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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大人传您过堂。请!”
李绂高傲地摆了摆头,又略事整理了一下头发,铁锁锒铛随着两个戈什哈到了堂口,两班皂役见他到来,黑红水火棍子双手一掬,“噢”——地拖了一声堂威,立时静得地下掉根针都听得见,满堂只听见他身上的铁链哗啷乱响。他深吸了一口气,向堂中瞥了一眼,只见高其倬卢从周分中居上而坐,弘时和孙嘉淦在公案西侧另设一桌并肩而坐,承审监审,无一不是熟透了的朋友。他似乎有点怅然,自失地一笑,双膝跪了下去,说道:“犯官李绂跪见三爷,高卢二位大司寇,孙总宪大人!”
第四十三回 考校刑讯啼笑皆非 名臣强项片语释怀
“给李绂去刑。”
高其倬吩咐道。看着人提着一套刑具退下,高其倬又对李绂说道:“巨来,昨为座上宾,今为阶下囚。
雍正三年一别,竟成今日之局,实在也令人感慨!既是如此,敬请绂兄体仰兄弟难处,凡问答之处不可再有藏匿粉饰,审结之后自然皇上还有恩旨。该为你说话处,我们也非草木之人。
“这都是大理寺审官的老套头,高其倬说得却十分诚恳,连孙嘉淦也是心里一动。卢从周接着说道:”今天传你来,就为询问你与谢济世、伍铤、黄振国、陆生楠结党,陷害田文镜的事。我们只是审明结案,至于该定什么罪,你是身份很高的人,除了我们依律谳定,还要交六部议因,由皇上亲自裁决。“
“犯官弹劾田文镜是实,而且至今犯官也不觉得弹劾词中有不实诬陷之词。”李绂长跪在地,直盯盯望着堂上四个人,说道:“至于‘结党’,我不明白意指云何?谢济世是我同年,他也是朝廷大员,他也弹劾田文镜,是他的要权。若说我指参不实情节有误,李绂自有应得之罪,说到别的上去,李绂实难认承。”
高其倬“啪”地一扣响木,厉声问道:“你与伍铤同年进
士,谢济世又是你的门生,显见得黄振国在信阳说了田文镜许多不是,由你进京纠集密议弹劾。陆生楠为广西人,与谢济世同乡,你又作过半年广西巡抚,未必不与陆生楠谢济世互为党援,今既败露,
更有何说?“
李绂双手据地,仰面说道:“高公也是读书明理之人!
您与李卫同在成都府作事,又受李卫荐举作官,不才雍正三年曾上章弹劾李卫‘不学无术’,能不能据此实证您与李卫串通一处陷害李绂?卢从周是鄂尔泰门人,谢济世曾经上表陈词云南不当改土归流,鄂尔泰是否串通了卢从周挟嫌报复?你回这些话不觉得脸红么?何况我离滇返任,径由洛阳,和田文镜在洛阳见的面,根本没见黄振国,又怎说我和黄振国勾连谋害田文镜?“
高其倬被李绂问的脸一红,旋即镇定自若,笑道:“好一张利口!既说没到信阳,你又怎么得知黄振国一案是受了田文镜冤抑?你到京之后,和谢济世、伍铤在高兴楼一处吃酒,席间都议论了些什么?讲!”他又使劲拍了一声堂木。
“回大人,”
李绂哪里在乎这些虚声恫吓,直挺挺跪着,语气振振有词,“黄振国冤抑,犯官是听刑部员外郎陈学海说的。
黄振国虽然是我同年,我和他没有杯水私情之交。信阳府讼平赋均百姓乐业,雍正四年田文镜报过卓异,雍正五年朝廷有旨给黄振国原任加级奖励。我说黄振国清廉,是据邸报说的。田文镜误用匪人张球,他自己也上折自劾。我的劾本指他任用匪人诬陷清廉有何错误?至于高兴楼吃酒,我是说了田文镜蹂躏读书人,说他是不可救药的偏执人,谢济世、伍铤也都有同感,但在那里我们谁也没说写本弹劾的事。
‘共谋商议’更是无稽之谈。当时陈学海也在场,传来一问就知道
了。“
卢从周盯着侃侃而言的李绂,也觉得指他“结党营私,陷害田文镜”的罪名难以成立,在旁问道:“你说黄振国是好人受屈,现从黄振国住宅搜出赃银两万,又有茶马贩子客氏指实黄某私卖茶引,客氏收据已献录在案,你现在还有什么话?”
