶尔有人进出,验牌放行也是一丝不苟。沿仪门一溜墙根,摆着上百乘官轿,大约因天热,轿夫衙役们耐不得在这里等候主人出来,都躲在远处玄武湖畔大柳树下吃茶歇凉摆龙门阵——官衙这边却阒无人声,甚是肃杀威严。两个家人都是开封人,哪里见过这种排场?搀着邬思道,傻子进城般呆看,却不知如何通报。正没做理会处,石狮子那边一个戈什哈厉声喊道:“干什么的?不许往前走!”
“我是河南来的,”邬思道看着渐渐走近的戈什哈,掏出名刺递上去,从容说道:“要见你们李制军。”那戈什哈表情严肃,接过名刺,又见上头写着:年眷兄邬思道谨见李公卫戈什哈颠来倒去看了半日,笑道:“世上还有姓鸟的,鸟还有耳朵!真少见!——咱们李大帅今个召见江苏县令以上主官议事,这会子和罗中丞在正厅议事。你改日再来吧。”邬思道不禁一笑:“李卫不识字,养了一群睁眼瞎!
那是个‘鸟’字儿么?——他正会议,我就不搅他了,你进去告诉翠儿一声,我先见她。“
“翠儿?翠儿是谁?”
“翠儿就是李卫的婆娘!”
那戈什哈惊讶地后退一步,上下打量一眼邬思道,只见邬思道穿一件半旧不旧青灰色府绸袍,外套天青实地纱褂,白净面皮,五绺长髯剪修得十分整洁,一条半苍的发辫又粗又长垂在脑后,深邃的目光中闪着不容置疑的神气——这打扮,这风度似贵不贵,似贱却又不贱,再猜不出是个什么身份。邬思道笑道:“你别犯嘀咕,只管进去禀你家主母。要不肯见,我自然就去了。”那戈什哈愣愣地点点头,满腹狐疑地去了。
约摸一袋烟功夫,只见那戈什哈飞也似地跑出来,一出门扑翻身拜倒在地,叩头道:“宪太太请邬先生进去。这里是官地,她不便出迎,已经叫人去请李大帅。
邬先生,请了您呐!“
“不是‘鸟先生’了吗?”邬思道呵呵大笑,掏出五两一块银子丢了去,又返身对自己两个从人道:“你们回去,告诉两个奶奶,晚间我未必回去了。若是这里住得,自然有人去接。”说罢,便跟那戈什哈飘然而去。穿过仪门,绕了仪事厅迤逦向西折北,便是李卫内眷所居院落,已见李卫的妻子翠儿穿着蜜合色长裙,外罩月白纱衫,督帅着一群丫头老婆子守在门口迎候。见邬思道进来,蹲身福了两福,将手一让,说道:“已经着人唤他去了。先生,您请——梅香,取一盘子冰湃葡萄!”便毕恭毕敬跟着邬思道径进上房,那戈什哈是看得发呆了。
邬思道含笑颌首,径坐了客位,拈一颗葡萄含在嘴里,不为吃,只取那凉意,看着正厅满架的书,因见翠儿还要行礼,笑着道:“罢了罢,今非昔比,你也不是雍王府丫头,是诰命夫人了。我呢,也不是雍正爷的师友,已是山野散人,讲那么多的礼数——李卫如今读书了?”说着起身抽出一本,却是隔了年的皇历,再抽一本,是《唐人传奇》,又取一本看时,是《玉匣记》。邬思道不禁失声大笑。“好!不是李卫,不买这些书!”
