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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元旦召年羹尧回京述职,这是第二步。”张廷玉文心周密,侃侃而言,“他若不来,即是抗旨,朝廷处置有道。可以命岳钟麒署理征西大将军一职,并调川军入青。再不遵,即是谋反,以青海一隅之地,十万之兵,粮饷皆无,叛反无名,无须用兵,年军自己就乱了。他若来京,则在我掌握之中,要怎样办全凭圣意,不过不能处分,只能慰奖,皇上原意也不过是解掉他兵权,似乎不必过为己甚。”
一席话说得条理分明头头是道,连方苞也低头暗服,自失地一笑道:“衡臣这是阳谋,真正相臣风度。我以阴谋事君,实在惭愧。循着廷玉的思路,我想,一是要厚赏年部官兵家属,这边有个安乐窝,那边就难以鼓动他们做非礼无法的事。
二是京畿防务,十三爷病着,可调十七阿哥允礼回京佐理。昨日巩泰送进的密折,舅舅隆科多现在私地里分藏财物到各亲友家和西山寺庙里,不管他是什么面目,搜宫是什么背景,他是已经与皇上生了二心。尽管他已辞了九门提督,但他管军管得时日很长了,还是要调开他,或者加以处分,扫掉他的威风,也就难以作耗。
其三,我看过去朱批,皇上赞奖揄扬年羹尧的批语很多,要收回来。皇上一收,下边自然能领会圣意,该下点毛毛雨的,可以试探着与臣下讲讲,就不致有‘变起仓猝’的事,人心也易安定。“思路一对,方苞的这几条建议便显得周匝严密滴水不漏,张廷玉也不禁赞道:”好!“
张廷玉方苞辞出去时,更是天低云暗,蒙蒙细雨雾一般在清凉的风中轻轻洒落,满院临清砖地像涂了一层油样晶莹湿润。雍正亲自送出殿外,站在院子里仰着望天,甘露一样沁凉清新的雨珠飘落在他热乎乎的脸上身上,浑身舒坦而轻松,邢年隔玻璃瞧见,忙出来道:“主子热身子,这么要着凉了,都是奴才的干系,还是打起伞,略凉一会子,清爽了还该进殿去的。”雍正闭目仰首,尽情沐浴了好一会,笑道:“六月天,哪里就凉着了?去钟粹宫看看,图里琛见过娘娘,叫他过来。”说罢转身进来,命人推开东暖阁南窗,安心定神披阅奏章。案上一高叠的奏章他都看了,但还没有批下去。和张廷玉谈过后,有的折子还要重看。雍正想了想,抽出广东总督孔毓徇日前递来的密折,援笔濡了朱砂,一笔一划写道:向后除请安折子勿用黄绫封面,汝系圣人后裔,不知珍惜物力耶?一滴大大的朱砂汁滴落在奏折上,雍正忙拂拭,却污了更大一片,忙在旁加注小字“此系朕所污,尔勿惊慌”接着又批:尔前折所奏,都中传言朕至丰台阅军,系应年羹尧之所请,不知系听何人之言?年羹尧之兄即在广东海关,岂伊所云耶?此等妄言朕意或出于舅舅之口,不过妒年之功高而已。朕岂幼冲之主,必待年羹尧之指点,又岂年羹尧强为奏陈而有是举乎?写完,他满意地看了看,又扯过一份,却是四川巡抚王景灏的折子。因王景灏是年羹尧推荐的,他捉笔沉思了许久才写道:尔有否开罪年羹尧处,伊乃必欲以胡期恒代你?今胡期恒不去矣,尔可安心做事。年羹尧今来陛见,甚觉乖张,朕有许多不取处,不知其精神颓败所致,抑或功高志满而然。尔虽伊所荐,勿作依附之庸人,乃系朕所用之臣,朕非年羹尧能如何如何之主也。
他看了看折上贴名签“高其倬”三字赫然入目,这是年羹尧的死对头,因抽了过来,稍微思索便写:看陵风水事近若何?遵化既无善地,可别处走走,务期得好地而后己。又近日年羹尧奏陈数事,朕甚疑其居心不纯,大有舞智弄巧潜蓄揽权之意。思卿前所奏,甚觉愧对尔及史贻直也!