李绂道:“黄振国与犯官并无深交,他犯赃既有实在凭证,犯官确是误听人言,自有应得之罪。大人问到这里、犯官唯有引咎领罪,没有别的说话。”
至此问答已成僵局,高具倬一边传命带谢济世,对李绂说道:“巨来,你如今身在不测,要仔细思量承奉圣意。你既有错处,更当反躬自省,如果上表谢罪,大理寺可以代呈。”
“田文镜岂得谓好人?”李绂想也没想就站起身来拂袖而去,边走边道:“我就是上表,也只肯订正黄振国一案。他是河南总督,黄某是信阳知府,他任用黄振国屡加表彰,难道他无责任?”
接着谢济世便被带进来,他个子比李绂稍高一点,宽宽的脸苍白清癯,大冷天儿只穿一件土灰尘布夹袍,浆洗干净得纤尘不染,发辫也整理得纹丝不乱。去刑之后,他很仔细地又理了一下前额上寸许长的头发,抬起头来,静静地望着四位堂审大员。一望可知,这是个更难招惹的角色。高其倬因他官小,平时也无交情,便想劈头打下他的气势,猛地一击案,喝道:“谢济世,你可知罪?”
“不知道。”
“你参劾田文镜的事可是有的?!”“有的。”
谢济世偏着脑袋想了想:“——那是去年五月的事——怎么,我不能参他?”
谢济世一句就顶住了高其倬。
他是都察院的监察御史,官秩虽然只是四品,但却是言官,举劾不法是他的本职份内,他
当然有权参田文镜。
高其倬是个见机极快的,口风一转说道:“你当然可以参,但不能挟怀私意!
我问你,受谁的指使参劾由文镜?“
“我受孔孟指使。”谢济世不慌不忙说道,“我饱读经史,束发受教就循的孔孟之道。千古之下,哪有田文镜这样的暴虐乖戾之徒安座堂皇,不受正人弹劾的?”
他话一出口,高其倬和卢从周便面面相觑,堂下亲兵皂隶也是一片窃窃私议。孙嘉淦见审讯李绂答问都如儿戏,早已听得大不耐烦,此刻也不禁凝神贯注打量这个谢济世,心里想:此人风骨不俗,怎么早先竟不认得他?
正胡思乱想间,高其倬冷笑一声,说道:“你好大口气,读了几本经史,会作几篇八股文,就自称孔孟受教门生!”
“我没说是门生。你问我答,我就是受教孔孟!
至于我的学问,不在此案中,你除了看风水说勘舆别无所长,自然和我说不到一处。“
“你放肆,大胆!本部堂是有权动刑处置你的!”
“宣扬孔孟圣道是堂堂正正的事,没有什么放肆可言。
我自幼读圣贤书,讲学也著书,《古本大学注》、《中庸疏》都是我所作。我只知道事上忠荩,见奸不攻不是忠臣!“
高其倬不禁大怒,他平生最得意的就是他的勘舆学,一开头便被谢济世说成了不值一文的下九流,叫他如何忍得,因
使劲一拍响木,大喝一声:“大刑侍候!”
“扎!”
大理寺的衙役们大约从来还没有夹打过官员,略带兴奋地答应一声,“咣”地向谢济世面前扔下一副柞木夹棍,瞪着眼盯着高其倬等他发号施令。高其倬贸然间觉得不妥,但事到其间却没有平白下台阶的理。心一横便要吩咐上刑,身边的卢从周一拍堂木,大喝一声道:
“谢济世,你招是不招?”
他带来的刑部衙役立刻助威:“快招,快招,快招!”
谢济世绝望地望一眼弘时和孙嘉淦,忽然悲凄地放声犬哭,边哭边道:
“你们夹吧……打吧!
圣祖爷呀……您睁开眼瞧瞧,这些不争气官儿们怎的糟踏您的基业……“
他这一喊,众人立时目瞪口呆。
原来雍正元年就有旨意,无论何种场合,只要一提康熙庙号,所有文武百官不得坐听,要全体起立致敬。孙嘉淦头一个腾地站起身来,弘时也忙不迭起身肃立,高其倬和卢从周便也起身。满堂衙役不知其中缘故,痴痴茫茫不知所措地站着发呆。
那谢济世头也不抬,一口一个“圣祖爷”
,哀声很是凄惶:“……您老人家才过世几年,这些人都记不得您的话了……《圣武记》毕您一生心血写成,如今大臣们也都忘了您的训诲——‘非圣者即是乖谬之臣,虽有才而不能用;言利者即是导主忘义,虽聚敛有法亦为佞悻”——这不是圣祖爷您的教诲……田文镜难道不是言利导主忘义之臣?高其倬难道不是非圣乖谬之徒?而今他们高坐堂皇,反而来审我这个迂书生!我的圣祖爷……您好歹看看这些东西……他们能算是好人么?噢……呜……“也
真亏了谢济世好记性,一边哭,长篇累牍地引用康熙所著《圣武记》里《辨奸识忠》篇里的论断,畅似流水毫无羁滞,夹带着对自己奏折的辩护,横攻一堂审官,满朝文武骂得一无漏网:“如今满朝上下,只剩下了都俞吁咈捏造祥瑞,假报政绩欺蒙当今,略略敢言的就群起攻讦,不致于死地不罢手……圣祖爷……痛心您九泉之下也不得瞑目……”至此,孙嘉淦已被他哭出一身汗来。高其倬早已听得烦躁,好容易等
到个话逢儿,咬着牙大声道:“动刑,看招是不招?”
