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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绿得发暗,在微陷的眼窝里,幽幽闪着鬼火一样的光。嘴角微翘,似哭又似笑,似讥讽又似发怒。弘时早已坐直身子,用惊愕的目光盯着父亲,恍惚如对噩梦。半晌,才伏下身去叩头道:“儿臣无札,因为儿臣都糊涂了,浑如身在梦境,既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怎么来的……”不知怎的,他的声音发颤,身子也在不停地抖动。雍正似乎迟疑了一会儿,说道:“你起来,坐着说话吧。”说着自盘膝坐了炕上。
弘时听雍正口气并不严厉,甚至还带着平日少有的温和,心里略觉放宽,叩头起身,在靠门小杌子上坐了。便听雍正干涩的嗓音问道:“听你的口气,并不知罪,且是很委屈,是吧?”
“是,儿臣确实不知道是怎么了。但雷霆雨露,皆是浩荡皇恩,儿子只想知道原因,并没有怨尤之心。”
弘时愁眉苦脸,顿了一下,又道,“儿臣生性不如弟弟们聪敏,办差或有失误,但自问敬上爱下,没有使过黑心!”
“没有?!
至今你居然还敢如此大言不惭!“
雍正的火顿时被他撩起,腿一动就要下炕,却又自制住了,用冷得发噤的语气问道:“八王议政一案,你充的什么角色?
你和允禄十六叔都说了些什么?还有永信、诚诺!陈学海你接见没有,说了些什么?“弘时先听”八王议政“还觉得这是陈年老帐,虽
然心慌,并不惊悸,见雍正摆出了自己密地接见的人,才知道这件事情也不小。脸上顿时一红一白,期期艾艾说道:“时日久了,儿子记不清爽……”雍正一口截断了他的话,说道:“‘祖制就是八王议政,闹一闹给万岁提个醒儿也不是坏事。
‘可是你说的?还有,说’先帝和当今都是圣明天子,万一后世出了昏君,有个八王议政,能主持废立的事,于江山社稷还是有好处的!“
弘时没想到这最隐秘的话,也都给人兜了出来,顿时背若芒刺,硬着头皮说谎:“这是儿子当时一点蠢想头,想着恢复祖制是堂堂正正的事,圣躬独裁,遇上明主还好,遇上昏君就会坏了江山。皇上不说,儿臣至今还没有觉得借误……”
“巧言令色!”雍正沉闷地说道,“你和朕打马虎儿!你私调他们进京,又调唆他们这些话,睿亲王不和你们串连,你就安排他远远住到潞河驿。你心心意意怕弘历立太子,自量德力不够,要控制八王,亲掌上三旗,坐定了摄政王地位和弘历平分秋色!你妒忌弘历,是么?”
“没有没有!”弘时仰脸看着雍正,慌得连连摆手,“儿子纵不肖,怎么会妒忌弟弟?”
“不妒忌?”雍正冷冷说道,“既不妒忌,你告诉朕,那个姓谢的师爷现在哪里?他到河南山东几处地方都做了些什么?”
弘时惊恐地望着雍正,又躲闪着雍正刀子一样的目光,两只手下意识地死死攥住了小杌子,好半日才道:“阿玛这话我听不懂。我府姓谢的倒是有一个,发痧死了……”
“只怕不是发痧!”
雍正的声音嘶哑中带着沉闷,像是从一只坛子里发出
的声音,“他联络匪盗,两次堵截追杀弘历,事情不成功,自
然是要灭口的——你不要忙着申辩。你那个旷世臣,生恐当了谢师爷第二,昨天下午偷盘了你一处当铺款要逃,已被图里琛拿住。他没有你嘴硬,连同你魇镇朕和弘历的法物,连同你勾结巴汉格隆图谋要你阿玛的命,都招了!“
“这一定是弘历!”
弘时突然绝望地叫道,“他见我主持韵松轩政务,心生妒忌,设陷害我!”
“算了吧!
“雍正冷笑道,”演这个像生儿有什么意思?
弘历替你开脱说情,你倒攀咬他,你可真是个大好人!你怕隆科多揭发你下令闯宫的事,所以你叫他背土布袋。你怕阿其那情急把你的丑事张罗出来,所以遣散他的家人,故意不给他治病!宁肯让你的皇阿玛背上屠弟杀功臣的恶名——“他徒然间提高了嗓门,”你可以算作个人?!上苍白给你披了一张人皮!夫人有五伦: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这是镜子,你照照自己的形容儿,可有半伦一伦?