写完,这才取过年羹尧的请安折,呆着脸仔细想了一阵子,挥笔疾书一通,却是草书:前折谓朕“战胜不骄、功成不满”甚实。然朕实无心作不骄不满之念,出于至诚,惟天可表。西海之事,若言朕不福大,岂有此理?但就事而言,实皆圣祖之功。自你以下,哪一个不是父皇用的人,哪一个兵不是数十年教养的兵?前当危急时,朕原存一念,即便事败,朕不肯认大过,何也?当于起原是圣祖所遗的事。今如此出于望外,好就将奇勋自己认起来?实实而愧心惭之至!尔等此一番努力,据理而言,皆朕之功臣,据情而言,凡实心用命效力者,皆朕之恩人也!尔等不敢听受,但朕实居如此心,作如此想。朕之私庆者,真正造化大福人则可矣,惟以手加额,将此心对越上帝,以祈始终成全,自己亦时时警惕不移此志耳。
又,三月奏进,尔所代拟《陆宣公奏议》之序,请旨颁发,朕得暇好好写来赏你,定不得日期——览尔此奏,比是什么更欢喜,这才是,即此一片真诚,必感上苍之永佑。凡百就是这样对朕,朕再不肯好而不知其恶。少有不合朕意处,自然说给你,放心。
写完一抬头,见高无庸站在面前,便问:“是图里琛来了么?叫进来。”说罢便起身趿了鞋,在地下散步。
图里琛已换了一等侍卫服色,浑身鲜亮,显得格外精神,进来见雍正正踱着步子想事,没敢惊动,悄没声跪了殿角。雍正看了他一眼,凝望着院外的潇潇风雨,许久才道:“不要说谢恩的话了。朕有差使给你。”
“扎!”
“隆科多舅舅财产多得没处放了。”雍正带着阴寒的微笑,徐徐说道:“叫人看看,都挪移到哪里了,弄清之后,请旨查抄!”
“扎!”
第四十六回 忧烹狗将军生异心 惊谜扎钦差遭毒手
隆科多家被抄,很快就传到了年羹尧军中。对这个虽然资历深却没有实际战功和功绩的上书房大臣,年羹尧历来打心里不服。初接任大将军一职时还曾递过一个密折,说:“隆科多乃一极平常人”。就此,雍正整整写了三千字的朱批给他,解说隆科多的好处,过去“不但卿,即朕礼不深知,实为圣祖为朕留一砥柱之臣,与尔并为社稷干城。”皇帝这样屈心降志,年羹尧不能不买帐,于是进京呈送贡物,时不时地也给隆带些礼物,两个人渐渐才有了交往。今春,年羹尧的二儿子年熙病重,雍正又要了年熙的生庚八字,让高其倬看了,说年羹尧命中不该有这个儿子。
恰隆科多膝下无子,雍正灵机一动,命年熙过继给隆科多冲剋此劫,“隆科多无子而有子,年羹尧有子而无子”,二人竟成了干亲家。外边看二人是“将相和”了,但年羹尧自知,这是强捏就的,因此,前头雍正朱批“舅舅今辞去九门提督一职,朕并未露一点,连风也不曾吹,是他自己的主意”,年羹尧便知隆科多已失宠,尽自如此,他毫不关痛痒,只是想,如能把上书大臣名义加在“大将军”号上,也许并非办不到的吧?然而这毕竟是雍正登极以来处分最大的机枢之臣,按隆科多的宠眷,其实还在自己之上,说抄就抄了,他不能没有兔死狐悲之感,同时,也隐隐觉得风头不对,究竟哪里不对,一时自己也想不清楚。接到邸报怔了半晌,叫过桑成鼎,蹙着眉说道:“连日没睡好,头疼。今儿不要衙参了。你去前头叫将军们散了,派人请汪先生和九爷过来说说话儿。”
“是,老奴才这就办。”桑成鼎苍苍白发丝丝颤动,略带艰难地躬了一下身子,说道:“不过刘墨林参议今儿去了岳将军大营,说过还要过来拜见,他来了见不见?”年羹尧笑道:“这帖膏药可真够粘的。岳东美大营离这里几十里,要来也是黄昏时了。等来了再说罢!”说着,便听外头脚步橐橐,汪景祺呵呵笑着进来,说道:“大将军哪里不爽?晚生略通医道,可为您看看脉,一味贴膏药可不济事。”
一边说,一边把当日从兰州转过来的文书奏章放在年羹尧的案头。
汪景祺调来书办已年余,不但文牍极熟、办事迅速,而且腹笥盈库,应答如响,虽然年事已高,却精神矍铄,闲时常陪年羹尧,帮办军务之余阔谈古今,已成年羹尧一日不可或缺的智囊。见他进来,年羹尧忙命军士沏茶让座说道:“心里闷极,身上也不爽,正要请先生过来谈谈。”因将邸报递过来让汪景祺看,自己便去拆阅北京转过来的奏折批复。这个邸报汪景祺在允禟处已经看过,已是胸有成竹,他接过来,一边把玩,一边突兀说道:“下一个就是大将军。”
“什么?!”年羹尧手一颤,密封匣子也没打开便停住了。
“我说,”汪景祺饱经风霜的脸上皱纹一动不动,已是没了笑容,不经意地将邸报甩在案上,“皇上疑大将军疑得重了。
原准备先拿八爷开刀的,现已掉转了刀。要取大将军的首级了!“
年羹尧全身一震,仿佛不认识似的,下死眼盯着汪景祺,喑哑着嗓子道,“我与皇上骨肉亲情,生死君臣,又刚立功,皇上有什么疑我处?”汪景祺毫无惧色,盯着年羹尧凶光四射的目光,良久,扑哧一笑道:“亏大将军以儒将自许,天家父子兄弟之间尚无骨肉亲情,何况将军?降科多与皇上骨肉情份如何,及不及您呢?