衙役们又好气又好笑,
极熟练地将棍子套到谢济世腿上,用力一收。那谢济世是个文弱书生,脸色立时惨白如雪,略一挺,大叫一声:“你夹死我吧!——指使我的是孔子、孟子,还有圣祖爷——”他一下子就晕绝过去,口中呢呢喃喃还在咕哝,听时,仍旧是在念诵康熙的庙号,众人只好仍复起身聆听。
“不能再用刑了。”孙嘉淦离座,看了看昏晕不醒的谢济世,对高其倬一揖,说道:“我要回去写本,保这几个人。
“又对弘时一躬,便退了出来。弘时从大堂里追出来,扯住正要上轿的孙嘉淦,说道:”嘉淦,我最知道你的。从容一点,别急着动手,更不要蛮来。皇上这些天气性不好。“孙嘉淦瞟了弘时一眼,客气地说道:”多承三爷关照。
这明明是个文字狱。
我为御史岂能坐视?就不为这个案子,我另外还有许多话要陈奏持上的。
身为都御史,我也不敢看着皇上的气性说话。
谢谢三爷。“说罢也不回衙门,也不去畅春园,一径赶回府里索了笔砚就拟奏稿。
大理寺刑询李绂一案,李卫和弘历却奉旨和曾静在养蜂夹道对话。曾静被逮之初,深恨张熙卖师,原是抱定了必死之心一言不发的。
湖南巡抚因为本省出这样大逆造反的案子,被降二级留用处分,他把曾静抓来后也不审问,每天二十小板,再灌一碗凉水送回监狱囚起。
四天下来满身疮痕血疤,又腹泻不止,把曾静一把老骨头折腾得求死无门求活无路。又过几天,张熙由青海解到四川。圣命又到,命俞鸿图交任复京另委要差,顺途解押曾张二犯到京。俞鸿图带着张熙同到湖南时,曾静已瘦得一把干柴一样了。
那俞鸿图却甚是通达世情,一把人犯要到自己手,大一件就是把他师徒合囚在一间房里,由着他二人翻脸吵闹一夜。
第二天他自己亲自来劝,又带着郎中给曾静看病。他也真放得下藩台架子,亲自灌汤侍药安排饭食衣着,一直到解押起
程,绝口不提案情。一路上关防看押,也是内紧外松。殷勤将息着,连护送的人都改了长随衣着,一口一个曾老爷张老爷奉迎,但有需求都是立即照办,形同厮役皂仆。俞鸿图和他们同处一车,偶尔也说学文章词赋,打打棋谱什么的,十几天下来,居然“老俞”
、“老曾”
、“小张子”地叫起。眼见京师渐近,俞鸿图脸上便露出愁容,无缘无故地还时而对着车角抹眼泪儿。二人开始也不以为意,见得多了,不免诧异。
曾静忍了几天,不自禁问他:“俞大人,您这几天忽忽不乐,是因为雪大路难走么?”
“雪大有什么不好?”俞鸿图掀了掀驮车窗望着外头道,“这雪天只要不冻饿,读书人没个不爱的。你们看,前边那个土丘,就是燕王的黄金台,绕过这道弯儿,一条冻河过去,就
是京师驿站潞河驿。
去日苦多,前程途穷,二君祸在不测,我非草木之人,焉能不动情?“
两个人顺他目光向外看,但见六出缤纷雪花如绵,远村近廓树头塘坳一片玉砌冰凿世界,带着雪挂的老柳枝浑如梨花怒放,轻轻在风中摇曳生姿……一阵死一般的沉寂过后,曾静喟然一叹,说道:“这是造化驱使,事已至此,有死而已。”
“你们是犯了十恶不赦的罪,这一路我只能聊尽友谊而已,凭我俞某人,断然救不下你二位。”俞鸿图先把前途说到二十分无望,死死地绷住嘴,让两个人绝望到无可奈何。足有移时,他才又说道:“这一路一想到这一层,我心里就刀绞似的,可又无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