张廷璐受你之托科场行奸,事情败露处刑腰斩,你整日围着朕,连一句减刑的话也不曾说。
像你这样的东西,作恶事坏事也是毫无章法,哪个人跟着你不要留一手?哪个人肯替你出力卖命?“
弘时浑身已经瘫软下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杌子上溜跪到地下,直到雍正说完,他都像听着天上的雷,一声一声深重地打击着他本来已十分衰朽脆弱的心。他张皇四顾,似乎在寻着什么可以依靠的东西,但这屋里,除了那枝闪着一幽一明的光的蜡烛和一个毫不动情的皇帝,什么也没有。半
晌,他忽然无望地发出狼嚎一样的悲啼,边哭边叩头,说道:“皇阿玛圣明,皇阿玛圣明……那都是冤枉的……您从小儿看
着儿子长大。儿子虽然愚顽不肖,作坏事的心胆是没有的……“
“朕半点也不‘圣明’。”雍正看也不看弘时,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杀张廷璐,你一句话也没说,朕只是觉得你‘忍’。他的事朕过后有疑惑也有所不忍,所以自他之后,朕废除了大清律里的腰斩之刑,
也为恕自己的心。
八王议政,朕只是觉得你暧昧,心地阴暗,想和这群污糟猫王爷分一杯羹。
隆科多搜园,朕对你已经十分警惕,还想着你毕竟是儿子,能
包容就包容了,也许是你不掌权,想着好比一只狗,喂饱了也就不咬人了。孰料你进而要杀人,杀你的父亲,还杀你的弟弟。
你可以说是古今天底下最贪恣暴虐的衣冠禽兽了!“
弘时向雍正爬跪了几步,悲号道:“皇阿玛,皇阿玛……您是儿的父亲,那些事……有的有,有的没有……你不要听信外人谗言……”
“你也是读过书,受过明师指点教诲的,”雍正一脸鄙夷的神气,继续说道,“岂不闻杀人可恕情理难容?
你身为皇阿哥,万岁之侧千岁之体,若不为非,哪个敢来动你,又有谁敢来离间父子之情?朕若证据不足,又焉肯将你夤夜捉拿到此?
朕若无情,又焉能不把你交部严议明证典刑!“
“皇阿玛!
您听我说……“弘时的精神堤防,在雍正排炮一样的轰击下突然崩溃了。他像一座受潮的糖塔,委顿着软瘫在地,说道:”……总归可怜儿子糊涂,听了下头人调唆,以为……以为除掉了弘历,儿子……占定嫡位是顺理成章的事……所以有魇镇的事……河南追杀弘历……那是他们办过了我才知道,并不是儿子生谋造意……阿玛……您要把我交
部议罪么?……啊?您说话呀……“
雍正听他哭得凄惶,一股又酸又涩的口水涌上来,眼泪已夺眶而出。他像石头人一样站在当地,听着弘时撕心裂肺的哭声,突然想起那年承德事变,太子允礽和十三阿哥允祥被囚,狮子园里一片恐怖,奶妈子抱着刚满两岁呀呀学语的弘时逗自己开心的往事。又忆到让弘时骑在自己脖子上去捉爬在树干上的蝉,尿了自己一身……雍正不禁长叹一声。但这温存只是一霎间闪过。很快地,他的眼睛里又像结了冰一样阴寒,放过这逆子天理人情不容。
别说后世,就是张廷玉鄂尔泰这些近臣也会腹非自己处心不公。往后每说一次“光
明正大“都等于当众打自己的耳光。他用沉缓的语调说道:”朕瞧不起你这模样,大丈夫死则死耳,作得出就当得起,你起来!“
“是!”弘时爬起身来,已是额青眼红,畏缩地又坐回小杌子上,说道:“请父亲训诲……”
“你弑父杀弟,欺君灭行,依着《大清律》,除了凌迟,没有第二条刑罚。”雍正幽然说道,“朕思量,把你交部,又是哗然天下一件大案,不但你死,还要带累多少人,家丑也外扬了。所以朕一开头就是密地捕你,为的不招众议。”
弘时用感激的目光看看父亲,低声说道:“谢父皇成全呵护恩典。”
雍正也看着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从心底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走下炕来,背对着弘时,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你知恩就好!你的罪犯在十恶,断无可恕之理,但朕与上书房军机处等人商计,不能把你交部显戮。一是国家禁不住大案迭起,二是朕也觉得丢不起这个人。”
“那——皇阿玛打算——圈禁?”
…………
“到岳钟麒军中……效力恕罪?”
雍正依然摇头,说道:“没法给你判,没法给你身份,你到军中没有名目。”
“那么儿子只有削发为僧,在佛前忏悔赎罪了……”
雍正倏地转身,灯影里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语气深重得让人透不过气来:“你还是尽想着活命之道!凭你这身份,哪个庙藏得住你?