当先帝晏驾之时,内有诸王虎视眈眈觊觎帝位,外有强敌重兵压境,降科多一念之异,皇帝便不是当今,这托孤之重,拥主之功比大将军的‘勋名’如何?将军自思,有没有岳飞之忠?有没有韩信之功?有没有永乐叔侄的骨肉情份呢?古谣所谓‘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春,兄弟二天且不容’,您没有读过么?“年羹尧颊上肌肉迅速抽动了几下,口气中带着极大的威压,问道:”谁指使你来说这个话的?你是什么人?!“
“这个么,是我。”门外允禟的声气说道,说着一挑帘进来,撩起袍角便坐了年羹尧对面,眯缝着眼,略带挑衅地望着惊异的年羹尧:“大将军危在旦夕,势如累卵之急。我不能不请汪先生把话挑明了。一句话,救你,救我大清社稷!”
年羹尧目光游移不定,看看允禟,再看看汪景祺,突然纵声狂笑,倏地收住,狞声道:“九贝勒,你忠于皇上,我敬你是‘九爷’;你不忠皇上,我视你是允禟!莫忘了,我不是寻常提督将军,乃是持黄绒节秉天子剑的专阃大将军!”
“唯其如此,越发令人可虑。”允禟不动声色徐徐说道,“你藏弓烹狗之危近在眉睫,我唇亡齿寒之虞继之即来。不救你亡,我也难以图存。所以,有今日一席谈。”
年羹尧哼了一声,“噌”地从靴页子里抽出一份黄绫封面的折子甩了过去:“你们看花了眼,吃错了药!这是几天前才接到的朱批谕旨,不妨看看皇上与我何等情份。即死,我让你们没有怨尤。”允禟接过看了看,转手递给汪景祺,无所谓地一笑,说道:“原来你不会读文章!雍正如此响的一个耳光,竟认作是亲近!”汪景祺看着也笑了,说道:“大将军当局者迷。这篇批语粗细看去亲,仔细看去疏,推敲起来令人不寒而栗!”“是么?”年羹尧被二人的镇定慑住了,略为迟疑地接过了折子,反复审视。
“听九爷教给你,你跟了四爷几十年,仍不懂你的四爷!”
允禟嘿然一笑,“哗”地打开了摺扇,又一折一折折拢来,挑着眉头说道:“这个朱批三重意思,西海大捷是皇上‘福大’;西海大捷是‘自你以下’将士用命之功;西海大捷之功你‘好就将奇勋自己认起来’?因此,你不可动‘贪’念,你的‘不合朕意’处,少不得要一一告诉你——你自细想想,未去北京前,朱批里有这些露头藏尾的话么?”
年羹尧目光熠然一闪,随即冷笑道:“幸亏你没福当皇上。
不然,天下臣子死无噍类了!这些话有的是调侃,有的是慰勉,有的是至情亲爱随笔戏语,拿这份折子危言耸听,你未免异想天开。“说罢又是一哂。
“把刚接到的那份朱批拿给年大将军!”允禟突兀说道,“什么?”年羹尧不禁一怔,诧异间,汪景祺又递过一份请安折子,年羹尧展开看时,两行血淋淋的朱红草字赫然在目:年羹尧果系纯臣乎?‘纯’之一字朕未许也!尔有何见谈,据实奏来密勿六月下浣。
这是再熟悉不过的笔体了,没有一笔有矫饰痕迹,断然不是假造!年羹尧心中不禁一阵狂跳,见折子上姓名糊了,便用手去抠,允禟一把抢了回来,嘿嘿笑道:“——使不得!别人也有身家性命!要还不信实——把王景灏的那份抄本给大将军!”
年羹尧此时已经呆了,傻子一样接过一张素笺,看了看,失神地丢落在地下:王景灏与云贵总督蔡毬密相往来,书信里说自己许多坏话,因此才密奏雍正王景灏在任草菅人命,请着胡期恒来带,这事除了在郑州露风声胡期恒要调任外,出于一人之手入于一人之目。凭谁假造不出这样的密谕!他的脸色又青又白,梦游人一样在书房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