“装幌子罢了,他读什么书!”翠儿知他揶揄,也不禁笑了,一头对面坐了,说道:“前儿,李绂还参了他一本,说他不读书。为防着有人使坏,连忙从书市上买了几箱子摆在这里,叫人看样儿。这些日子他忙得不落屋,回来只是念叨,‘要是邬先生在这儿,该有多好!’听说田文镜容不得您,他也说您保准要来见他。依着我说,哪里黄土不埋人?这地块终归比河南那个穷地方儿好些!——两个嫂子如今在哪?怎么不带来?我们姐儿们也好走动说话儿解闷儿。”一边说,亲自从丫头送上的茶盘,给邬思道上茶。多年不见,翠儿已是绰约少妇,仿佛有说不完的话,性格儿也变了。邬思道在雍王府是赫赫有名的头号“先生”,连弘时弘历弘昼见了都以叔礼尊敬,几百口子人,只糊糊模模记得小时的模样,他怎么也把那个寡言罕语的小丫头和眼前这个简捷爽明的诰命夫人联不到一处。一头想,说道:这些子书摆在这里,还不如不摆,李绂告的正是他不读正经书——你看,那上头还有一本《春宫图》,叫人告上去,岂不更糟?我给他开个书单子,叫他照方抓药就是了。“说着便将自己从河南来的情形说了。
一时便见李卫带着十几个从人从议事厅那边过来,至院门口他脚步不停,只将手一摆,独自进来,翠儿便忙迎出来,站在檐下笑道:“巴巴儿叫人去唤,你就耽搁到这时辰才回来——尹大人范大人他们先议着,你进来见见先生就去,就误了你的军国大事?”李卫一边笑,一边脱去袍褂,见邬思道含笑坐在椅中看自己,忙上前打千儿请安,又双膝跪下磕头,起身又是一个千儿,说道:“先生别见怪,他们去叫,我就进来的,偏来了两个洋和尚,为教堂的事在东花厅缠了我半日,那两个通译官也都是活宝,翻过的话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意思。我说,‘我是奉圣谕办事儿,教堂可以不拆,但洋和尚不能在我的地面传教!你们不就说的这些么?就这个话,去吧!’他们又叽咕了一阵子,我才得脱身,待会儿尹继善和范时捷都要进来,咱们痛乐一阵子再说。”翠儿听说便忙去预备。
“往后见我执平礼,你磕头我又不能搀,又受不起这礼。
雍王府的规矩不能这里用。“邬思道说道:”我原想见见你,悄悄来,悄悄去。偏是你的戈什哈认我是‘鸟思道’,翠儿叫你,你又攀叫尹继善,我还怎么安身得了?范时捷调到江南来了,在哪个衙门办差?“李卫端起茶啜了一口,弛然坐到邬思道对面,用手抚着剃得光溜溜的脑门,粗重地吐了一口气,说道:”先生,河南的事我都听说了,也给田文镜回了信。您的心事我有什么不知道的?无非想回乡,耕读快活。可是不成啊,你我都是套着笼头的牲口,这车不拉到天尽头,主子不叫歇,就不能停步的啊!你方才说的,见面执平礼,那是官面儿上的,到下头就该是这个礼。何况——“他抬眼看了看邬思道,”您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邬思道被他沉重的语气激得心里一颤,当年,李卫因为与翠儿“私相往来”犯了雍府家法,要逐往黑龙江,亏是邬思道说情,反而放出来作了官。但周用诚却因了解雍王府夺位内幕太多,在雍正登极时“暴病而亡”。因而李卫这话面看去平和,只“救命恩人”四字后头就有不可尽述的一篇绝大文章。邬思道心里明镜也似,只笑了笑道:“你不也救过皇上么?皇上也救过我们,这是算不清的帐。”“至于范时捷嘛,”
李卫笑着换了话题,“刚刚到任,原说当巡抚来着,碍着他和年糕犯了口舌,就黜到通政使衙门给我管钱粮来了。恰又遇上鄂尔泰,呸!这个兔崽子!我亲自去贡院那边去拜,——大人不见客——就是皇上,有他的架子大么?我不理他,如今告我的人多了,倒看看他是什么花样儿!”
“这不是理不理的事,”邬思道莞尔一笑,说道:“鄂尔泰有鄂尔泰的章程,敢顶你,自然就有他的道理。”
“你是说……”
“他压根儿不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