你借忏悔之名求生活命,不怕有一日暴露,让你伤透了心的老阿玛再蒙羞耻?且不说你的罪没法恕,就是可恕,你的心可恕么?
既然你自己不愿想,朕就替你说,你除了自尽没有第二条可以恕心谢罪的路!“
“皇阿玛!”弘时顿时吓得泪流满面,“唿”地跪直了身体扑上前,紧紧搂住雍正双膝,摇撼着,哭泣着,说道:“儿子有罪当死……原没有可辩之处……念起皇阿玛子胤单薄,儿臣一死不足惜,带累孙子都是有罪之人,宗室近亲更是零落……”
“你此刻才想到‘宗室’?
晚了1“雍正见他一副苦乞命相,心中更增反感,冷冷说道:”朕不想和你纠缠,你这副可怜相打动不了朕!一条是你今夜从速自尽,朕念父子血胤相关,关照你的家人子女不受株连,给你一个小小处分塞了众人耳目。一条你就这么挺着,朕自然将你的罪名证据一并发给大理寺刑部议处。他们若肯饶你,朕不加罪。他们不肯饶你这人神共愤的逆子,朕只有依律处置,绝无宽贷之理!因为朕已经加恩,亲自来劝,你不受这个恩!“他的语调变得异常沉痛,”虎毒不食子,朕何忍置你于死地?但你细想,活着有什么面目见朕,你又怎样见你的弘历弟弟?你又怎么样面
对你的妻儿?如何周旋于王公大臣之间?不但你,连朕也羞得无地自容……但你若自尽一死之血可以洗清你的罪,世人怜你是作得当得的汉子,不至于让你的家人再蒙羞辱……儿子,你……你自己思量吧!“他后退一步,挣开弘时的双手,拖着深重的步履出来,对守在门口的图里琛说道:”给你三爷把东西预备好。抬一桌酒席,要丰盛些!“
图里琛身负雍正安全,一直紧靠门站着听里边动静,父子二人的对活听得明明白白。他心里也是紧缩了一团,恍惚迷离半日才回过神来,躬身道:“扎!奴才遵旨!”看了看屋里半晕半瘫伏跪在地的弘时,忙着便去为他张罗绳子、刀和药酒。
弘时没有谢恩,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雍正迈着灌了铅似的步履回到澹宁居,正是子初时分,殿角人来高的大金自鸣钟沙啦啦一阵响,当当连撞十一声,仿佛四周都在呼应。一声午炮的沉响隐隐从极远的城内拱辰台那边传来,清梵寺的夜钟也悠然入殿。因雍正没有睡,满殿太监宫女都在亮如白昼的灯下垂手等候。张五哥刘铁成扶着他进来,众人见雍正脸上并无怒容,才略觉放心。几个大太监忙趋步过来给雍正除掉大衣裳,搀着他坐了大暖炕沿上。
彩霞彩云拧了热毛巾请他揩面,
雍正挥手命道:“这么亮得刺眼,怎么歇息?留两枝就够了,你们也不用在跟前侍候。朕烫烫脚,留下引娣,彩霞彩云在这说会子话,今晚不批奏折了。”
于是众人纷纷撤灯退出。引娣拿了花样子坐在雍正对面刺绣,彩霞和彩云用热水泡了雍正的脚,一边一个跪着替他揉捏搓洗。“唉……”
好半日,雍正才深长叹息一声,注目着烛火,眼中熠熠闪着光,却没有说话。引娣放下手中活计,跪到他身后轻轻捶背,温声说道:“主子,您心里郁的气太重了,说说话儿兴许会好些儿的。
“
“朕知道,但朕无话可说。”雍正垂了一下眼睑,又睁开了眼,“说句心里的话,当初圣祖爷料理儿子,朕是觉得他样样都好,就是不善调停,连自己的儿子们都管不住……如今轮到朕,这才知道难。朕还不如圣祖,你们知道么?朕方才
去了穷庐,弘时就囚在那里,朕要地自裁,以谢列祖列宗之灵……“
彩云彩霞都吃了一惊,齐停了手张大着口望着雍正。
引娣也忘记了给他捶背,顿了一顿方缓过气来,说道:“论理我们不该插口,可他是您的儿子呀……”
“他是鸱枭——夜猫子!”
雍正双腿动着互搓,慢吞吞,带着幽咽的嗓音说道,“你们总能明白为什么杀他……他没有半点人伦……”雍正说着,忽然觉得颏下火燔一样热,